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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黄宁兰更新时间:2020-03-03 14:09:37章节字数:4385

余蔓蔓的周末是写诗。那是她积蓄了一个星期的奇思妙想,清词丽句。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然后把那些还浮现在脑海里的诗句敲打在电脑上,再一读,其实都是残词非句,排列在一起,看起来那么怪异。不过这没什么,好文章是改出来的,再想想,再敲打些组合的词句,那些句子便连贯顺畅了,如果灵感来得妙,有一个漂亮的结尾,这首诗就成了。余蔓蔓写诗的时间不长,可是对起承转合的诗歌套路,已经掌握的相当熟稔。


丈夫余涛伸手揽她的腰,他这个时候必然有所图,但是余蔓蔓的心思在诗篇上,没空跟他温存,掰开了他的手,那双手又箍过来,带着睡梦的呢喃,“好好的周末,你何必……”那手就探进睡衣,余蔓蔓恼了,猛地掰开他的手,狠狠一摔。余涛无趣地收回手,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无端地叹息一声,躬身侧着朝里,拉过被盖蒙住头脸。自余蔓蔓发表第一首诗起,他们的生活似乎就变了。


现在谁还看诗啊,也不知她中了什么邪,这一年,几乎着了魔。细想起来,似乎也有个过程。那是他们的孩子过了哺乳期,上班的她心思仍挂在孩子身上,屡屡的迟到早退,让上司颇有微词。余蔓蔓心里烦,想换工作,可是新工作哪有那么容易找的?她也去过人才市场几回,乌泱泱的人才市场,看得上眼的工作,赦然写着硕士、博士的学历要求,就是写着本科的,一看她的专业,便毫不客气地说,专业不对口,我们需要什么什么。余蔓蔓受不了那眼光,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视。回来后她趴在电脑前,噼里啪啦一阵敲打,写了一首诗《沿着城市爬行的蚂蚁》,然后在网上搜索报纸副刊邮箱,就发了出去。不过是一种情绪发泄,没想到不到半个月,余蔓蔓收到了样刊。余蔓蔓盯着自己变成铅字的名字,心潮澎湃,大受鼓舞,诗情高扬,每次都写得兴致盎然。


能写诗,发表了诗的余蔓蔓突然觉得生活七彩起来,连风都是彩色的,有香味的,真是太神奇了,甚至她看上司的脸色,依然的眼皮耷拉的茄子脸都不那么畏惧了,她甚至能开朗地冲他笑一笑。这从来没有的胆量,是诗歌创作带给她的。


余蔓蔓的所学专业是法律文秘专业,这个名词看上去怪怪的,但是,余蔓蔓学的,都是厚厚的法学。不过余蔓蔓毕业的第一份工作,就跟法学无关,她在一家晚报当排版编辑。社区版,无非楼市房价,商场开业,超市打折,当然也有社区新闻这个主体,不过也是高压锅炸了,自来水管破裂、化粪池漫溢人行道……还有东家长西家短的社区故事,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谁家没有个事呢,这社区报从来不缺素料。开始余蔓蔓对工作还是很热心的,渐渐的就不是很喜欢了,总觉得东家长西家短的,就像居委会老大妈似的,琐碎的事,有什么做头啊!于是申请去干别的,但是领导没有同意,余蔓蔓一赌气,就辞职了。余蔓蔓想到这里,不自觉地叹息一声,干嘛要赌气,一赌气,什么事都变了。余蔓蔓甚至认为,是赌气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可不是吗?余蔓蔓从报社出来,赌着一口气,要进个好单位,她老爸余成山皱着眉头到处想办法,最后只有自己提前退休一条路可走,让她进了自己的国营单位,说女孩子就应该图个稳当。这之后就认识了余涛。余成山当即表态说不行,说余涛、余蔓蔓这名字人家一听就觉得是兄妹,耍什么朋友,谈什么恋爱?余妈妈也反对,说同一个姓氏倒没啥子,出五服的,法律都允许,只是余涛农村穷娃儿,以后难填“穷坑儿”。余蔓蔓怎么动心的,也说不上来,就是余涛追得紧,只要不是上班时间,余蔓蔓总能用余光捕捉到余涛的身影,抬起头,就能看到他羞涩的、期待的笑脸,仿佛余蔓蔓拢着一盆火,饥寒的他迫切地要靠近取暖。余蔓蔓喜欢那种被人追求的感觉。至于母亲的话,余蔓蔓听见的,不过并没放在心上。穷,有什么好怕的,不都有一双手吗,一双手可以创造财富的。余蔓蔓想自己那时真是太天真了,真的是无知者无畏啊!不过刚谈婚论嫁,国营企业便到破产边缘。余涛和余蔓蔓年轻,先出来了,反正等着补偿也没几个钱。余涛找的工作还行,很快成了公司的技术骨干,收入也比先前国企待遇翻了番,余蔓蔓也不错,年轻嘛,机会还是很多的。但是余蔓蔓几年后回过头去看,依然认为国企那时好一些。真是匪夷所思,国企那时钱少得很,有什么好?余蔓蔓说,有职工宿舍,有工厂幼儿园,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排挤她。余蔓蔓后来不断赌气辞职,那勇气完全就是一种精神自卫。


