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雾霭,仿佛一张无形的屏幕,笼罩着嘉陵江。两岸峰峦峙立,有凶神恶煞的猛兽,张牙舞爪择人而噬。
一艘木船溯江而上,在湍急的水流下显得举步维艰。
“轰”突兀地,一道悠扬而雄浑的钟声在江面上响起。
“白沙沱到了,有下船的赶紧咯!”艄公铜锣般的嗓子在船头响起,木船上也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船上的游客纷纷整理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船。
“明俊,醒醒,我们准备下船了。”一个胡子拉楂的中年人怜爱地低头看着依靠在自己身上熟睡的半大孩子,轻轻地推搡了一下,柔声道。
中年人似乎没有休息好,不仅仅双眼中泛着红丝,脸上也写满了疲惫。
少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当他发现自己竟然靠在中年人的身上睡着时,他瞬间坐直身子,而且还往外挪动了一下屁股,刻意跟中年人拉开一段距离,眼中闪过一抹犹豫。
感受到儿子的疏远,中年人嘴巴嗫嚅了一下,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老乡,你这是送孩子去育才学校读书吧?”中年人默默地看着自己孩子时,耳边突然间响起一道热情的招呼声。
中年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一个面色黝黑的老头正咧嘴朝自己笑着,对方身着粗麻布衣裳,头上裹着白巾,脚底下放着一堆日用品,应该是新置办的。
“是啊,还不知道育才学校会不会收留孩子呢。”唐宪富点了点头,轻声应道。
“肯定会的,育才学校在古圣寺收养了三百多名难童,还在我们村办了农民识字班,免费教村民识字,我现在都认识几十个字了呢!”老头立即双眼放光,声音也变得高亢起来。
“我们听说育才学校有位廖副校长,是个有大情怀的人。我们也是听说了他们很多事迹,这才慕名而来的。”唐宪富附和道,脸上也涌现出淡淡的笑容。
“育才学校再好也没用,反正我没法通过他们的入学考核!”唐宪富正在想象孩子入读育才学校后的情景,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突然间传入他的耳朵,是一路上始终沉默寡言的儿子出声了。
听到儿子的话,唐宪富脸上笑容一滞,紧接着仿佛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他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儿子,厉声喝问道:“小兔崽子,之前我们去了那么多中学,你都没有通过入学考核,你是不是故意考砸的?”
唐宪富隐隐记得妻子跟自己提过,儿子小学的成绩非常好,尤其是算术经常拿满分,深受老师赞赏,没有道理辍学两年后,连中学的入学考核都没有办法通过。联想起儿子最近什么都跟自己反着干的行为,他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唐明俊的话刚落音,他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看到唐宪富举手要打自己,他倔强地挺起胸膛,眼睛直愣愣地瞪着父亲,没有丝毫躲闪的迹象。
“你个瓜娃子,我送你去读书是为你好,你咋这么不懂事呢?”眼看一个爆栗就要落到唐明俊头上,关键时刻,唐宪富停止了打人的动作,压低了声音呵斥道。
唐明俊闻言撇了撇嘴,然后将头扭到了一边。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日寇在江津县大轰炸时,自己和母亲一次次绝望地奔跑,最后母亲为了保护自己,身体被活生生地炸成碎片的一幕。
那一刻,唐明俊特别渴望父亲在自己身边,可是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常年奔波在外,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这让他脑海中几乎没有父亲的印象,更别说感受到父爱。
从母亲死亡的那一刻起,唐明俊便变得沉默寡言,哪怕父亲已经耐心陪伴了他大半年,为他做了很多事情,可他还是没有办法跟父亲正常相处。
“明俊,父亲是一个没有本事的人,也就这双腿还算利索,所以这一辈子都在替人跑腿赚钱。我希望你能多读书识字,做一个有学问有出息的人。”唐宪富叹了口气,近乎哀求道。
唐宪富是江津县人,因为出身贫苦,唐宪富做过信客、担货郎,也做过小商贩,虽然长期没法跟家人团聚,赚的钱也勉强能够养家糊口。
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地毯式大轰炸,不仅将他辛苦了大半辈子建起来的房屋化为乌有,还夺去了他父母和妻子的性命。害怕幸存的儿子在县城睹物思人,他便带着孩子背井离乡到了城里寻找生计。
唐宪富吃了一辈子苦,不愿意儿子跟自己一样吃苦,这才想方设法帮儿子寻找合适的学校。未承想那些学校要么就是嫌弃唐明俊年龄太大,要么就是在入学考核这一关将唐明俊给拒之门外,大半年下来,唐宪富人都瘦了一圈。
看着仅仅十六岁却比自己还高的儿子以及儿子从小因爬坡上坎而练就的强健身板儿和倔强脾气,唐宪富一阵失神。
“明俊,我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对你陪伴和照顾不够,我也没有资格命令你做什么,但是我希望你看在你妈的面子上,好好地读书学习,让她能够在九泉之下瞑目。”看到儿子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唐宪富有点沮丧。
“不准你提我妈!”听到唐宪富提及自己母亲,唐明俊仿佛被踩了尾巴一样,激动地大喊道。
看到船上其他人的目光全部看向自己父子俩和父亲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样子,唐明俊也是满脸通红,不再说话,而是抬起脚步就往船头甲板方向走去。
“明俊,我知道你妈走了之后,你难受,其实我比你更难受。以前我光顾着赚钱了,没能好好陪伴你和你妈;你妈也责怪和埋怨我不止一次两次,而我总是跟她说,等孩子大了,钱赚得差不多了,我就好好陪她,没想到……”
