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周末正是起程的日子,余妈妈打电话给余蔓蔓,余蔓蔓正在清理行李,余妈妈问她准备了些什么,余蔓蔓说就带几件换洗衣服,吃的东西在路途上买就是。余妈妈“哎呀”一声,说在路上买,那好贵哟。你等等,我去超市给你们买一些送过来。余蔓蔓也“哎呀”一声,说来不及了妈妈,我们马上要去火车站,在网上订的票。再说买些这样饮料那样水果的,沉重得很,我只有两只手,拿不走!余妈妈赶紧说好嘛好嘛少买点少带点,一会我们在火车站汇合!说完就急急地挂了电话,嘴里又老余老余地叫,要他跟着去超市。
余成山两口子赶到火车站时,余蔓蔓带领的探亲队伍也刚刚到达,正站在阴凉处呼哧呼哧地喘气。余成山背着一个简易背包,余妈妈将背包拎下来,如释重负地笑着说,幸好赶上了,来,蔓蔓,赶快背上,路上肯定用得上,余成山又塞给余涛一千元钱,说宽备窄用。余妈妈又说矿泉水之类的太沉重了,就在路上买吧,再贵也要买来喝。说毕大家便挥手作别。
余蔓蔓选择的是动车,这样路途上的时间要短一些。动车是才开通不久的,据说舒适程度可与飞机相比。进了车厢,冷气带来了清凉的舒适感,没有老火车上惯常的异味,确实是一种享受,儿子的脸上充满了欢喜,欢欣雀跃地在座位上爬上爬下,在过道上蹦蹦跳跳。坐在了坐位上,待余涛回家的急切心情平复一些,待儿子坐动车的新鲜感过去,饥饿感和疲倦感就不期而至。在儿子希冀的目光下,余蔓蔓打开了母亲的背包。
包里的东西真是太丰富了,有儿子爱吃的八宝粥,有余涛爱吃的鸭脖子、豆腐干,还有面包、饼干、苹果等,以及袋装的湿巾纸。妈妈想得太周到了!余涛忍不住说。儿子则大呼小叫地,小脸儿又兴奋起来,拿起八宝粥,抓起饼干抱在胸前,又腾出手来去抓鸭脖子,余蔓蔓和余涛看着直笑。怀着感恩的心情,一家子便分享着眼前的美食,其乐融融的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一页页,像翻开的书页,心情惬意而安适。
动车到站后,又上了通往县城的长途大巴车,然后再转乡镇的中巴车,最后是抵达余家坝村的摩托车,一路交通工具不断变化,也改变着探亲队伍的情绪。儿子神情萎靡,在中巴车上出现中暑症状,喝了藿香正气液后一直蔫蔫的;余蔓蔓是隐忍的,克制着内心的不耐烦,母亲说她“理想主义”“自讨苦吃”的话在她耳边响了几百遍;只有余涛是越来越兴奋,他一路都在说着这样那样的变化,连县城的垃圾桶换了颜色他都看出来了。他有两年时间没回家了!
自从腿疾被确诊以来,他再没提过回老家的事,这次姐姐的电话邀约,他也是一口回绝的。他实在没有勇气拄着拐杖出现在乡亲们面前。瞧瞧,曾经是山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如今都变成什么样了?他一想到乡亲们开始惊讶的、继而探询的、最后怜悯的目光就很气馁,在那些颓废的日子里,他甚至希望自己死在重庆这座给了他希望、给了他慰藉又给了他无限伤痛的城市,永远不要面对乡亲们,让他们遗忘吧。但是姐姐的话还是给了他沉重的一击,姐姐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你以为只有你过得难吗?你以为除了老爹及哥哥们念起你,还会有谁在乎你吗?余涛恼怒地吼起来:你明明知道我是个瘸子,这么远的路,我怎么走得回来?姐姐却毫不客气地回敬道:谁要你走路了?一路都是车,村里的公路去年就修通了,一直通到家门口。你回来感受一下吧,村里变化挺大的!姐姐的声音软下来,你再不回来见老爹一面,恐怕就再也见不着了!余涛心里已经很痛了,但嘴上还是生硬的,很冲地回答: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我死也不想回来丢人现眼!如果不是余蔓蔓主动说起回老家,他是不会跟余蔓蔓提这事的,他才不愿意去看余蔓蔓的脸色,何况一路奔波之苦,余涛自己也能想象有多难受。但奇怪的是,余蔓蔓居然那么坚定地支持他回家去,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坚冰却在消融。