几经跳槽,余蔓蔓现在供职的是一家规模颇大的摩托车制造公司,公司老总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对文化还颇重视,重视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办了一个企业报,余蔓蔓当初能进这公司,就因为应聘履历上有报社工作经历,而当初的办公室主任后来的副总老蒋就把企业报编辑工作委托到她的头上,说起来,她是创刊人呢,虽然有总编、副总编、编委一大串,但是从版式设计、栏目设置包括大部分的稿件都是她亲自采写的,只有少部分通讯员来稿,也是她从标题改到结尾。这个每月一期的企业报让老总很满意,拿到创刊号的那天,他捏着铜版纸的彩印破天荒的进了余蔓蔓的办公室,说小余啊,辛苦了,我很满意,这报纸要下发到班组,最好是人手一份。这话听得余蔓蔓一愣,人手一份!得印1000份,那得多少钱?资金没有关系,咱们是有文化的企业。老总笑了一下,略为停顿,他又说,报纸、电视台一直都是党政机关的喉舌,我们的企业报也是宣传的阵地,我们要利用好它,比如管理制度、经验方法及思想理念等也要进行广泛宣传。听到这里,余蔓蔓懂了,老总言在此,意在彼呢,余蔓赶紧说好的,我们会进一步细化。趁机就说到稿费的事。既然老总说资金没有问题,那么稿费也应该没有问题吧。余蔓蔓说通讯员们又上班又要写稿,很辛苦。如果没有稿费激励,可能后期没有人愿意写。老总说应该激励,叫她弄个方案去研究。余蔓蔓大为高兴,只是批下来的方案让她高兴不起来,批示明确她这个责编写的稿子都没有稿费。余蔓蔓问为什么,老蒋说老总说你是专职做这事的,也就是说,你的稿费已经包含在工资里了,而且比起稿费收入要高得多。余蔓蔓坐下来,闷闷的,没有说话。能说什么呢,单是那一句“你的工资可比稿费高两三倍呢!”就让她寒心,那句话把老总的夸奖啊肯定啊一下子全都否定了,那意思是她余蔓蔓多拿钱,她做的事不值这钱。老蒋见她情绪不好,便说我们可以变通一下,不要所有的稿子都署你的名字,你可以用别的名字署名,你看如何?余蔓蔓有些惊讶,说笔名可以不?老蒋想了想说应该没问题,这么多职工,老总哪里都认识。稿费的事就这样操作起来了,余蔓蔓用“丁香”的笔名发稿两三篇,第一次领了稿费,余蔓蔓要请老蒋吃饭,感谢他的支持。老蒋笑笑说不用,工作干好就成了。余蔓蔓暗喜了好一阵子。


这是她和办公室主任老蒋的第一次合谋,但也是因为这样,余蔓蔓渐渐发现,主任以此作饵拿捏着她。比如,明明是主任老蒋的工作,他会说小余,这个事你做一下。开始还比较客气,还要说说“麻烦了”“谢谢你”之类的客套话,后来口气就变了,直接就布置任务。余蔓蔓心里生气,可又不能硬性抵触,有时说自己正忙能不能让别的人做,老蒋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余蔓蔓只得加班把任务完成了。余蔓蔓回家跟余涛说,余涛“我操”了一声就没话了,结婚后余蔓蔓才发现,余涛处理事情一直是慢半拍一拍的,这不,第二天晚上睡觉时,余涛才说如果做起来不开心就辞职吧,天天在捏着你短处的人手下干活儿,不累死也要郁闷死。这话仿佛捅在了余蔓蔓的腰眼上,余蔓蔓眼泪溢了出来,余涛就搂住了她,说都是穷害的,人穷真他妈的志短!余蔓蔓说怎么敢轻易辞职,供房子的按揭款、娃儿的奶粉钱,生活开支等都是固定支出。余涛也叹息一声,但跟了一句,活人哪能让尿憋死!