唐宪富说到激动处,一阵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唐明俊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他不由得疑惑地看了一眼父亲。想起这大半年来父亲带着自己东奔西走到处寻找学校,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失望的情景,唐明俊一时有点心软,故意放慢了脚步,跟父亲并排前行。
白沙沱码头下船后,两个人徒步走到草街子,又翻山越岭,来到了松林茂密的凤凰山,看到雄踞在山腰的巍峨建筑古圣寺,父子俩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身上的疲惫也减轻了几分。
就在父子俩踯躅着想跨入寺庙大门时,几道人影从山下而来,匆匆掠过他们身边,直接进入了寺庙,走在最前面的年轻女子回头瞟了一眼唐宪富和唐明俊父子,嘴中发出一声轻咦,脚步也是一滞。
不过他们一行人似乎有什么要紧事情,年轻女子好看的眉毛轻蹙了一下,随即大步跨入寺庙大门,她身后的几个人也迅速跟上。
父子俩探头看了一眼,发现寺庙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寺庙里面更是一片静谧,只是远远地传来若有若无的读书声。
“请问你们找谁?”父子俩正在纠结是站在门口等待,还是进寺庙一探究竟时,一道浑厚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
“这位老师您好,我们是江津县人。”唐宪富打量了来人一眼,随即朝对方微微鞠躬,语气急促地说道,“我是带孩子前来求学的,还请多多关照。”
唐宪富一边说话,一边从身上掏出一袋卷烟递给对方,一边紧张地观察着寸头青年的一举一动,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寸头青年并没有伸手去接唐宪富手中的卷烟,而是盯着唐宪富父子看了一阵,确认他们俩不是来学校捣乱的匪徒后,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实在抱歉,最近学校经费已经面临山穷水尽之境,恐怕无力再招收新的学员了……”打量了一眼父子俩的穿着,寸头青年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我也知道现在时局艰难,我已经领着孩子跑了很多学校。要是育才学校也拒绝孩子的话,孩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上学了,还请先生通融一下。”不待对方将话说完,唐宪富又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塞向寸头青年,眼中满是恳求之意。
寸头青年并没有伸手去接唐宪富递过来的物事,而是脆声道:“我只是先生身边一跑腿的,能连载收留孩子不是我说了算,这样吧,我去通知教导处方主任一声,要是方主任点头,就让孩子参加入学考核吧。”
“谢谢先生,不知道先生贵姓?”见寸头青年松口,唐宪富半年来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朝对方感激不尽地点头。
“我姓王,叫王德安,你们跟我来吧。”寸头男子咧嘴一笑,然后领着父子俩快步走进大殿。
可能因为有王德安领路,姓方的教导主任仅仅瞄了唐明俊一眼,并没有多问,便给唐明俊安排了入学考核。
清楚地将教导主任的反应看在眼中,唐宪富明白自己父子俩今天撞了大运,他感激地朝王德安笑了笑,低声询问道:“请问王先生,学校的入学考核难不难啊?”
“学校的考核,不只是识文断字,还包括了烧饭菜、洗补衣服、唱歌、急救、游泳、查字典等基本生活常识,会其中三项生活常识便可以通过考核,对于出生于贫困家庭的孩子来说,应该很简单。”王德安接过唐宪富递过来的卷烟,叼在嘴中道。
“那就好,那就好,今天实在太感激王先生了。”得知考核内容,唐宪富不由得喜上眉梢,不过想起儿子以前每次入学考核失败的事情,唐宪富又高兴不起来了。
两个人聊天的工夫,让人看不见前路的浓雾悄无声息地消散无踪,一缕晨曦破晓而出,鸡鸣犬吠,鸟雀啾啾,田园风光无限。
“还是这里好啊,不像城里那样,时刻都要揪心跑警报躲轰炸。”唐宪富看了一眼在坝子中玩“藏猫猫”游戏的学生们,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神色,下意识地感慨道。
“是啊,小日本太可恨了,都在重庆狂轰滥炸三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王先生,听说贺绿汀、章泯、艾青等著名大家都在我们学校任教,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还能假?!我跟你说,我们学校全靠募捐支撑,所以学校的老师都是国内各领域的第一流学者,也只有这样,学校的威望才能相应提高,募捐的路子才会日益扩大,学校才能长期办下去……”
王德安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做过跑街小贩,得知唐宪富有做过货郎和摆摊小贩的经历,他倍感亲切,两个人很快便聊得火热。
听王德安讲述着学校中任教的诸多国内著名大家以及学校内发生的趣事,唐宪富一阵神往,只是他的心中始终放心不下儿子的入学考核。
在唐宪富焦灼的期盼中,唐明俊终于再次回到了大殿,瞄了父亲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觉得自己考得不够理想。”
唐明俊一句话有如一声闷雷,轰得唐宪富头晕目眩。他嘴巴嗫嚅了一阵,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德安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他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唐宪富,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就在唐宪富失魂落魄地准备领着儿子离去时,一个短发女子匆匆地从大殿深处走了出来,她先是探头往寺庙外面打量了一遍,确认没有可疑人物在寺庙附近后,这才转身看向唐宪富,神色郑重道:“唐先生,方便进屋一坐么?”
