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天冒古，周七爷脸面丢尽
莫看这来回区区四里路，他们都过了子时才拉拢，一个个皮耷嘴歪地到工棚里去吃饭。
工棚里没有桌子，二十个人分成两桌往地上一蹲，围着地上搁着一盆炒白菜就开干。
杨二娃饿极了，说了声“好大个的帽儿头呀”伸手端起饭就吃。
罗三说：“好安逸的甑子饭，不要菜下都吃得到两碗。”然后对吴秀才说，“你说是不是？”
吴秀才说：“子曰，‘食不言，寝不语’。”
周长生端起碗来，在盆里拈了点菜吃，然后唏唏唬唬就扒饭，扒几口后又拈点菜吃。
吴秀才端起碗来斯斯文文地扒了口饭，略有所思地说：“这还是我头一回端帽儿头，看到你们吃唏唏唬唬的，我都觉得香得不得了。”见没有人理睬又说，“我不信一碗饭就把嘴巴塞住了……”
周长生学着他的话说：“子曰，‘食不言，寝不语’。”见盆子里的菜要完了，就赶忙端起盆子来，滗了些汤在碗里，放下盆子后才说，“出门人眼盯四方，菜完早泡汤。”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都伸手去端盆子，却被杨二娃抢先了，端起盆子来把汤滗了个干干净净。
等杨二娃放下盆子，众人赶快伸起筷子，把盆里剩的菜叶子都捞了个干干净净。
吴秀才看着一大碗白饭说：“我拢共才拈到五筷子菜叶子吃。”
周长生和汤和水地扒完饭，把碗往地上一放，伸手抹了一把嘴说：“你再‘子曰，子曰’的还要少拈到两筷子。”
“哎呀，”他说，“我半碗都没吃到。不忙，我去泡点米汤，再放几颗盐，随便都要把这点饭哽下去，不然这么大一下午怕饿不过去。”
下午再拉时，周长生就打着空手喊号子，伙房的甑子饭刚上气他们就回来了。
“今晚这顿饭我也要学些乖了，”吴秀才说，“不然又该吃米汤泡饭。”
虽说下午大家都觉得拉得比较轻松，收工后还要等到端帽儿头，但意见也来了。有的人认为一个碾滚两股绳，每股都要十个人才对，周长生去走着喊号子，其中一股就只有九个人，但不要人喊号子大家的脚步又是乱的，
王五说：“回去后给周七爷说，要他增加一个人，不然的话，就不要人喊号子。”
“要得，”杨二娃说，“你回去就给周七爷说。反正又不是端我的帽儿头，人越多拉起越轻松。”
周长生说：“明天不喊号子就是，拉船放筏我都搞得下来，未必还怕拉碾滚。”
吃完饭就往回走，还没走进院子，周七爷就给打招呼问：“工地上的帽儿头大不大个？”
“大个得很，”吴秀才说，“中午那个把我胀得憨痴痴的，晚上这个还没胀完。你看……”说着就举起用手帕包着的一包来。
“哎呀，”他说，“你还没吃完么，早晓得我也去拉碾滚，反正是农闲，混两个帽儿头吃也好嘛。”
王五说：“七爷，还是增添一个喊号子的人嘛，不然周长生去喊号子了，十九个人拉两股绳一边多一边少的不衬头。”
“哎呀，多一个人就要多舀一个人的帽儿头，不晓得工地干不干。”他说，“明天一早我就去找王保长一路到工地上去和他们打商量。”
周七爷家虽说有十八亩田，但家里有八口人，除了上缴的税收外，剩下的粮食还不大够吃。所以，一年到头差不多都是喝稀饭，偶尔煮顿干饭来吃，四个孙子就像吃抢饭样，抓到饭瓢的就用饭瓢舀，没抓到饭瓢的就直接拿碗在甑子里去舀，还没等大人上桌，一甑子饭就被抢得差不多了。
