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年没有在星期天的早上来镇子里卖下面的藤菜。缺了老爷子浑厚的吆喝声，天气都显出了一些沉闷。

郁捷琳的心情格外糟，一直盼望的福利房泡汤了。

上星期五的中午，郁捷琳在办公室终于证实了让她一直忐忑不安的那条消息，院里的这次分房没她的份儿了。

她径直去找了办公室主任，主任反倒以大局为重之类的套话说了她一通。似乎从她名下拿走的不是房子，而是一只梨，反倒成了郁捷琳不识大体了。

万高升和李田世依旧延续着他们年老后的习惯。早晨洗漱后就端着小板凳儿早早从自家里出来，摆上茶在街边边聊他们几十年讲不烦的龙门阵，今天又说到了赵永年。

李田世说：“今早上那老家伙没来卖菜，八成是病了。”

万高升说：“这老家伙不一般，当年若不是他护着我，恐怕我坟头的草都齐腰深了。”说完就又问金怀远怎么还没回来？

李田世叹口气说：“那死娃儿就像是这屋里的客人，还不如不回来。一回屋就又抱着鱼竿出去，倒像鱼竿是他妈。”

郁捷琳在屋里呆坐一阵，就让金杰去水果店买了几斤苹果，放了一些在家里就又给李田世招呼一声说自己回黄葛村去看看赵永年。她怕在家里再待下去，李田世会看出她的烦恼来。

女人刚走到黄葛村口就撞见了一脸惊惶的包家媳妇。

包家媳妇一见到郁捷琳就嚷起来：“哎哟，大法官儿，你快去我们鱼塘看看，成无双都要急死了。”女人已经习惯于把成无双承包的鱼塘说成是‘我们’家的。

郁捷琳有些奇怪地问：“你俩个又踩到啥子粑粑雷了嘛?”

包家媳妇一把抓住了郁捷琳的胳膊就说：“了不得，两家人几个月的心血眼看要遭洗白完了。成无双和自家包中奎在鱼塘走不开，她是赶去农技站请技术员来看看。”

郁捷琳赶到鱼塘边看见成无双蹲在堡坎上，看着包中奎拿着长杆网兜一兜又一兜地把那些早已白肚皮朝上翻的小鱼给捞上来。一向性烈如火的她此刻安静得出奇，似乎捞上来的是别人家的死鱼，她就是个来看热闹的。

郁捷琳在她身边蹲下问：“翻塘了？”

成无双没回答，手按住了膝盖就要起身，却一下没能把身子撑起来，险些摔倒在地。郁捷琳一把扶住了她。

不待郁捷琳安慰，成无双却说：“我们去看看赵爹吧，听说是哮喘病复发了。”

成无双走到包中奎身边，从大筐里抓起两条死鱼看看，苦笑一下对包中奎说：“打上来的鱼一定要看好，不能丢给村里的狗吃，要再把别人家的狗毒死了，那就不是麻烦，是麻大烦了。”

包中奎叹口气说：“我晓得，这村里有人实在过分了。”

成无双也不理会他的感叹，就拉了郁捷琳往赵永年家走。等走到村子西头的一座小院边上，就看见赵永年半躺在堂屋大门外屋檐下的摇椅上，旁边的凳子上摆着一壶茶，看起来倒也很悠闲。那只名叫黑二的土狗就趴在他脚边儿上。见有人来，黑二一下抬起身子，看看是熟人就又趴回去，尾巴一通乱摇。

郁捷琳知道老爷子是真病了。赵永年有一个奇怪的习惯，一旦病了不躺在床上，他说那会越躺越蔫。他就爱躺在躺椅上歇个半晌，喝两碗草药也就好了。她抢走几步拉着老爷子的手说：“老英雄又遭大河气到了？”

赵永年笑笑：“没啥的，老毛病了，歇一天也就好了。你也是，星期天就休息嘛，跑来干啥呢，多事嘛。”

郁捷琳笑得很开心的说：“你不来拿藤菜给我下面吃，才赶来拿菜回去下面撒。”

赵永年说：“你少糊我，昨晚大河回来啥都说了。没得啥子，房子分不到就分不到，你真要搬走了叫我老爷子怎么办，送菜送这么远来我怕是走不动哦。”

郁捷琳被说中心事，立时眼泪就涌了上来。她赶紧把头转到一边，使劲吸了几口气才转头说：“你就喜欢管闲事，我多大了还要你哄？”

郁捷琳拉过成无双来，在赵永年身边找凳子坐下说了鱼塘的事。赵永年咪着眼想了许久说：“先向村联合治安办报案，不管是哪个,让王贲临先一把给他揪出来，回头你们长江自己拿个主意，看报不报镇里。”

郁捷琳说：“事儿不管大小，我想都应该报告镇里，这妖风要是刮起来成了气候，以后这能干人还如何做事情？”

赵永年问成无双：“你问过包家媳妇没有，她那两回犯疯病和你纠缠，在背后究竟是个什么局？”

成无双把茶杯捧到老头胸前说：“赵爹，这些事儿就算了。也是我嘴不好，总喜欢惹事才搞出变故来。”

成无双去找王贲临报案，郁捷琳陪着赵永年说话。老头子叹气说：“成无双现在是忍气，可这气一旦撒出来，又不晓得会惹什么祸？”

