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鱼也写诗,是余蔓蔓加入文学群后认识的。余蔓蔓刚写诗时激情四溢,什么时候都能写,分享的心情也很高涨,一首诗刚刚写罢,便迫不急待地贴到博客,将网址发到群里,希望有人分享。互联网改变生活,广阔世界尽在眼前,世界不是变大而是变小了,博客开启了自媒体时代,而QQ群则深度阐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内涵。余蔓蔓写诗的速度极快,几乎一天一首诗,因此在群里频频发网址,欢迎别人拍砖。说欢迎拍砖,其实谁会拒绝赞美呢,而且,这群里的人,虽然打酱油的多,半桶水的多,但也不乏有真知灼见的人。若是指点一二,进步还是明显的。余蔓蔓刚学写诗,几乎认为批评和肯定都是赞美。至少还没有人说她写的不像诗。老鱼侃起文学来,很老道,尤其评价她的诗,好的、不足的,都看得很准,这一点让余蔓蔓对他另眼相看,有时在群里发了网址,还要单独给他发一个,又配上一个微笑的表情。老鱼就是他的QQ昵称,老鱼在群里基本都说她文章的优点,但在私聊的窗口里,会毫不客气地指出不足,而余蔓蔓开始很不以为然,可慢慢体会下来,觉得老鱼说的不无道理,尤其是一段时间再回头去看当初的作品,就越发赞同老鱼当初的意见。虽然她也看过他写的诗,评心而论,他的诗很一般,甚至都没上过国家级刊物。
那次见面是在无数次的批评之后,余蔓蔓的作品居然上了《散文诗世界》,只不过掐头去尾,只保留了两行。余蔓蔓迫不急待地将这个好消息报告了,老鱼立即发来一个鼓掌、拥抱的表情,附带文字:祝贺祝贺,你应该请客啊!余蔓蔓当即豪情万丈,几个字就敲了过去:行啊,没问题,你定地方。老鱼说:终于要面见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了,好激动啊!过一会老鱼就说他刚刚定了餐,晚上6点半见面。
下午要下班时,余蔓蔓突然不想去赴宴了,不赴宴的原因很简单,今天一高兴就忘记了,昨天儿子的班主任打电话了,说今天幼儿园里有亲子活动,要求家长不能缺席。余蔓蔓不知道怎么办,想跟老鱼说取消,可老鱼的头像是灰的,也许他已经去餐馆了。老鱼说过的,他会提前去等她。余蔓蔓无端地生自己的气,这么大的事居然忘记了。想来想去,她只好给余涛打电话,让他去幼儿园。余涛说你忙什么呢,又加班啊?余蔓只好嗯嗯作答,心里直感激余涛给了她一个现成的理由,除了加班,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参加亲子活动呢。
关于这次见面,余蔓蔓不想回忆,因为太不美好了。刚见面时还挺好的,老鱼是个有些秃顶的中年人,个儿不高,身材也走形得厉害。面对他那笑眯眯的泡泡眼,余蔓蔓心里极不喜欢,但也说不出口,只说今天忘记儿子幼儿园的事,要早点回去。老鱼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又不是天天见面。说着便要给余蔓蔓斟酒,余蔓蔓说自己不喝酒,老鱼说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不喝酒呢,坚持给余蔓蔓倒了浅浅一杯底,说意思一下,余蔓蔓于是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之后便吃起菜来,老鱼“滋”“滋”有声地砸着嘴,又文长诗短地说了些。应合着他的话,他们的酒杯碰了一下又一下,余蔓蔓的脸便越发红润,仿佛霞光飞渡。老鱼就是在那个时候动手动脚的,原本坐在桌子对面的老鱼居然坐到了余蔓蔓身边,酒气喷天地将嘴伸到余蔓耳边,将手伸过去搭在余蔓蔓的肩上,余蔓蔓就是这个时候站起来的,她将杯中的余酒猛地一泼,说你真是太无耻了!拎起包夺门而逃。之后她将老鱼拉入黑名单并退出了群,博客内容也不再更新,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余蔓蔓连诗都不想写,觉得只要一写诗,就会想起老鱼那张被酒精浸泡后猴子屁股一样的脸,恶心之极。
余蔓蔓不知道老蒋当时是不是从柜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和老鱼的聊天,她记得她走时老蒋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但她跟他道别时他似笑非笑的样子,那种奇怪的表情余蔓蔓无法解读,可现在明白得太晚了,余蔓蔓觉得自己太愚蠢了,透明人一样活在这里。
余蔓蔓想无论如何都得离开。离开也许不需要理由,现在的用工合同,虽然有违约责任,但对非特殊人才而言,也没多大关系。合同到期不续约,或者按程序提出辞职,也基本无挽留的,这世界上,说到底还是人多,离开谁地球都会转,离开谁工作也照干。
