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君把一锅肉汤给炖糊了。
她懒洋洋地用锅铲把黏在锅底早已乌黑的肉块给刮下来,可刮着刮着,嚓的一下锅底就穿了个大洞。这一下可把她给惹恼了,丢了锅铲,也不管灶台上那乱七八糟的一堆家伙事儿就径直出门去了。
王子君、成无双、郁捷琳是镇上最能说上话的姐妹伙。王子君比那两人小了六岁,但并不影响她们彼此的友情。可这下午的时光,郁捷琳在单位上班,成无双弄那鱼塘忙得几乎要上树,连走路都恨不得如同猴子一样荡着走,也没空理她。
在街上转了两圈的王子君突然有点傻眼。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打发掉这无聊的时光。镇子里此刻最热闹的当然是“老王茶铺”。那里几乎集中了镇里所有身体健康的老头子和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王子君是不会去这种充斥着烟臭与满地痰迹的粗野之地。可何处又能安妥漂浮不定的心呢?
王子君想去文峰山脚下的郭是非家里聊聊。最近她老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郭是非不仅是镇里,也是山下的城里人中间知名度很高的风水师。几十年风云变幻,这城里几乎所有曾经有名有姓的风水师都被当成‘四害’给打倒在地,只有他稳稳当当地在文峰山脚下烧香拜佛,没人能管得了他。
镇里人传说他是在红卫兵最兴盛的时候从山下来到文峰山脚下那一座被传为“鬼屋”的土坯房子里安家的。
他来了之后没几天,就被敏锐的红卫兵发现他在屋子里弄起香火来,这自然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需要立即予以铲除。可红卫兵们前去攻打了好几回,不仅没抓住人,根本就连踪迹也不见。但是只要红卫兵一走,就又有人看见那鬼屋里冒起烟火来。红卫兵也是人,这相互地一影响,就没有人敢再去招惹他,于是郭半仙的事儿渐渐越传越神。
风平浪静的年月到来后,这郭是非又是率先捐资帮助涂山上真武庙重建佛殿的人,庙里主持广元大和尚赞此人是非常之人。镇子里的人本就看重算命、观风水这一套玄乎其玄的东西,灵不灵验不重要,重要的是喜欢。郭半仙的生意也就越发热闹起来。
郭是非的“鬼屋”在镇子的西北角上,房子背后就是文峰山。四大间土坯瓦房,外带着自建的厨房、厕所。门外有一圈简易的围廊,从大门下两步梯子就连着一块大嗮坝,外边也围着一圈竹篱笆。坝子边上正对房屋大门是一扇竹篱笆门,把整个房屋承托得很有些‘仙气’。
郭是非赤脚盘坐在堂屋靠墙的一张古旧八仙桌旁,红漆斑驳的木椅上喝茶。见着王子君走进来便点点头笑一笑,似乎早已预知女人的来意如何。
王子君怯生生地走过去,在桌子的另一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郭是非也不看她,还是美滋滋地喝着茶水。喝过一会儿之后,才又望了一眼王子君说:“你的皮肤是真好,难怪都说你是白狐一样的女子哟。”
王子君的脸腾地就红了。
她说:“大师不能跟镇上那些大老粗一样没文化哈。”
郭是非哈哈大笑说:“你这女人注定了是这黄桷垭的异类。女人心里不安稳就要惹事,惹事的后果会很麻烦,你有这胆量么?”
王子君也不回答他,说自己最近几天老是连续地梦见爬山。可每回都是眼看到山顶了就咚的一声摔下来,醒来就是一身冷汗。
郭是非半闭着眼想了想,又装模作样掐手指算了算。让王子君先去供桌前烧香磕头之后,才对她说:“你和罗广是注定了要走一段烂田坎了。一根田坎三截烂,如今你是走到这关口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要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王子君被说中心事,便不由得掉下泪来。她说自己家这个只晓得练武打抱不平,在外头跟谁都能聊的家伙就是和自己没话说。
郭是非问:“他身体不好么?”
王子君红了脸不说话。
郭是非沉吟一会儿说:“你过几天把罗广带来,我给他把把脉相看究竟是怎样的虚证?”
王子君显然吃了一吓,说你这个都知道了?便索性告诉郭是非,那罗广虽然看起来身体壮,但每回都是这边还没下水那边已经上岸了。结婚这些年来没个孩子也就是这个原因。
郭是非安抚了王子君几句把她亲自送到门口,正碰上金杰又来报道了。
金杰看一眼王子君的背影,转头就问郭是非他的小姨妈是不是来问离婚的事儿?
郭是非伸手就给了金杰头上一个爆栗子。他说你这娃儿放学不回家跑我这里来瞎混啥子,莫非以后也要当神棍?你个没出息的东西。
金杰笑说:“有出息没出息都不要紧,跟定了师父要学咒语。”
郭是非摸摸自己的脑袋哈哈大笑说道:“你我两个这就是孽缘。”
金杰被郭是非赶去里屋做作业。没过一会儿,又有女人背着一个双脚严重变形的十岁男娃走进了堂屋来。
女人进来就要给郭是非磕头,说让救救娃儿。郭是非几乎就从椅子上蹦起来拦住了女人。他说自己不是神仙,拜不得的。
他抱住了那站不住的娃娃,陪着在众多佛像前磕了头,烧了香,又化了一碗符水让娃娃一口喝干。然后他让那娃娃坐在桌子边儿的椅子上伸出手来摸了脉象。随后又突然考起娃娃的古文诗词来。那娃儿身体嬴弱,但智力并没有受影响,似乎也看过一些书,和郭是非一问一答倒是颇为顺畅。
郭是非大笑着摸摸孩子的头说这真是天妒英才了。他起身也在供桌前跪下,磕了头又打了卦。爬起来就说要收这娃娃做干儿子的。
这话让原本神色憔悴的女人眼睛就亮了一下。
郭是非对女人说娃儿这病大意不得,恐怕还是要去山下的大医院才行。他随便扯了一张纸,写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地址和一个医生的名字,让去医院找,千万不可耽搁。待临走时又写了一份中药单,让女人抓齐了药用纱布裹好,混着猪肉炖了给娃娃吃肉喝汤,先补补元气。
女人坚持要给钱,郭是非说那就给个五百块吧。这话又吓得女人差点咬着了舌头。郭是非哈哈一笑,说既然没带这么多钱就不用瞎客气了,省点钱给娃儿买些好吃的。
金杰等女人背着娃娃走出门去才跑出来问:“师傅,哪个菩萨给你说的他这病该怎么治?”
郭是非白他一眼:“你听到菩萨在说话呀?反正我没听到过。”
金杰说:“你拜了也是个糊涂,那还拜菩萨作啥子也?”
郭是非拉金杰在身边坐下说:“有人问观世音菩萨,说菩萨你法力无边神通广大,还要拜佛么?菩萨说当然要拜呀。那人就好奇了,说你是拜如来佛祖?菩萨摇摇头。那人更加不解了,就又问。菩萨说,我拜观世音菩萨。那人彻底糊涂了,问菩萨你怎么自己拜自己呢?
观世音菩萨叹口气说:“求人不如求己啊!”
金杰听了这话心里被震一下,呆了一晌才说原来做医生也要披件外衣才好耍。
郭是非吧嗒两口旱烟说:“你个鬼娃儿,要听懂求人不如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