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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黄宁兰更新时间:2020-03-03 14:11:44章节字数:5578

还能有什么比钱更让余涛感兴趣呢,没有,至少在医生说换股骨头要15万元后,余涛没有比对钱更有兴趣的了。


谁会拖着一条病腿,天天拄着双拐走在外面,不好看不说,也不方便啊。只要有正常思维的人,谁他妈的愿意啊!余涛在心里骂了一声。


做出保守治疗的决定是余涛不得己而为之,余涛看得明白得很,别看岳父喝酒动情要砸锅卖铁卖房子的,也别看岳母一说就流泪抹眼的,更别说老婆余蔓蔓了,在听到医生说是股骨头坏死时,她神色黯然地说,我们,大难临头了。而他当时小声地接了一句,大难临头各自飞!余蔓蔓自然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余涛才不是开玩笑,如果不是余涛的屈尊就里,余涛和余蔓蔓的婚姻五年前就走到头儿了。余涛作为一个农村青年,在大学里是不能谈恋爱的,拼命学习挣得的助学金都成了生活费,没有多余的钱去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而且,那时,或者现在也一样,大学生的恋爱也是有毕业证的,一毕业就分手,有的还正二八经举办个分手仪式,但第二天,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风清云淡,海阔天空的。也有的出校门临别时都还情意绵绵的,可分别三五月,一个短信就分手了。余涛是被生活逼出来的实用主义者,包括对就业城市的选择也一样,余涛在重庆读书这四年,因为省钱的原因,周末他也很少参与同学间发起的这样那样的聚会,周末除了去学校图书馆,出校门,他爱坐公交车去各个地方,有时连公交车也不坐,徒步走着去也走着回,这样又充实又省钱,几年下来把重庆城旮旮角角都走遍了,哪些地方有些什么单位有些什么吃食都活地图一般印在脑子里,一清二楚,因此,毕业了他也没有选择回老家去。他熟悉重庆胜于湖北老家,而且重庆虽然直辖不久,但发展很快,发展才有机会,他觉得自己留下来发展好一些,正如他跟自己的同学所说,回去也不见得就好,父亲最大的人脉关系就是认识村长,自己回去有什么用,去县城都两眼一抹黑。还不如留在重庆,留在重庆还有一批同学。余涛不但留了下来,而且还毫不费劲地找了个重庆老婆。


找个本地人当老婆也是余涛的实用主义。有一个本地媳妇就像拥有重庆农村商业银行一样。这是他进单位时一个“过来人”的谝给他的经验,“过来人”发现他也有找重庆姑娘当老婆的心愿之后,立即像遇到了知音一样,喋喋不休地说了很久。他说,那是真的好啊,周末改善生活有了着落,再也不用你一个人孤魂野鬼地东游西荡了,一家围坐在一起吃火锅、吃汤锅、吃鸡杂、牛杂、羊杂,热呼呼的,不要太享受哦。最好的是,跟丈母娘在一起,比儿媳妇跟婆婆相处让你两头受气要好得多,而且丈母娘带孩子、做家务,是典型的倒贴保姆。他嘻嘻地笑起来,继续说,我那个丈母娘对我那个好哦,简直供菩萨一样,让我和老丈人一起坐上席位,吃饭放了筷子就递杯漱口水,这样的待遇,你从来没有过吧,找重庆老婆就有了。而且,你不能找区县的,重庆的山区多得很,即使村村通公路,也是山路十八湾,绕得你肠子都要倒出来,你得找市区里的,你别看老房旧屋的住着,要是一拆迁,至少就是百万富翁。余涛听得笑起来,找个重庆本地媳妇,余涛并没有这么多复杂的心思,他喜欢重庆姑娘,就是喜欢她们那毛桃子一样白里透红的脸,还有爬坡上坎练就的结实的长腿,这一点,是外地人到重庆后都公认的。


这个给了余涛一段谝经的人后来没见着了,余涛初来也不便多问,再说那么大一个厂,那么多人,见不着就见不着。据说他是一个下江人。下江人这个称呼有点排外,其实就是外地人,就像余涛,在重庆土著眼里,就是外地人。