要是遇到年辰不好的那一年，咸菜下稀饭都要算计好，不然就要挨饿。好在他当上了甲长，一年到头有六个袁大头的补助不说，时不时在外面还能混到个把帽儿头。这阵听说车站工地上的帽儿头大个，自然就有些心动。
第二天一大早，周七爷就去找到王保长，要他到工地上去商量着增加个喊号子的。
工地上的基建科长知道他们的来意后说：“可以，多一个人不就是多抓两把米，多掺半瓢水的事，喊起来就是，我去给伙房打招呼。”
把工地说妥后，周七爷出来就对王保长说：“我们这边再也抽不出来人了……”
还不等他说完，王保长说：“那就从其它地方抽，你放心，一个把人的事情，我去安排就是。”
他一听着了急，马上说：“这种事情哪要你保长大人操心呢？我这边再抽不出人也不得拉工地的后腿。这个样子，我去算了，我也去亲历亲为拉几天碾滚，也算为川汉铁路出了份力。”
“那样更好，”王保长说。
第三天，周七爷就跟着上了工地，跟在杨二娃后面，把挞拔绳一挂就和大伙拉着碾滚就出发了。
才走几步，他的左脚尖就踢在了杨二娃的左脚跟上。杨二娃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以为他不小心踢上的，就没在意。
可又走了几步，杨二娃又被踢了一下，就回过头来说：“七爷，你今天安起心要踹我吗？”
在一边喊号子的周长生早看出来了，就说：“七爷，你没有合到脚，要像人家那样跟到号子声出脚。”
他看了周长生一眼说：“是我没合到脚吗？我甲长都当得下来未必还有乱出了脚的？这是拉碾滚，以为像喊号子那样轻松。”
周长生说：“你来喊，我来拉。”
“喊就喊，”他说，“我甲长都当得下来，不信就喊不下来号子。”
众人见他和周长生交换了位置，都眼睁睁地等着他喊号子后好使力。
他站在一边，见众人都站着，就说：“拉呀，拉起走呀，为啥一个二个都像木头桩桩样站着不动？”
罗三说：“你不喊号子，我们还拉个啥嘛。”
“哦，该我喊号子。”他默了一下，就学着川剧《驼子回门》里窦相公的腔调唱起来，“人家的婆娘多温顺啰，我这个婆娘扯横筋哟。”然后又拿腔捏调地变成女声唱，“人家的男人像男人，我这个男人像灶神……”
见大家都懵痴痴地看着自己，他说：“快点拉噻，未必我唱得不好……”
吴秀才说：“七爷，你唱些啥哟，这都合得到脚吗？”
“说我唱的合不到脚，”他说，“那你来唱几句合得到脚的。”
“我唱不来，”吴秀才说，“还是等长生娃来喊号子，几下拉完这一趟好回来好端帽儿头。”
众人齐声说：“要得，等长生娃来喊。”
“好嘛，就等长生娃来喊嘛，我来拉就是。”他说，“我多吃点苦受点累不要紧，要是让长生娃受了累就说不过去了，人家还没接婆娘。”
他换回去后杨二娃又不依了，说：“你在前面去拉，免得尽踩到人家的脚后跟。”
没得法，他只好去拉第一把。周长生则站在一边喊号子。
周长生：要想端到帽儿头哟，众人合：嗨哟，嗨哟。
周长生：就要舍得出大力哟，众人合：嗨哟，嗨哟。
周长生：碾滚拉得溜溜转哟，众人合：嗨哟，嗨哟。
周长生：回来就把饭碗端哟，众人合：嗨哟，嗨哟。
众人踏着号子的节奏，把碾滚拉起了惯性，并没有觉得费多少力就把碾滚拉到了那一头，马上调过头来又往回拉。
真的像是帽儿头在招唤，回来这一趟像是更加的轻松，周长生就变了腔调喊起来：嗨咗咗，嗨呀，嗨呀！嗨咗咗嗨呀嗨呀……