余蔓蔓当时并没辞职,心里想的是好歹也能做下去,虽然时不时的额外任务会让她不舒服,那不过也是不舒服那一阵子,过了也就没什么了。可是老蒋这个时候升迁了,去当了副总经理,可接任办公室主任的却不是余蔓蔓,而是行政秘书杨锐。老蒋说杨锐是男生,这是他的优势。如果老总愿意提拔你,我当然愿意推荐你。这话让余蔓蔓突然明白,能力再强、干得再多还不如性别重要。余蔓蔓说这是他有偏见。余蔓蔓如鲠在喉还是忍了。但杨锐上任第一个月编辑报纸后的稿费领取时,他盯着“丁香”一栏的“300元”,说我把职工花名册都看过了,没有这个人,这个钱是谁领的?余蔓蔓的脸顿时红透了,像煮熟的虾子,一时竟无法解释,但杨锐却自话自说地替她解了围,说有可能是人家的笔名吧。说着便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把窘迫的余蔓蔓解脱了出来。


余蔓蔓暗骂自己不长脑子,尤其杨锐那意味深长的一笑,仿佛戳穿余蔓蔓把戏的样子。余蔓蔓回家跟余涛说起这事时突然灵光一闪,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杨锐用这一招儿和前任接力,他不仅要了办公室的管理权力,还要有支使她余蔓蔓的权力。余蔓蔓心里骂了一声“王八蛋!”她立即想到辞职,到这个份上,余蔓蔓是非辞职不可了。


余蔓蔓在人才网上溜达,投了好几份简历,如果有橄榄枝抛来,余蔓蔓会立即抬腿走人。


没想到下午杨锐就找到她,很小声地说,余蔓蔓,我没得罪过你哟,你是对我有意见吗?我刚上任,你就要走?余蔓蔓心里顿时一沉,她心虚地说,杨主任,你说什么哟,我都听不懂。我能走哪里去?杨锐笑了笑,说不走就好。末了又说些“平时我做的有什么欠妥的地方,请多包涵”的客套话。余蔓蔓笑了起来,说杨主任你也太见外了。杨锐说好吧,我不客套,我希望你支持我的工作,你要真走了,我就真少了左膀右臂一样。说着他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了下来。


余蔓蔓百思不得其解。余蔓蔓知道有一种网络行为监控软件,但是公司没装,据说曾试验过一段时间,但成本太大,没有用。还有就是红外线摄像头,这个公司门口、走廊里都安装了的,明为防盗,但监视作用是明显的。不过毕竟是在室外,不可能看到余蔓蔓在上网投简历。余蔓蔓想起不寒而栗,难道真有自己不知道的什么针孔类的隐蔽摄像头?余蔓蔓头皮发麻。


几天后的早上,余蔓蔓上班居然没堵车,公交车一路畅通地抵达目的地,早到了半个小时。进了办公室,余蔓蔓发现桌面上浮着一层灰,便赶紧打扫起来,这时杨锐来了电话,叫她早点到办公室,把昨天改好的材料打一份出来,一会老总要看。余蔓蔓当即打开电脑,将材料打了一份,随即又去打扫卫生。在杨锐的办公桌边,捏着抹布的余蔓蔓忽然有一种想坐坐杨锐那把高靠背老板椅的冲动。就在她屁股落下去抬头望向前方时,余蔓蔓突然有了惊人的发现。杨锐的办公桌是与自己对着的,余蔓蔓身后是一排文件柜,文件柜上装着一排玻璃门。余蔓蔓现在望过去,玻璃上很清晰地看到自己电脑桌面上未关闭的文档。余蔓蔓突然明白了,杨锐一抬头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或许,还包括“丁香”的署名文章,问题就出在这玻璃门上。余蔓蔓愣了片刻,拿起抹布将桌子抹干净了回到自己坐位上。


她回想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坐着的三年时间,时刻被监视的日子,简直不能呼吸,她真想大嚎一声。前办公室主任老蒋一定也是这样随时关注着她的动向,但他到底沉得住气些,从来没有吭一声,杨锐到底年轻,心里藏不住事。余蔓蔓内心一阵抓狂,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这是她一直想忘记的一件事,那是她和老鱼的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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