余涛接近余蔓蔓最初就是因为他们同一个姓,余涛太普通了,比起一起分来的十多个大学生,余涛太没优势了,而余蔓蔓在重庆众多的女孩中,也只能算是普通一女孩,除了皮肤白、眼睛大、嘴巴小的优点外,余蔓蔓最大的缺点就是鼻子小了,而且有点扁。之后他还发现她在穿衣服上也不讲究,仿佛也是实用主义。这一点余涛太高兴了,要是遇上一个今天买裙子明天买口红的女孩,余涛的口袋是经不起折腾的。


余涛第一次陪余蔓蔓出去玩,去的黄桷古道,其实都不是第一次去,但两个人一起去,还是第一次,黄桷古道有历史的足音,有他们都喜欢的三毛的故居,还有别的景致,都极有文化底蕴,风景也极好。再说情侣爬坡上坎走上来,要么慢语轻言,要么追追打打,是很愉快的。走累了,路边有卖小吃的,酸辣粉、凉面、小面,味道都不错,还有矿泉水、饮料,吃喝下来,花费都不大。余蔓蔓还喜欢去新华书店,余蔓蔓喜欢看书,他们在书店里可以呆一整天,这也是余涛喜欢的,到中午该吃饭了,还是余涛从书堆里抬起头提醒她。余蔓蔓想都没想,头也不抬地说,你去乡村基吃,给我带碗麻辣抄手回来。余涛就屁巅屁巅地去了,回来不光有一碗老麻抄手,还有一瓶750ml的矿泉水。余蔓蔓大为欣喜,接过矿泉水拧开瓶盖猛喝了一口,才说谢谢,真的渴了。余涛就是从这些细节上慢慢打动她的,温水煮青蛙似的,余蔓蔓就泡在了他这锅温水里,水到渠成地结婚了。


余蔓蔓后来曾经要跳出这口水温适度的锅,因为,短暂的温情、浪漫过后,她对这口只有点小温暖的锅失望了。婚后的余蔓蔓还是有一些变化,婚前的余蔓蔓是理想主义的,浪漫主义的,一点点温情都能感动她,而婚后的余蔓蔓眼睛突然挑剔起来,语气也越来越不屑,当然是对他。有一次她居然轻描淡写地就谈到了分手,她说她都没有谈过别的恋爱,如果就在这温水里泡一辈子,她太不甘心了。听她说完这话的时候他很气愤地打了她一耳光,她就捂着脸跳起脚来拉开了门跑回了娘家。


这个女人也太过分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容易吗?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甚至过年回家连父母的孝敬钱都要打折扣,都为你买房供房!余涛没有那个过来人那么好命,余蔓蔓父母除了单位的一套集资房并没有别的房产,而且也没有拆迁计划。因为当初余蔓蔓父母都不太接受他,他还得像居家好男人一样做家务,他只能用廉价的劳动去打动他们。余蔓蔓摔门而去后余涛依然愤愤难平,平时哄着你宠着你,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顶在头上怕摔了,你还这么不知足。不过余涛也认识到,除了这些无微不致的小温情,余涛在别的方面确实没有任何创意,甚至连想都没想过。他以为余蔓蔓会和他一样知足的。显然是他错了。余蔓蔓连着几天都不回来,他才慌神儿了,赶紧去老丈人家,提着礼品去扔了出来,捧了花儿去也拒之门外,最后他是跪在老丈人门前的,是小区的邻居在门外喊余成山开的门,说再大的错也不过头点地,就给女婿一个机会吧!余成山气急败坏地拉开了门,将他拖了进去,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真是给重庆人丢脸!余妈妈说他不是重庆人!余成山拍拍桌子说,他是重庆人的女婿,就应该有重庆人的样儿!余涛不敢再下跪,低着头说爸妈,是我错了,我不该打蔓蔓,我知道你们都没打过她!


