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饿钱,那是在婚后表现出来的,也是余妈妈总结出来的,她说,饿过饭的人必然饿钱!当时她还劝余蔓蔓,省钱也不是什么坏事,过日子都得俭省点儿!
那是个什么日子呢?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余蔓蔓事先都放过话了,她要一支玫瑰花,不多,一支就行了!当时余涛说,一周年一支,两周年二支?余蔓蔓没领会,仍点着头。而余涛则哈哈大笑说那不是很“二”吗?会意过来的余蔓蔓咬牙切齿地追着要打他,余涛就是被这样追着出的门。余蔓蔓闲着无事,随后也出了门,无意发现余涛在前面不远处溜达,便紧一步慢一步地遥遥跟在他身后。浑然不觉的余涛走过一家新开张的门店停了下来,那个门店前顺溜排着两溜儿花篮,篮子里有玫瑰、百合、康乃馨、富贵竹,而店门前有一个垃圾桶旁边倒着一个花篮,地上散落着包装花束的纸及捆扎彩带,余涛看了看店里的人,又看了看外面走动的行人,忽然伸出手,从花篮里挑选出一支红玫瑰、一支白玫瑰、一支黄玫瑰,又捡起地上的亮闪闪的包装纸和捆扎彩带,然后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了。余蔓蔓捂住了嘴巴,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如果不是自己嫌丢人,余蔓蔓一定会冲上前去给他一耳光,将他手中的花踩个稀巴烂,出一口恶气!
恶气是在家里出的。在外面漫无目的的闲逛了一圈,余蔓蔓心情恶劣,连最心爱的书都不想去看了,她便心绪复杂地回了家。听到开门声,余涛一声“老婆回来了”就到耳边了,殷勤备至地给她拿了拖鞋,然后笑嘻嘻地、变戏法似的捧出一束花!
那是一束漂亮的花儿。紫色的锡铂纸缀满了亮闪闪的金色小星星,粉红色的捆扎彩带紧束着红白黄三枝玫瑰,玫瑰半开半闭的,正是最美的时候,花瓣上的水珠也是亮晶晶的,散发着湿润的香气。
老婆,你要的玫瑰花,不是一支,也不是两支,三支呢!喜欢吗?余涛喜滋滋的声音。
喜欢,你他妈的太让人喜欢了!余蔓蔓怒火烧心,吼了起来,一手猛地一拊,将余涛捧着的花束打落到地上。余涛一愣,问你怎么了,就要弯腰伸手去捡,余蔓蔓猛地一脚踏上去,踩在了余涛的手背上,余涛负痛大叫,直起身来双手猛推余蔓蔓,余蔓蔓后退两三步才稳住了身体,之后,脸色发青的她冲上来,将红白黄三枝玫瑰踩踏一通,嘴里胡乱地叫着:你个吝啬鬼,一枝玫瑰花值多少钱,你就要去垃圾堆去捡!她伏在沙发上,痛哭失声。
不知过了多久,是余涛拿水清洗余蔓蔓被玫瑰刺扎伤的伤口余蔓蔓才睁开了眼,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有多处被玫瑰刺划过的痕迹,而余涛的手背上有一处明显的淤青。她用手指触了触,余涛负痛一躲,余蔓蔓忍不住骂道:活该!余涛则眼含泪花儿说,老婆,对不起!
晚上去父母家吃饭时,原谅余涛的余蔓蔓已经笑颜逐开了,只是在跟母亲一起洗碗时余妈妈看到了女儿手臂上的伤痕,吃惊地问是怎么了,并无多少心机的余蔓蔓把余涛去垃圾堆捡玫瑰花送给她的事当笑话讲了出来,听完之后,余妈妈追问了一句,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要不是亲眼所见,那么漂亮的花,我还真以为是他买回来的!
余妈妈心痛地叹息一声说,饿饭的人必然饿钱!以后吃的东西自己买吧,别让他去垃圾堆给你捡来。
哈哈,不至于吧!余蔓蔓觉得母亲太敏感了。可她还真记住了这话。那是因为余蔓蔓发现一进超市或菜市场,余涛的眼睛始终盯在蔫儿八叽的打折蔬菜、水果上,专门去打折区挑挑拣拣,还理直气壮地说,还能吃,便宜一半呢!
谁不知道新鲜的蔬菜水果更有利于健康啊?余蔓蔓没好气地说。
我们的身体健康着呢,好着呢!
