“周横!”梁市长看到周横的样子,就要追上去。
这时,林师傅却拦住了他,说:“润东,别管他了。他心里,对你们当官的有气呀。”
“怎么回事儿?”梁润东听了林师傅的话,脸上一副诧异的神色。
“唉!”林师傅叹了一口气,“那一年他给政府修路,工钱没及时给。为了讨要工资,他领着一群人到政府上访。结果,让警察给拘留了。为这件事儿,他第一个被下岗,老婆也跑了。现在,就靠捡点儿破烂儿养活女儿和老母亲,不容易呀!”
“哦!这么说……我们对不起他。”梁润东喃喃地说着,自责起来。
“呵呵,润东啊,这也不关你的事儿。”林师傅劝他说:“一会儿,咱们邀请他到酒桌上,把话说开就行了。”
“不,我现在就去找他!”
来到周横家,梁市长看到破烂成堆的小屋子里,支着一个炉子。
炕上,坐了周横的母亲。一个帘布挡着,睡着一个女孩子。
周横正在地上生炉子。烟从炉盖子缝隙冒出来,呛得他直咳嗽。
这时,院子里有人喊:“老周嫂!”
“是他林叔呀,快来……”周母连忙下了炕。
“润东回来了。他看你来了!”
说话间,梁市长、清秀与林师傅走进了屋子。
“润东!”周母听到这儿,一下子上去握住了梁润东的手,“孩子,你可回来了!”
“大娘,你好。”清秀上前握住了周母的手。
“清秀,你也回来了。孩子呢?”
“孩子上学了。”
“妈,人家是大干部,咱高攀不起……”周横蹲在地上说着风凉话。
“你这个周横,怎么不懂礼貌呢?”母亲责怪着儿子。
“周横哥,这些年,听说你受了不少苦……”梁市长看看摆了一屋子里“破烂”,眼睛里流出了酸楚的泪水;接着,他又忍住眼泪,大声告诉周横,“可是,事情总有过去的时候。今天,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师兄弟,就应该拿个凳子来,让我坐下!”
周横听到这儿,立刻动情地哭了。他捂了脸,指了指屋子,悲伤地说道:“润东,你看看我这儿,是人过的日子吗?”
梁市长赶忙上去扶住他,拍他的肩膀说:“别难过,兄弟帮你……”
这时,炕上睡觉的女孩子突然醒了。她听到爸爸的哭声,连忙问:“爸,你怎么了?”
孩子揉着眼睛,露出了一张美艳的脸。
她,正是大亮的女朋友周萍。
“周萍,快看看……这是你梁叔叔!”接着,他又向梁润东小声解释说:“孩子上夜班,白天要睡觉。”
“梁叔叔?”看到梁润东,姑娘迷茫地睁大了一双眼睛。
“孩子,你睡吧。”梁润东朝姑娘打了个招呼,然后又对周横说:“你也别做饭了。林师傅安排完了,咱们一齐到小饭店去。”
“改天吧……”周横推辞着,接着又考验似地问梁润东,“以后,我请你吃饭。你不会嫌我穷吧?”
梁润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我一定来!”
说完,他向清秀递了个眼色。
清秀会意,连忙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周横,说:“周大哥,这是我和润东的一点儿意思,给大娘买点儿吃的,给孩子买件儿衣服。”
周横想要拒收。梁润东却把钱一下子塞进他的口袋里,安慰他说:“别发愁了。大娘的身体这么硬实,女儿一直跟着你过……好日子在后头哪!是吧大娘?”
周母听到这儿,像是有话要说。她颤抖着嘴唇,想了半天,终于说了出来:“润东啊,听说你现在是咱这儿最大的官了。你要是真想给咱老百姓办好事,就把这些平房拆掉,盖大楼吧!我呀,16岁嫁到这儿,今年87岁了。这么多年,我天天想,夜夜盼……就想用脚踩踩那步步高的楼梯板,用手摸摸那热呼呼的暖气片呀!”
听了老人的愿望,梁润东感动万分。他俯下身子,庄重地承诺:“大娘,你放心,有我梁润东在这儿,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暮春的夜晚,月光照射进来,窗上映出了稀疏的花影。
宾馆房间的床上,梁润东来回地翻着身子。
“润东,你怎么了?”睡在身边的清秀睁开眼睛,“是不是喝多了酒?”
“不是……”梁润东眼睛盯着天花板,嘴里念念叨叨,“看了卧地沟……我这心里,总觉得沉甸甸的。”
“快睡吧……”清秀劝说他,“愁也没有用。”
“不行,这种棚户区,必须得改造!”梁润东嘴里说着,“唿”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你发神经啊?”清秀责怪他,“深更半夜的,你想这些事儿干什么?在开发区,那么繁忙的工作,也没见你失眠过。”
梁润东没理会妻子,自己却按响了床边的电话,说:“喂,李书记啊。我是润东……”
“你干什么呀?”清秀着急了,“你不睡觉,还不让人家睡觉?”