听了这话余妈妈就跑过来打了他一巴掌,破口骂道:你还知道错了,你还认识得到,你知道不知道蔓蔓就是我们的命根子,从小到大,我们一指头都舍不得弹她!她为什么不想和你过了,说到底是你自己没本事!说着巴掌又要落下去,这时余蔓蔓从房里冲出来,拦住了她妈妈要落下去的手。他们就这样复归于好,甚至余蔓蔓说他有勇气跪在家门前,真是太有创意了,她好感动好爱啊!余涛当时心里一阵凄然,这是什么心理,虐待狂吗?那个晚上他在床上也狠狠地虐待了余蔓蔓一回,之后就有了儿子。儿子就象一架天平,终于平衡了余涛在余家的位置,或者说是一架挂钟的钟摆,摆平了余涛余蔓蔓间的琐碎无趣,庸常日子有了些亮色。


余涛对钱的态度,什么时候都是看重的,就象余蔓蔓有时嘲笑他:你饿钱啊!她不说省钱,说饿钱。余涛回嘴说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有那么饿吗?饿钱,你还不如说我饿饭,饿痨鬼!


你以前饿饭,现在有了我妈煮的饭,你不饿饭了,只饿钱!余蔓蔓说得笑嘻嘻的,就是不饶他。余涛的脸涨红了。他忆起了第一次去余蔓蔓家的情景。那是深秋的一个周末,余蔓蔓和余涛还是在新华书店看书,秋日暖阳斜照进来,满屋的书香涌动着潮热的温暖,余蔓蔓从书里抬起头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余涛,今晚去我们家吃饭吧,我妈妈在家包抄手,她做的麻辣抄手比外面店里做的还好吃。她说这话时,余涛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滑动了一下。余蔓蔓这时突然下了决心,嚯地站起来,将书插进了书架,拉起他的手说走!


走在路上,余涛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余蔓蔓奇怪地回过身望着他,他这才说,我在想买点什么东西去你们家,你想想,我是第一次去见你爸妈呢!


哎哟,买什么东西哟,不买不买!余蔓蔓夸张地挥着手,拉着他的手小跑了起来。夕阳下,黄桷坪上两个巨大的烟囱瞪视着他们。


总得有点见面礼呀!余涛要挣脱她的手!


说不买就不买嘛。这也是我爸妈的意见,他们说我们只是耍朋友,耍不耍得成还是另一码事,你要买了礼物去,那就是女婿上门了,不成不成的!


就是嘛,耍不耍得成是另一码事,更应该买点东西!余涛学起了余蔓蔓的话,在重庆这几年,余涛重庆话也会说一些了。两人就笑了。


真不买,你要买礼物,我妈会说我的,她只包了抄手,又没有准备九盘十二碗,你不存心让她为难吗?你要真想跟我耍,你就听我的。余蔓蔓又拖起他的手,吊着他的膀子,往前走。


余涛第一次上门拜访,就真的是空手去的。余成山夫妇很热情,也很吃惊。余涛坐在客厅跟余成山聊天,不过也是余成山问问余涛家在什么地方,家里有多少兄弟姐妹,父母年龄,身体健康状态,这些余蔓蔓都回家说过,这时不过是无话找话,当然也是余成山这当父亲的替女儿进一步考察。很快,香味四溢的麻辣抄手就端上了桌,四个人就坐在餐桌前吃了起来。那真是比外面馆子还好吃的抄手。余涛这几年的重庆生活,几乎吃遍了重庆街头巷尾的各种小吃,尤以麻辣小面、抄手为主,这是重庆本地人喜好的一口,做得很地道,而余涛喜欢它,则是物美价廉,饱肚暖心的,也算打个“牙祭”,毕竟抄手里包的肉虽不多,却也是肉。余妈妈包的抄手皮薄馅多,像饺子一样凸着肚,馅皮好看地交叠着,仿佛领结一样,精致得很。煮在筒子骨熬的高汤里,面皮油腻腻亮晶晶的,裹着的肉馅透着新鲜的肉红色,舀进放了姜葱蒜、油辣子、花椒粉、芝麻等作料堆集的碗里,滚热的汤骤然将各色香味激活,引得人无不食欲大增。此时,余涛将一个滚热的抄手夹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囫囵吞了下去,仿佛喉咙里有一只手在抓一样,真是好吃极了。吃了三四个,余妈妈笑盈盈地抬起头,望向他说味道怎么样?差不差盐呀酱油的?余涛赶紧摇头,说好吃,好吃极了。余妈妈这才呵呵地笑起来,扭头向着余蔓蔓,用亲昵而又无不责怪的语气说,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家里什么都没准备,就包点抄手都待客呀?余蔓蔓咯咯地笑,说我就是要给你们一个惊喜,有抄手不就够了吗?妈妈的抄手就是一绝,待得客也拜得客。要是弄多了,分散您的精力,没一样好吃的,那还更没意思。