余蔓蔓给他一个白眼,真是饿钱的!余蔓蔓冲口而出。
你不饿钱拿钱给我花呀!你不饿钱,我的钱不都给你了吗?余涛振振有词。余蔓蔓说以后不要你买菜买水果。余涛脖子一扭,答道,不买就不买,你以为我想买啊。但是偶尔也有不方便的时候会让余涛去买,余涛买回来余蔓蔓看了又看,虽然菜看起来并没什么,包装袋上并没有红色、绿色的捆扎带,但标签是撕过的痕迹,那说明包装袋上标明打折蔬菜的绿色、红色捆扎带是被余涛弄去的。余蔓蔓嘀咕一声“真是饿钱的!”也就算了,照样炒菜吃,煮汤喝,削水果!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余涛的腿被病痛折磨着,他不饿钱谁饿钱啊?余涛真的不想把坏死的股骨头做手术换了吗?那还真不是,余涛内心有个声音在说,自从医生下达确诊通知书的那一天起,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做手术,连做梦都想。可是他没有表露出来,也不敢表露出来。他爱着这个家,不管是余成山家,还是他们自己的家,他都贪念着这些人在这有形的家散发出的温暖。他害怕一旦表露自己的想法,那些温暖都统统弃他而去。
余涛有一个秘密,男人的秘密,其实也不算秘密,这年头谁没有个小秘密、小隐私呢。余涛私存着一笔钱!这算隐私算秘密吗,几乎不算,可是也不能让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知道。这要知道了,余蔓蔓一定要闹翻天。
余涛存下来的这笔钱,是为数不多出公差补助,还有论文稿费奖励什么的,开始的想法很简单,自己的工资卡全部交给了余蔓蔓,供房也好,买奶粉也好,都是给自己的小家庭作了贡献。而抚养自己二十几年的双亲大人用什么回报呢,何况还有求学时哥哥姐姐的帮助,他们有困难也应该伸伸手。指望余蔓蔓,那就算了。余蔓蔓虽然不饿钱,可并不是不知道钱的重要性,进她口袋的钱再要出来,实在不太容易。结婚第一年回余涛老家,两人都有些兴奋,余涛说还是买点东西回去吧!余蔓蔓点头说,我知道怎么准备,你就别管了。余涛暗喜。回去时确实大包小包拎了好几包,可到家打开一看,一家子人都傻眼了。喜糖、瓜子花生一大包,那都是他们结婚时请客剩下的,当时是余妈妈收捡起的,现在派上用场了。可是时间久了,奶牛糖粘在糖纸上不肯下来,瓜子花生回潮了,一点都不香。递给来家探望的邻居吃,他们边吃边笑,用揶揄的口吻说:看,余涛两口子感情多好,糖纸都撕不开。而瓜子花生还是余大娘赶紧烧火,在灶上炒一炒才能吃了。衣服两大包,有给余涛爸妈的,有给哥哥姐姐的,可全都是余蔓蔓爸妈的旧衣服,虽然有些衣服也还不错,能穿,可是农村人都有过年“穿新”的习俗,余大爹当时就火了,沉着从说旧衣服,谁稀罕?余大娘赶紧打圆场,说这些皮衫、棉袄都是好料子,新不如旧,回去谢谢你爸妈。余蔓蔓这才笑了,委屈地说,爸妈准备了很久,有些衣服连他们自己都舍不得穿。想着如果拿钱去买些便宜货,还真不如这些呢!是啊,是啊,我们农村人,不讲究,穿起做农活儿,只要暖和就行!余大娘看着眼前的儿媳妇,虽然心里一肚子火,却硬是憋着没发。余蔓蔓非常感激婆婆将父母一辈子积存下来的各个时代的旧衣服笑纳了,家里腾空了两柜子,这两个在工厂里待了大半辈子的城市小市民曾经为那些丢了可惜的衣服发愁,现在有了这个农村女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最让余涛气愤的是,余涛要给哥哥姐姐家的孩子发压岁钱,人家孩子“舅母、婶子”的叫得多亲热啊,可余蔓蔓一个人给十元钱!十元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还值钱,九十年代就不值钱了,进入新世纪了,还拿十元钱来打发人。还是在外面混大世界的人。余涛立即觉得自己的脸皮被余蔓蔓撕了下来甩在地上,被人千踩万踏。可是余蔓蔓浑然不觉,她笑呵呵的,照样吃、照样喝,还说山里的空气好、山里的菜新鲜,山里的水好喝,是甜的。她就不知道,余涛的心里是苦的!