众人就跟着喊，喊着喊着竟然就小跑起来。
煮饭的伙夫刚把米淘下锅，他们就回来了，一起涌进工棚等着端帽儿头。
伙夫拿着空筲箕问：“你们在搞啥名堂，米才下锅就回来等到吃饭。搞假没得哟？”
王五说：“其它的事可能搞假，使力的事没得哪个搞得到假，不信你去试一下。”
杨二娃说：“要不是周七爷在那里扯一阵横筋的话，还要拉得快些。”
“杨二娃！”周七爷吼了起来，“你不要血口喷人，要不是我在前面拉头把的话，回来得到这么早吗？”
“好了，好了，”吴秀才说，“不要伤了和气，都是为了端个帽儿头。杨二娃你就少说两句，七爷是甲长，大小也算棒官，你要懂得尊重。人家七爷放下架子和我们一起拉碾滚就是在抬举我们。”
“这句话听起才入耳嘛，”他说，“要不是我来了的话，昨天、前天，你们为啥没拉得这么快？”
罗三说：“前两天的土要泡些，经常都把碾滚陷起，自然拉起走不快。明天就换股道去那边的泡土了，你去筶了才晓得。”（筶就是：试一下）
这顿午饭还是一桌一盆炒白菜。
伙夫把饭分好后喊：“哪个是号子头。”听周长生答应后说，“科长说了，号子头费精神，要给你单独炒份菜。我这里给你专门炒了点白菜，你端去吃就是。”
周七爷赶忙问：“有不有我的？我是甲长哟。”
伙夫说：“甲长一个月关几块银圆？管了十来户人家就想吃油煎白菜？我只听科长的。”
周七爷有些愠怒，大声反驳说：“才管十来户人家哟？你也不兴去打听一下，我管了十五户人家。”
虽说上面规定“十户一甲，十甲一保”，但像周幺娘他们那种在沿河而居的五户不能自成一甲，也由周七爷代管着。所以，他说话就比别的甲长要硬气些。
伙夫说：“甲长算个屁呀！以为多管几户人家就了不起。你要是没得镜子就屙泡稀屎照一下，看各人长得像不像吃油煎白菜的样儿。哼！一个小小的甲长，还要跑到这里来日天冒古的。”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被工地的伙夫当着众人把自己奚落成一个屁，还说自己是在日天冒古，气得他想发火又怕失了体面，顿时就没了食欲，端着碗左看一眼，看右一眼，想使性子不吃又有些舍不得。就在心里说：老兵打新兵，新兵打伙夫，伙夫打马夫，马夫打马。哼，要是在军队里面，伙夫就是一副挨打像，还敢在老子面前跩。这样一想，他的气才消了些，感叹一句“好大个的帽儿头呀，看起都安逸。就是菜没得油水”后才开始扒饭。
饭桌上没有人认为他是甲长，就连口口声声喊要尊重他的吴秀才也闷头闷脑的只是扒饭、拈菜。看到盆里的菜要完了，吴秀才一把端起盆子来就往碗里滗汤。嘴角却带着狡诘的笑魇说：“七爷，你拈菜吃。”
还没等吴秀才把盆子放回去，罗三一把抢过盆子来就往自己碗里滗汤。
“还吃个铲铲呀，”七爷说，“我才拈两筷子菜就没得了。”
其他的人一下就笑了起来。
周七爷扒了两口白饭后站起身来，忸忸怩怩地走到周长生那里蹲下去说：“我也喊了两声号子的，这碗菜也有我的一份。”
周长生没吭气，见他筷子要伸拢时就把菜碗端起来，连汤带菜一下就倒在了饭上面。心想：我看你还拈个屁。
周七爷知道，长生还记恨着自己，就不开腔，扒了两口白饭后就去舀了点米汤，要了点盐来和着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