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净贤的墓地是他生前早就选好的。在文峰山山腰上一处陡峭山壁的天然洞穴里。郭是非帮着把棺材塞进洞里,便又指挥孟长江和赵大河搬石头来将洞口填满,最外边抹上了他事先藏在此地的一桶泥浆。
郭是非跪在成净贤的坟前说:“你也算我师父,成无双那娃儿我晓得照顾,你放心。”他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和成无双等人告别。走到赵永年身前,郭是非笑一笑说:“你老人家高寿。”
赵永年眼睛一瞪说:“学了中医你来做神棍,也是个人才哟。”
赵永年让几个年轻人都先下山去,说自己得留下来陪老兄弟说话。
黄桷垭在解放前就是连接山里山外的一个大场口(即是大集镇),重庆城的小场口一般都是三天逢集,要么一四七,要么二五八或三六九,避免了相互重叠。黄桷垭却是个百日场,天天逢集煞是闹热。地面儿上鱼龙混杂,人物辈出,更是耍码头嗨袍哥的弟兄伙颇为重视的一大旱路码头。
死了的成净贤和解放前做过几天镇长,又开了个袜子厂的万高升以及他和孟长江的老爹孟朝贵当年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生死弟兄。四个人也都是入了会的袍哥,互相帮衬主持着黄桷垭的仁字堂口。
当然,万高升和成净贤直到解放后才知道赵永年和孟朝贵都是地下党员。万高升也才晓得,自己借给赵永年的那些钱用到了什么地方。但现如今,“伪军医”成净贤不想活就自己死了,“伪镇长、大资本家”万高升胆儿小不申辩被揪去了劳改农场劳动改造;他和孟朝贵根红苗正干革命,也算是黄桷垭上响当当的人物,却彼此再没有话说。
接近正午的太阳挂在天上明晃晃照着赵永年,他背对着身后的坟说:“我晓得你是药下重了才搞出大事。长江娃儿明事理,不怪你。朝贵恨你,但他没有整你撒。你龟儿说死逗死,等到一哈儿撒。”
从山下往这边坡上走上来一个人,到近处一看是瘦得比旗杆还标致的万高升。赵永年跑下去先拉着笑骂一通,才把他领到成净贤的新坟前。万高升站在坟前眼圈就红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掉泪。嘴里念叨自己才走了一年多,想不到就再也说不上话了。
万高升坐下来就问:“赵党员,老成这假斯文还是为那个事才死得楞个干脆哟?
赵永年叹口气说:“至少有个影子嘛。这半年孟朝富那龟孙子虽说没往死里整他,但三天两头捆起游街,又安他个狗特务、伪军官的帽子戴起。老成那个家伙的脾气你晓得撒,打他、杀他都不得怕,就是莫侮辱他的人格。何况你也晓得,他当了几天军医也就是给蒋该死看了回病就被留在那里伺候了两年,老蒋走的时候丢了个少校的虚衔给他,他拿起那个本本儿都不晓得到哪里领钱?老蒋走了他还不是继续开药房,当他的坐堂医生。孟朝富那个龟儿明明清楚得很,非要张嘴乱说你拿他有法迈?”
万高升问:“孟家屋头硬是稀奇加古怪。嫂嫂死了,哥哥不哭兄弟跳得楞个凶。”
赵永年一巴掌就拍到万高升背上说:“你不乱说嘴巴不得臭撒?”
两人坐在半山腰上直到太阳从对面山脊上落下去才起身往回走。赵永年问清楚万高升从劳改农场提前被放回来,是全靠了区政府的档案馆员郭全礼。他查到了当年万高升支援华蓥山游击队的往事,才恢复了这‘资本家、伪镇长’的清白之身。两人不免又唏嘘一番。
成净贤用自杀解放了女儿成无双,不用再天天去站板凳树典型了。但女人歇下来却病倒了,吃什么吐什么。如此折腾一个星期之后,郭是非替女子诊了脉宣布她怀孕了,是孟长江的种。
这事儿传到孟朝富的耳朵里,他便径直跑去问孟朝贵准备怎么办?
孟朝贵说自己早已管不了那逆子孟长江,只要小两口子不再进孟家门就行了。孟朝富要想怎么去批斗两个娃儿乱搞的事,自己也是不会管的。
孟朝富直到成无双生下胖大小子来也没有真的来找麻烦。只是明令革委会里管户口的李田世不准给他们的娃儿上户口。
李田世对成无双说不要紧,娃儿的户口大一点再上也不是问题,孟家两兄弟总不能一辈子当官不倒吧?
成无双不怎么说话,冲着李田世笑一笑。
成无双家的房子变得很清静。原来占进来的住户都被自杀的成净贤给吓得再不敢回来。住在二楼的小两口就只有还在底楼借住的赵大河做伴了。
赵永年的干女儿郁捷琳常来给赵大河送红苕,也就和成无双特别亲近。两个女人躲在房间里不免说些私房话。郁捷琳感叹成无双真敢不结婚就生下儿子来,硬是夜叉下凡。成无双却老是笑话这干妹妹是要嫁给干哥哥的才好。两人一说到此处便闹个不停。
成无双的胖娃娃满月的当天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孟长江正犹豫要不要厚着脸皮回村去请孟朝贵来吃长孙的满月酒,郁捷琳便湿淋淋跑进屋来,说孟朝贵早上起来去猪圈上厕所。大约是蹲久了,起身时一头栽倒在地。等被人发现,通知了赵永年赶去便喊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