“哈……”电话里的李书记笑了,“去了一趟卧地沟,睡不着觉了吧?”
“卧地沟那片棚户区,应该改造哇!”梁润东感慨地说道。
“呃,你是说棚户区的事儿啊。过去,我们也没少做工作。”李书记慢慢介绍起情况来,“开始,政府每年投一点儿,改造一小片;后来,政府财力困难了,我们又动员企业投资改造。这几年,企业一家家破产,我们也没辙了。”
“那……你们没试过市场运作……”
“市场运作?哈……”李书记未做回答,却哈哈大笑起来。
李书记的大笑,先是让梁润东吃了一惊,随后明白过来,不由地责怪起了自己。
这次,自己到北辽市来任职,原因就是这儿原来的党政班子不和,而市长、书记两个人矛盾的起源,就是几个房地产开发商挑拨离间,弄得俩人明争暗斗,最后导致班子垮台。
现在,自己张嘴提开发商的事儿,分明是哪壶不开提那壶嘛!
他后悔地扔下电话,扫兴地钻进被窝里.
“喂,润东。”妻子隔着被窝捅了捅他,你是有话要说.
“干什么?”
“你真想改造棚户区?”
“不改造,那种破房子怎么住得下去啊?”
“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能自己作主.你得找市委书记好好商量!”
“刚才,我在电话里不是给他说了吗?”
“电话说可不行。”妻子大声提醒他,“你得到人家办公室里,郑重其事地汇报自己的想法,看他的神色如何?如果他高兴,你们就一齐干,如果人家没这想法,你可别烟袋锅子一头热啊!”
“这事还要看他的脸色?有必要吗?”
“有。”妻子坚定地说::“润东,我不是想搀和你们之间的事。可是,你别忘了,前市委书记是怎么让他整走的?”
“什么……整?清秀,你怎么这么说话?”梁润东不高兴了,“原市委书记调省里工作,是组织安排,怎么能说是他整走的呢?”
“哈……组织安排?有这么安排的吗?“清秀笑了,“润东,别看我是个小老百姓,你们官场的事儿我也明白点儿。一般来说,党政一把手如果打得不可开交,上级就会把他们一齐调走。可北辽倒好,书记和市长打了几年架,书记被明升暗降,弄到省里当起了副秘书长的闲差;这市长倒提拔重用,当上“一把手”了.我觉得,书记这个人表面看着和蔼,暗地里整人可有一套.你得当心啊!”
“清秀,你不要这么敏感。我们之间,不至于……”
“润东,我也盼望你们和够和睦相处。”妻子说着自己的理由,“可是,棚户改造这种事,你必须拉着他一齐干。”
“没问题。”梁润东满有把握地说,“我听说,这位书记当市长时,一直主张改造棚户区,而原来的书记却热衷于房地产开发,俩人为这才起了矛盾。听说,他每次到棚户区访贫,总是热泪盈眶。”
“流几滴眼泪收买人心,谁不会做?可是,他的眼泪一掉,你这市长就得发愁弄钱啊!”
“该发愁的事,不发也不行。我是一市之长,我不发愁谁发愁?我不弄钱谁弄钱?”
“弄钱?你得看什么地方!这可不是星海开发区。”妻子说着,回想起了星海开发区的幸福生活,“星海那地方,天蓝蓝海蓝蓝的,投资的人络绎不绝。几个项目就够你花一年的。可是这儿……穷得叮当响。刚才一位老领导打来电话说:今年财政穷得涨工资都没有钱了。”
“不是涨工资没钱,”梁润东纠正妻子,“是开工资没钱。”.
“什么? 开工资没钱?”妻子大吃一惊,,“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啊?”
“要不,省委怎么让我来当市长呢?”梁润东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就因为这地方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过不下去,你还搞什么棚户区改造?””妻子发着牢骚,“要在外国,这种政府早就破产了。”
“所以,中央才调整了省委班子,省委又把各市的班子来了个大换班呀!”
“上级信任你,这倒是真的。可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呀!棚户区改造,得花钱!”
“放心,.这么大的事,省委不会坐视不管。”梁润东象是胸有成竹,讲起了自己的道理,“昨天,省委书记找我谈话,说了半天棚户区的事儿。嘿,他掌握的情况,比我还多。”
“咱们这老工业基地,各市都不富裕。省委也难啊!如果大家都伸手要钱,你让书记怎么办?”妻子禁不住担忧起来。
“这位书记,肯定有办法。他对我说:没有钱,我们可以向中央申请。但是,要钱要有充分的理由,要有好项目才行。你看,咱们北辽那个千万吨炼油、百万吨乙烯项目,争取了多少年都没有结果。这次,省委书记进京,国务院马上把这件事列入了工作日程。”
“是吗?要是这个项目批下来,就等于救了北辽的命啊!”妻子欣喜地说道。
“所以说,事在人为啊!”梁润东感慨了一声,“过几天,省委 书记要来北辽视察,我想……带他亲自到卧地沟去看看。”
“人家能去吗?”