工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找,十份简历投出去有七个做了回复,有五家还做了面试预约。只是结果,怎么说呢,只有一家来了试用通知。不过仍然让余蔓蔓感到安慰,她想今天晚上和余涛商量后,就正式向公司辞职。
晚上,余涛是被球友们背着送回来的,说他在踢球的时候自己倒了下去,扶起来后左腿疼得不能沾地。余涛咬着嘴唇疼得直叫唤,余蔓蔓侍候他躺下后也没有提换工作的事,她被他疼痛的样子吓得已然忘记了那茬事。
余涛整个晚上都在呻吟,好容易挨到天亮,赶紧去了医院,CT的结果令人崩溃,余涛居然是股骨头坏死!余蔓蔓震惊得全身发冷,余涛也一样,跟医生说话时牙齿都在打磕。余涛说会不会弄错了,医生问他痛多久了,余涛说很久了,好几年了,每次踢球后就会痛,但都能忍,这次却痛得忍不了。医生说那就对了,你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得的,但一点一点恶化却是真的。你不信就去别的医院试试吧。他们当即出来,打的去了另一家更权威的医院,检查结果还是一样的,这个医生说的还要严重,说再不手术就可能要截肢,吓得他们脸色煞白。一问手术费用开口就是要他们准备15万元,余蔓蔓只觉得腿发软。
病症似乎不容怀疑,而且几天来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余蔓蔓眼泪流了好几天,早上对着镜子梳头,猛然发现额前一丝白发,她狠狠地揪下来,凝神看了很久,觉得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实在太陌生了,眼睛无神,眼角的鱼尾纹突然出现了,脸色憔悴得像冰箱里放得太久的菜叶。
突然的变故让余蔓蔓措手不及,根本没心思去想更换工作的事,她得当家庭消防员,天天扑火。余涛不能面对自己拄着拐杖的后半生,他绝食,摔碗砸盘,一幅老天欺我的模样。同情、理解、换位,余蔓蔓都能做到,但是饭得自己吃,身体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余涛还在掉脸子,苦大仇深。多天之后余蔓蔓也不耐烦了,那一通“要作死相就去死吧,别拖累我和儿子!”的话就像炸弹一样扔出了口,余蔓蔓自己也怔住了,捂住了张大的嘴,她怎么就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呢?她想说“对不起”,可张不开口,只 “呜呜”地哭起来,泪水就顺着面颊往下流,抹了一把又一把,仿佛拧开的水龙头,怎么都关不住了。余涛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说你哭什么?又不是你痛!
不是我痛?你怎么知道我不痛?要我们都得你一样的病才叫痛吗?余蔓蔓哭喊起来,她感觉胸腔有一团乱麻在挤压、膨胀,而哭喊时的眼泪和声音发泄,就是将那一团团乱麻一丝丝地抽离胸腔。
我不是那个意思。余涛低下头,鼻尖红了,他捏了捏鼻头,瓮声瓮气地说。余蔓蔓将面条碗放在他面前,捂着嘴巴走出了卧室,她实在有些愧疚,不敢面对他,更怕从自己嘴里再蹦出什么伤人的话来。
余蔓蔓的眼泪仿佛是一场清凉的雨,之后余涛狂躁的情绪收敛了些,在面汤隐没于面条之下,面条已然泡坨了时,他居然捧起面碗,呼啦啦吃了起来,吃着吃着,苦涩的泪水滚进了碗里,他也不管,汤汤水水吞进了肚里。
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一次次的检查、用药、复查的折腾下来,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关于是否手术,两人做了一次很认真的交流。
医生说得很明白,当然也模棱两可。做手术是两种结果,一种比较好,把坏死的股骨头换了后缓解了疼痛,但还得长期服药保持疗效;一种是手术可能不成功,新换的股骨头衍生并发症,也得长期服药消炎止痛;不做手术也是两种结果,一种用药物保守治疗有效,一种无效,只能保持现有状况,甚至可能会恶化。相比其它动不动就建议手术治疗,赵医生说保守治疗是比较好的方案,因为动手术的风险确实是太大了。最后余涛点点头说就保守治疗吧,我不想动手术。余蔓蔓说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以后你可怪不得我。
怪你?怎么怪?拿得出钱来吗?把房子卖了?余涛一脸的激动,声音并不大,但余蔓蔓听得清清楚楚。余蔓蔓心里一颤,15万元的手术费,可不是小数目。这两个月检查、治疗、用药已经花了两万多元了,如果确定动手术,筹钱是第一件大事。余蔓蔓和余涛的收入,也只是上班的工资收入,加在一块儿不足1万元。除去家庭必要的开支,一年也就节余四五万元。事实上,余蔓蔓这些年来,日子一直是紧着过的,一分钱可都没有乱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