余涛只得悄悄拿出自己的私房钱,递给父母,递给哥哥姐姐,递给侄儿侄女!赔着小心道歉,请他们别跟余蔓蔓一样,她就是小市民的女儿,不懂乡下人的规矩。余大娘说,其实没什么,这些旧东西虽然不添喜庆,但都是好东西,面料摸得出来的。哥哥姐姐接了钱心气也顺了,是啊,那些东西真还不坏,不管是在家干活儿,还是出门打工都用得上的,很实惠。甚至还有邻居来找余大娘讨线手套、棉手套、帆布手套,称赞说他们家有一个城里的儿媳妇带回来的劳保手套真是好得很。余大娘就欢天喜地拿出一双双来,打广告似的说,蔓蔓带回来不少呢,再需要又来拿啊!事情在这里,喜庆的气氛才有了一些。
回重庆后余涛曾就这个问题和余蔓蔓探讨过,说自己一年最多也就回去一次,不要那么抠!
余蔓蔓没好气地说,抠,我抠吗?几大包拿起回去,全都分光了,一件都没剩回来,我还抠!难道你去垃圾堆捡玫瑰花,去超市买打折蔬菜就是为了回去在家人面前装大方吗?
我那不是装大方,只是不过分!
过分,我还过分?那你们乡下规矩,新媳妇进门要给喜钱的,哪一个给了的,你妈给的,还是你姐你嫂子给的?余蔓蔓不依不饶。
是我叫他们不给的,我给他们说,我们在外面都有工作,总比他们要好一点儿。余涛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他们回去,家里人压根儿就没这打算,原因只有一个,余涛读书用了他们大钱的,一家子节衣缩食都给了他,因此,只有他欠他们的!
余蔓蔓“嘁”的一声表示不屑,我们比他们好点儿,他们喝水吃菜要钱吗?他们买米买面吗?他们扔垃圾要钱吗?他们供房吗?都不要,我看他们比我们压力小得多,我还真羡慕他们那样的日子。
羡慕?要是再住一个星期,恐怕你都不愿意了!
那是,余涛,说老实话,我一分钟都不想在那里待,我是看你的面子才待了五六天,你不知道那床、那厕所,要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真是受罪!
余涛认为余蔓蔓说厕所恶心还可以接受,农村的厕所没有化粪池沼气化,看不得也闻不得,可要说床恶心,还真不能接受。余蔓蔓睡的床,是余涛母亲陪嫁的雕花大床,那可是余涛外婆的外婆的外婆的陪嫁床,传好几代人了,怕有上百年了,可算老古董了。再说床上铺的盖的,都是新的,何来恶心之说。余蔓蔓嫌恶地皱皱眉说还不恶心,你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几年当然不觉得,那屋里黑洞洞的,那床躺下去咯吱着响,捞开一看都是稻草,我身上鸡皮疙瘩直冒,还有床下,那个灰多得哟,可能几十年都没有打扫过,不知有多少细菌。
胡说。余涛无可奈何地回了一句。这个倒是事实,父母七十来岁了,都老了,哪有那么多精力来做这些,农村人压根都没有这么多讲究。他不再说话,不想再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了,他们来自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生活阶层,谁都说服不了谁,只能这样,没有办法。但是余蔓蔓却突然兴奋起来,她说,你妈妈的床被你说得那么神乎,百多年的老物件,家产你就要这个噻!
你休想!余涛横她一眼,气鼓鼓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当初余涛读大学时对家里是有过承诺的,因为上大学花费太大了,如果余涛执意要上,一是结婚家里不再拿钱,二是家产不得再分。现在余蔓蔓提这个,那不是添乱么?
可是第二年春节余蔓蔓回家就跟余大娘提了床的事,说自己的婚房都是爸妈出的钱,您出个床不算为难吧!这确实为难了余大娘,这床是她娘家的规矩,只传女儿的,因此在余大娘手里,得传给余涛姐姐才算是正出。余蔓蔓不懂规矩兀自提出要床,这实在为难人。可余蔓蔓听了余大娘的解释又冒出一句,我也姓余啊,您就算我是您女儿,余涛是您女婿。这让余大娘哭笑不得,最后只得说,我们都还有口气在呢,谁都不得打主意!