就你鬼主意大!余妈妈又转向余涛,说小余,你下次来,孃孃再给你弄点好吃的,今天确实太简单了,你理解一下。


哪里哪里,这就很好,很好吃了,而且,孃孃、叔叔,我更不好意思,我空手上门,什么礼物都没带,真是太得罪了。余涛正在吃碗里的最后一个抄手,滑溜溜地不好夹起。脸上的表情诚恳而尴尬。


没事没事,又不是过年过节,带什么礼物,我们都不讲究这些老礼,只要你和蔓蔓耍得来就各自耍。礼物不礼物的就别放心上啦。余妈妈快人快语地说。


小余,你还来一碗吧,老余呢,你还要不要?余妈妈看见桌上的男人都吃得快,忍不住问。


还有多少?余成山抹了抹冒油的嘴问道。又嘿嘿地笑起来,说你这小余老余地叫,仿佛我们就是一家人呢?


多着呢。余妈妈将盛装抄手的筲箕晃了晃,满满的,可不少。


都煮了,我们爷儿俩吃了它。余成山挥挥手。余妈妈和余蔓蔓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余涛也赶紧说,怕吃不下哦。余涛其实还真没吃饱,因为太好吃了,好吃的东西总是想多吃点。


没事,煮!余成山说这煮抄手的工夫,咱爷俩喝一杯酒。说着取了两个小玻璃杯,一人倒了一杯酒。余涛赶紧说淑叔,我不喝酒。余成山端起杯子说,男儿哪有不喝酒的,要当我的女婿,陪我喝杯酒不过分吧,来来来!将酒杯递到了余涛手里。


那个晚上,余涛陪余成山喝了两杯酒,又吃了两大碗抄手,吃得太饱了,以至于差不多一个月,余涛都不想再吃抄手。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不仅伤胃,也麻木了味蕾。只是,从这以后,便治癒了余涛饿饭的毛病,因为自那以后,几乎每个周末或者不是周末,只要余妈妈弄了好吃的,都会叫余涛一起去吃,什么麻辣火锅,水煮鱼、鸡鸭牛羊肉汤锅、还有回锅肉等等,好吃的东西多了去。


据说,余成山对他的评价是,这娃儿可以,耿直!而余妈妈则叹息一声说,这娃儿也可怜,还饿饭呢。当然,余涛最先听到的是余蔓蔓转述余成山的话,那是对他的肯定,他们的交往似乎得到了认可。关于余妈妈的话,余蔓蔓则说,妈妈没有说什么,语焉不详地一代而过,而后来结婚后每一次口角拌嘴,她都会搬出余妈妈的话,而且开头就是:我妈妈第一次见你就看得准,说得对,你就是饿饭的!


是,我是饿饭的,我就是上你们家讨饭的。顶多反驳这一句,余涛就再无反击之力了,余涛也为自己羞赧,三大碗,余成山吃了两大碗,还余一碗在桌上,余成山打着饱嗝说,小余你吃了,年轻人多吃点!你看我吃得太多了,他拍打着肚皮。余涛其实这时已经饱了,可眼睛还是饿的,那种饱足感还没有传到视神经那里去。他摇了摇头,说我也吃不下了!


吃嘛,年轻人多吃点无妨的,吃,吃了你就是我女婿了!也许是余成山喝了酒的缘故,余成山忘记了两人是第一次见面,他像惯常的重庆人一样热情地劝饭劝酒,也有一种忘乎所以地“赌雄”。余妈妈在一边站着,喝止余成山,说你为老不尊,简直不可理喻!


余涛却说,有叔叔这句话,我吃得下去!他果然就吃了,吃到最后想吐,但万幸的是,他居然没有吐,在最先的饱胀感后,慢慢有了舒服感,他这顿饭,吃得太幸福了。


那还不是为了你!有时余涛也这样说一句,但余蔓蔓立马“哧”地一笑,说为了我,为了我也还是你吃得,你要吃不得你会吃吗?


一语破的,再也不能说了,余涛只好不再说,此后的口角,基本就以此语作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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