“为什么不能去?“”
“卧地沟是个上访户窝子呀。你知道吗?那个瘸腿老拐,过去带着上访者围堵过省政府,在火车站卧轨挡住过火车。那儿乱得……都出了名了。领导来了,躲都躲不开呢。你倒好,把领导往柴火垛上引。这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儿,你怎么收场?”
“出什么事儿?卧地沟你也不是没去过。我觉得,那儿的群众,还是挺讲理的。”
“那是因为我们在那住过几年,给你个老面子。”清秀提醒丈夫,“我看,书记去不去,没有那个必要。”
“放心,不会有什么事。”
“就算是没有事,省委书记也不会去。人家呀,对棚户区的这种事儿根本就没兴趣。””妻子讲自己的道理。
“什么?没兴趣?你怎么知道?”
“这些日子,我天天看电视。我听书记讲的都是”五点一线”开发,讲发展,人家心里,想的是飞机、轮船、数控机床,装备制造业……哪有精力管你这破烂摊子。”
“这你可说错了,”梁润东纠正她,“书记重视发展不错。可是,他更注重民生。他来咱们省上任,第一天就看望了省城棚户区的困难职工。他对省城的市长说:群众的日子过不好,发展速度再快,又有什么实际意义?你听,这话说得够明白了吧!”
“好吧,但愿卧地沟的穷困能把书记感动了。也不枉你费心一场!”
这天我刚刚起床,王秘书的电话来了,他传达了梁市长的话:“棚户区改造的事,他是赞成的。”
这个王八蛋秘书,倒是挺知道好歹。我让他办的事,他装聋作哑,几天没有结果。梁市长让他传达的话,一大早就送到我的耳朵里了。
不过,梁市长的这个信息,让我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关于那个汇报材料,我可以先按照芏主任的要求,把困难的部分加大分量。如果方局长怪罪的话,我就告诉他,梁市长是支持棚户区改造的。即使是把困难说的再多,也不会动摇他的决心的。
既然是这样了,我就可以继续到卧地沟,了解老百姓们的困难情况了。
“实际上,除了林师傅、周横幅家,老拐家的困难也是很典型的。”红英书记告诉我,“老拐是个残疾人,孩子上学的学费,一家人的吃喝,都是靠他老婆春花一个人做护工顶着。如果不是他老婆,他们父子二人就得喝西北风了!”
出门前,春花把老太太抱到卫生间的坐便器上,不急的话让她坐上二十分钟,有时候老太太会便出点来,多半什么都没有。钟点一到,她把老太太再搬回床上,老太太看似瘦小枯干,份量却不轻,死沉死沉。人们说,人老了,骨头就变重了,看来不假。
她给老太太身下垫了几层尿布,裹上一层软塑料,再厚的尿布,等到她回来也是湿透的。电视广告上有尿不湿那玩意儿,女主人舍不得买,说那玩意儿贵,用一次就得扔掉,太浪费了。
屋子里有两扇窗户,她开了其中一扇。即使是天冷,她也会把窗户留一条小缝,有个瘫痪在床上的病人,屋子里就会有一股霉臭或者是尿骚的味道。从窗户望出去,能够看到卧地沟棚户区那些走过的邻居和行人。
还有一片天,白天有云看云,黑夜有星星看星星,没有别的。老太太若是看腻味了这一切,可以看墙上的年画,照片。
年画是老太太儿子买来的,是《富贵荣华》,一个大胖娃娃抱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鱼。照片上则是老太太的儿子、孙子。她不知道老太太的眼睛能不能看到那些人。
做完了早晨的这些活,春花说,我走了。老太太的嘴歪到一边,半张着,样子总像是受到了惊吓。
没有人吓她,是中风,已经好几年没听到老太太说过一句话了,她不说话老太太也是盯着她。老太太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移动,那只还能抬起的左手动了动,算是对她的回应。
春花把四轮小四小车推出门外,小拖车像是超市里购物车,没有边框,四个小砂轮加平板底座的拉手,上面放一个保温箱,还有一摞硬塑料大碗,春花卖三样东西。
苞米馇子粥、小白菜粉丝馅蒸饺,咸鸭蛋。碴子粥在电饭锅里熬好后倒进保温箱,饺子一个个在保温箱里摆好摆满。乍一看像列兵方队,整整齐齐,咸鸭蛋塑料袋挂在小车把手上。
出门是一个大下坡,春花身子挡在小拖车上,慢慢地往坡下蹭,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小车滑坡的速度。下了坡她就开始喊:咸鸭蛋大馅蒸饺——高亢、连贯,顺口,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