老鱼和余蔓蔓的交流在继续,余涛是知道的。余蔓蔓今年用了一款智能手机,小米的,她说是单位搞活动抽的奖,但是,在她的手机QQ上,余涛发现了她和老鱼的对话,老鱼问她,手机怎么样?余蔓蔓回答,还行。谢谢你!后面又是诗啊、小说的交流,但那些所谓文学讨论却让余涛感到心烦。余涛问她为什么,余蔓蔓说,她告诉过老鱼自己用新手机了。余涛忍耐地问,为什么要谢谢你!余蔓蔓的回答是,人家关心你,你不得谢谢人家,口头话而已。她脸不红色不变,说得云淡风轻。但第二个晚上,余蔓蔓再次进卫生间洗澡后,余涛再翻看那些聊天记录,发现她和老鱼的聊天内容都删除了。当然,别的QQ对话及QQ群的内容也不在。没有,即意味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余涛放下手机,想质问,但一直到现在都没问。他不想吵架。而他也感受得到,余蔓蔓不想刺激他。他们很久没有身体上的交流了,语言的交流愈加小心翼翼起来。
村子里并没有什么人出来迎接,天气太热,又是正午的时候,人们都在屋子里纳凉。余涛拄着拐杖,余蔓蔓一手拎着背包,一手拉着儿子,沿着街荫,向余家老宅走去。余涛拐杖“笃笃”的声音单调而刺耳,有几家的孩子身子半探出出门,一晃又缩回了门里。没有人认出余涛。
余涛推开家门,大声地喊了一声“爸!”声音干涩,激动让他声音干涩。没有应声,余涛正待往里屋走,旁边的门“叽嘎”一响,钻出来一个头发花白,面孔黝黑的人,仿佛刚去了非洲,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烁着惊喜交集的光芒。是余涛的大哥!看见余蔓蔓和儿子站在阶檐下,大哥惊喜地喊,秋芬,快端凉水来!涛子一家回来了。他快速地将他们迎进了门里去,说你们真回来了呀,这么远,这么热,你姐说过,我都不相信。余涛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模糊的叫了一声什么,他一下子站起来,要去父亲房间。大哥慌乱起来,又急急地喊秋芬。秋芬大嫂端了一盆凉水放在余蔓蔓面前,笑嘻嘻地用埋怨的口气说,都在眼前,又喊什么?大哥说赶快去把爸屋里收拾一下!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隐瞒的?!秋芬不满地横了大哥一眼,大哥尴尬地说,告诉过你们的,爸现在很恼火,经常大小便失禁。
余涛一下子明白了,他对余蔓蔓和儿子说,你们先歇一下,不进去,我先去看看。
跟着大哥穿过堂屋,余涛去推厢房的门,大哥说,爸现在没在那屋住了,他说他拉屎拉尿的,把百年老床糟蹋了。自从余大爹出现大小便失禁后就主动提出来搬进了偏间里。
一推门,一股恶臭迎面扑来,余涛屏住呼吸抑制着呕吐的冲动,他赶快打开窗户,父亲眨巴着眼睛,看了好一会,眼里猛地涌出了老泪,嘶哑着声音唤着“涛子!你可回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余涛似乎闻不见那股恶臭了,他握住老人那瘦弱、软绵的手,眼里涌出了热泪。他眼泪哗哗地带着哭声说,爸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老了,没有办法了!大哥在一边叹息。
这个下午,余涛和哥哥给父亲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将床上的污秽清除,清洗、打扫干净屋子。余涛这才艰难地在父亲床前坐了下来。父亲望着余涛的拐杖,无声地哭了,耸动着瘦削的肩膀,哭得老泪纵横。大哥也详细询问余涛的腿,余涛所有的委屈、不满、痛苦都在父亲苦涩的、痛心的眼泪里得到了慰藉,他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医生都说是不死的癌症,反正死不了的,顶多就是拄拐杖,真的没事!又谈起换股骨头的事,提到钱,父子三人都沉默了。
余蔓蔓在秋芬大嫂的带领下,将旅途上换下的脏衣服拿到河里去洗了,儿子穿着小裤衩,光着小脚丫,在清凉的河水里嬉戏,一群群的小鱼儿围着他的小嫩腿,啄一下、吻一下,逗弄得小孩哈哈地笑,又双手去捧捉那摇头摆尾的小鱼儿,虽然一条都没有捞到,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兴致。他简直是用惊喜的声音说,妈妈,好好玩哦,我好喜欢这里!是啊,这青山绿水里,蝉鸣蝶飞,鸟叫声声,惠风和畅中,清新空气里混合着青草味和花香味,真是让人心旷神怡。余蔓蔓愉快地回应道,是啊,这里住的神仙、天使呢!