可是上上年前,余大娘一口气不来就过去了,临终时对大哥说,那床就给蔓蔓吧,我们农村穷家薄业,亏欠了人家城市姑娘。
这遗嘱哥哥嫂嫂们都没意见,按照祖上规矩,反正他们也没份,但是姐姐有意见,姐姐扑在余大娘身上哭得死去活来,说老妈太偏心,嫌贫爱富,向着城里儿媳妇。余涛赶紧拉了姐姐说,你要就你要,一个破床值什么?我还不稀罕。姐姐说你说了不算,要蔓蔓来说。余涛说你真是死脑筋,要她说什么,这么远,你以为她真要扛回去?
没想到余蔓蔓等余大娘上了山下了葬就到处找人来看床,说这是婆婆许了她的,她有权处理,惹得姐姐又寻死觅活的。余大爹看不下去了,顿着足拍着胸说这是我们老俩口的婚床,我还没有死呢,谁都不能动,要动就从我身上踏过去。这话说得痛心疾首,余蔓蔓听后怔住了,她埋怨自己没做好余涛父亲的工作。而且余大爹还强调,这床是传下一代,不是卖,任何人要卖就没有继承权。余蔓蔓就彻底傻眼了。这才悻悻而回,再也不提那老床的事。
余涛存私房钱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一个人在外面混社会,总还得有同学朋友嘛,就是AA制聚会也还要“A”得出来自己那一份。余涛在重庆有一帮同学,还有同学兼球友的篮球队,总有三五个合得来的死党。踢一场球下来,喝一瓶水,吃个老火锅的钱还是要有的。可是余蔓蔓不这样想,她总是说打球就打球呗,一定要去吃吃喝喝,打球不就联络感情了吗?世界在余蔓蔓眼里,真是单纯得可以。不错,打球是可以联络感情,而且球场上除了喝水也不能吃别的,也不可能啃鸡爪子鸭脖子喝脾酒什么的,但是一场球打下来,总有个摆摆龙门阵聊聊天的时候。何况,别人都在散场的时候说,走,今天我请客!余涛觉得说这话的人很牛气,仿佛大人物的样子。别人都轮一圈了,余涛兜里没钱,不敢吱声。又一次打球的前一夜,余涛说出来,商量的口吻,余蔓蔓眼皮都没抬一下,说最讨厌这样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
酒肉朋友?怎么是酒肉朋友,起码也是同窗同学加球友。余蔓蔓看他一眼说,本质还不是一样吗?那肯定不一样的。又没请我去吃过!余蔓蔓补充一句。余蔓蔓偶尔也请自己的同学、朋友小聚,花钱不多,也热闹,每次余涛都作为服务生参与了的。而余蔓蔓的朋友、同学请客也会邀请余涛,说余涛是个细心的人,有他在场会省很多麻烦。但余涛的球友们说难得出一身汗,又要洗又要换的,没有女人潇洒一点。余涛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就放弃了,知道说也没用。第二天早上余蔓蔓却拿出200元钱,说去吧,你每次吃别人的,也好意思。200元,酒钱都不够,余涛说。你不能找个节省点的地方啊,去那种喝酒不要钱的,或者买一送一的。余蔓蔓的嘴巴连珠炮地响着,余涛接了钱,没有说话。那天上班时,刚好来了一笔论文稿费,加上自己兜里的零用钱,也有八百多元,那场球打下来,余涛也很豪气地一挥手,说走,我请客!可那晚吃下来花了一千多元,余涛是把身份证押在那里,第二天找公司财务借了几百元才取回了身份证。所幸球友们都喝醉了,没有发现,而余蔓蔓虽然那月发现他工资卡里比平素少了几百元钱,也没有追问。不过余涛也总结了经验,口袋里没有两三千元,最好还是不要豪气干云地说走,我请客!即使没有现金,信用卡也应该有一张的。
余涛就是办了一张这样的信用卡。几年刷来刷去,里面现在还有一万多元。但这钱与15万元甚至更多的手术费相比,简直杯水车薪。余涛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后悔来着,心里想公司同事们给的钱还是不应该给余蔓蔓说,余蔓蔓一知道就等于进了家庭公共账户,她一定要找自己要,自己要是不吱声,就可以存在自己隐秘的银行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