郁捷琳喝了一口那锈迹斑斑搪瓷缸子里的茶水，苦得直吐舌头。

不等成无双找来王贲临，这鱼塘边儿上就又乱起来。苏家河扯住了包中奎又骂又打，王永红忙着往自己带来的编织袋里装死鱼苗。经这一带动，就有村里的妇人也跟着来抢那死鱼苗。包中奎急得大叫：“吃不得，吃不得，有毒。”

王永红看了包中奎一眼说：“又不是你屋头的东西，着啥子急嘛。我们拿回去喂猫，免得浪费撒，你们反正也要倒掉。”

苏家河扯住急于挣脱的瘸腿男人的胳膊说：“你硬是他妈个胎神哟，莫非你还想表忠心表到床上去？”

包中奎是真急了，横着一扯，不及防备的苏家河就从鱼塘边栽到了鱼塘里。王永红一见自家男人掉进了堰塘里，拉着警报便冲过来，大叫着杀人了。

包中奎着实也被吓一跳，一屁股坐到地上。王永红扑过来厮打他才回过神来，推开王永红就奔回在鱼塘边的家去拿晾衣杆来救人。看热闹的也都慌了神，嚷嚷着救人却没人往下跳。

苏家河掉进堰塘里虽没淹着却吓了个半死。抓住了包中奎伸下来的竹竿才慢慢从堰塘的缓坡处爬上来。

包中奎赶紧把窝棚里的茶缸子端来，让坐在地上喘气的苏家河先喝口茶压压惊。苏家河接过茶缸大口喝了漱嘴，又哇啦啦吐了一地。等好容易回过神来，苏家河便躺在鱼塘边上哎哟哟地喊叫起来，说自己受的伤很重，要瘫痪了。王永红又冲上来扯着包中奎就喊着要赔钱。

包中奎苦着脸站在鱼塘边任那两口子闹，不得解脱的时候成无双带着几个联防队员来了。

成无双走来就问又怎么啦，一见王永红扔在一边的编制口袋里装了好些死去的鱼苗就说：“你们家喜欢吃猫食？”

王永红一见正主儿来了，便更是呼天抢地的喊着包中奎要杀人了。

原本是来查看死鱼苗的联防队员给弄得僵住，只好让成无双带着包中奎和苏家河两口子一起回治安室处理去。

王贲临一本正经地听完了事情经过就问苏家河：“你大清早的去鱼塘干啥子，莫非早晓得要死鱼，你去等到捡？”

这一问就把原本气势汹汹的两口子给问住了。不待苏家河回答，王贲临一拍桌子：“成无双家鱼塘里的鱼苗今天凌晨被人下毒，你们大清早就跑去哄抢死鱼苗，是不是要毁灭证据？”

苏家河原本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灰白了说：“我们是听说的，听说的……想捡点死鱼回去喂猫。”

王贲临再一声冷笑：“喂猫？我看你们两个就是野猫子进屋，没安好心。回去老老实实等候调查。”

王贲临轰走了苏家河两口子。成无双让包中奎也先回去，吩咐如果有人再来捡死鱼也别阻止了，只是一定要留下些样品来，要不技术员来了没法检验。

王贲临在办公室里转两圈对成无双说：“你在村里的人缘不好嘛，一做点事就有人捣乱，各人还是要检讨哈。”

成无双白他一眼：“你也是个胎神，莫非这件事是谁做的还不知道么？”

王贲临摸摸自己的头笑了：“晓得不晓得的，弥陀佛阿弥陀佛。”

成无双说：“我不管你拜佛还是拜神仙，这件事我就交出来了，你要不给我个交代就和你没完。”

一直等在边儿上的联防队员高眼镜儿冲着王贲临扮个鬼脸儿：“司令，老革命遇到新问题，查不出结果硬是不好交代哟。”

王贲临笑着拍了高眼镜儿背上一巴掌，便摇头晃脑地走出办公室去。黄葛村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于他而言，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来。

突发的死鱼事件让成无双损失惨重，但这一回女人却没有爆发。把喜欢看热闹的人们搞得很失望。

女人回到家里就张罗着熬制她最拿手的绝活：火。农技站的技术员几乎每个人都欢喜着这一口。吃过她亲手熬制的火锅的人，都在劝她趁着好时候开个火锅店儿，让大家都享享口福来。

牛油火锅的香味直惹得周围四邻纷纷都来串门，撺掇女人赶紧在镇上开个店儿，好喂喂大家肚里的馋虫。成无双嘻哈笑着就给上门来讨汤料的人们一家弄了一小锅。

万家的万红利和老三万红胜是一对双胞胎，生在抗战胜利那一年。她说：“无双你就是笨，去了黄葛村也不晓得带点赵爹的藤菜回来，那个鲜菜烫起吃才有味道撒。”

成无双手里拿着满是红油的汤勺冲万红胜一举：“你以为你聪明？赵爹都病了，到哪去要藤菜？再说都这个季节了，老藤菜和老男人一样，有啥子嚼头。”

万红利笑得差点端不住手里的盆子，和同来的人道了谢就纷纷告辞出来。众人都说成无双虽然脾气不好心底却是最宽的。她家鱼塘被投毒的新闻早已传回到镇子里来，镇里的人历来崇尚忠厚知礼，不免又为她唏嘘一回。

成无双近乎于机械地熬着汤，佐料一样不少，咸淡调配得适度。心底却像是被这锅里的滚油直接浇了上去，疼得她人都有些抽搐。这世上的风雨似乎都让她赶上了，她觉出了疼但却并不曾怕过。

她自语道：“大娃儿都去了，我还怕个鸡公哦？”

眼泪就掉进了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