秋芬大嫂哈哈地笑起来:这有什么好啊,穷山恶水的,我们是神仙、天使啊!我可担不起,神仙、天使的日子过成这样,那可是遭罪。你们城里人就是怪。还有要小心哦,晚上的“飞机”、“大炮”轰炸的,你们可别怪我没提醒,那滋味,可不好受的。
飞机、大炮?!余蔓蔓惊讶地问。
就是蚊虫啊!白天少,晚上全都出来了,“嗡嗡”地叫,一网网地飞,无处不在,防不胜防!秋芬大嫂夸张地比划着。余蔓蔓以往也就春节时回来几天,那时是没有蚊虫的。蚊虫是夏天的寄生虫,城里也有,只是不多,主要还是卫生条件不好。
不过晚上睡在床上,余蔓蔓并没有被“飞机”、“大炮”轰炸,这缘于余涛的体贴。在父亲房间的时候,余涛问大哥晚上他们住在哪里,大哥一愣,一旁的余大爹却听清楚了,指着厢房的门说,就住大床,自己去收拾干净。余涛就和大哥去厢房,端了好多盆水,将那双檐的四柱大床抹洗干净,连床底下的灰尘也冲刷得干干净净。大哥还割来一捆艾蒿,在房间里四只角和中间点燃,一股艾香清幽地飘荡着。余蔓蔓循着艾香进房去,眼前的雕花大床一扫先前灰头土脸的陈旧样,露出了鎏金的雕花,鹿、鹤、鱼、马、狗清晰可见,梅花、水仙、牡丹等花工细致,雕刻得惟妙惟肖,似乎花香可闻。
床榻床架都显牢实厚重,最有意思的是,在床榻和地面之间,还有一块连结板,也是雕花的,可收起来做床脚的遮挡板,也可以放下来,当缓步的台阶用。原先这个一直是收折起的,今天哥哥在清洗时发现了,就放了下来,他笑嘻嘻地说,涛子,这个可当垫脚石,你腿脚不方便,这样上下就好了。余涛还真试了试,很牢实的,轻易地就上去了,坐在了床沿上。余涛走上走下,很满意,说,哥哥,这东西应该原先就是这用途吧,哥哥点头说应该是,但我们从小都没看到用过,大概是父母怕占地势吧!秋芬大嫂这时拿来一顶粉红色的蚊帐挂上,她笑嘻嘻地说,要是这老床刷上新油漆,就是名副其实的婚房了。今天,就算给你们补婚礼了,当年确实缺了一个家乡的婚礼!
余蔓蔓的脸居然害羞得红透了,余涛则解围地说,大嫂,都结婚这么多年了,你还说这些!
大哥也说,不兴补办,不吉利!但是余涛和余蔓蔓的心里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晚上,几杯冰冻啤酒下了肚,余蔓蔓和余涛的脸红得象煮熟的虾了,微醉状态下的目光交织中透露出绵绵情意。大哥大嫂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你们路上走了几天,累得很,早点休息吧!余涛便站起来,余蔓蔓抱起早已熟睡的儿子,向那老古董的雕花大床走去!
居然没有任何障碍的,余蔓蔓享受了久违的高潮。她甚至想张开嘴巴大叫一通,但四周的静寂还是让她咬紧了嘴唇。她望着从窗前映照进来的清亮月辉,听着夜莺在唱歌,听着青蛙在比赛似的宣泄,听着蛐蛐的鸣唱,听着夜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一种诗意的浪漫的幸福感海涛拍岸似的涌上来,一切都妙不可言!
事毕,余涛说,蔓蔓,你让我好幸福、好感动!你知道吗,回家来,我居然感觉腿不疼了!下午打扫卫生居然都不费力。
余蔓蔓说这就是精神的力量,精神疗法就是神药一剂。老实说,老公,这也是我回余家坝最幸福的一次,干净的床铺、满屋的艾香,你为我做的,也让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