唐宪富隐隐记得眼前这个女子不久前在寺庙门口跟自己擦身而过,却不知道对方为何会突兀地找上自己,他不由得将询问的目光看向王德安。
“唐大哥,意姐是我们学校的……领导,她找你肯定有好事,你赶紧答应啊!”王德安看到意姐目光灼灼地盯着唐宪富,他愣了一下,随即喜出望外地跟唐宪富说道,只是在介绍意姐的身份时,他临时将党支部书记几个字吞咽进了肚中,直接用了领导两个字。
“唐先生,我代表学校正式通知您,您的孩子已经通过了入学考核,我们马上就让人给他安排入学手续,不过我这边有一件事情想跟唐先生商量,不知道唐先生是连载方便移步?”听到王德安的话,廖意林满脸微笑地点了点头,再次邀请道。
“什么,我通过入学考核了?”唐明俊指了指自己,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啊,明俊通过入学考核了?”骤然间听闻这个喜讯,唐宪富先是一愣,随即激动地说道:“谢谢意领导,有什么事情您尽管吩咐,我听您的。”
听到“意领导”这个别有创意的称呼,廖意林忍不住扑哧一笑,她狠狠地瞪了王德安一眼,这才跟唐宪富说道:“唐先生,我姓廖,名意林,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们都习惯了称呼我为意姐,让您见笑了,还请这边走。”
在廖意林的安排下,很快便有人前来领着唐明俊前去办理入学手续。
困扰了唐宪富大半年的事情就这样得到了解决,唐宪富心中都疑窦丛生,偏偏有外人在场,他也没有办法询问儿子,只能将满腹疑窦藏在心底。
简单叮嘱了唐明俊几句后,唐宪富便随着廖意林踩着一段青石板路,进入了寺庙侧院的一间木板屋中。
招呼唐宪富坐下,又热情地帮忙唐宪富倒了一杯开水后,廖意林这才在方木桌的另一侧坐下。
唐宪富偷偷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知性且大方得体的漂亮女子,心中有
点惴惴不安,不过他的脸上始终堆着局促的笑容。
“唐先生,听说您是江津县的,父母和妻子都死于日寇大轰炸,迫不得已才背井离乡到城里讨生活?”廖意林朝唐宪富笑了笑,挑起话题道。
唐宪富不知道廖意林为何有此一问,他疑惑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唐先生为什么要将令郎送到我们育才学校来读书?不会仅仅是因为我们育才学校免费吧?”廖意林见唐宪富不出声,她换了一个话题道。
提到孩子读书的事情,唐宪富的话匣子一下子便打开了,“领导,您可千万不要误会啊,我们来育才学校,固然有部分原因是育才学校免费,更重要的是因为这里聚集了国内各个领域的名家,我觉得孩子只有在这里才会变得更加优秀。”
唐宪富说话时,廖意林也不打断,只是观察着唐宪富的言行举止,偶尔点头或者轻“嗯”,表示她在认真倾听,与此同时,她的心中也是于电光火石间闪过无数念头。
“领导,抱歉啊,好久没有这么轻松地跟人聊天过了,一时间有点碎嘴,耽误您时间了,不知道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唐宪富说了大半天后,才发现进屋之后,廖意林除了刚开始说了两句话,后面基本上是自己在说,对方在听,于是他迅速结束了话题。
“唐先生,不知道你是连载听说过,外界一直盛传我们育才学校是共产党学校,草街子联保主任和合川县保安队长经常到学校威胁我们的学生,让他们不许在育才读书,不然随时会发生意外。这种情况下,你还敢继续让孩子在我们学校读书么?”廖意林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紧紧地盯着唐宪富的双眼道。
听到廖意林的话,唐宪富不由得愣了一下,好半晌后才叹息道:“我就是一小老百姓,不知道什么叫布尔什维克,只知道育才学校愿意帮助穷困人家,很多名家都愿意来育才学校,所以学校肯定差不了。”
“至于危险,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日寇的轰炸一天不
停,我们的脑袋便随时都挂在裤腰上。在江津县,我睡觉都不敢合眼;在主城,我要随时竖起耳朵听防空警报,古圣寺再危险,相对于日寇的轰炸来说不值一提。”
唐宪富的话让廖意林的眼睛一亮,她愈发肯定了心中的计划,权衡片刻后,她字斟句酌地问道:“不知道唐先生是连载有孪生兄弟?”
看到唐宪富摇头,廖意林继续问道:“那唐先生有听说过军统魔头戴笠以及他手下的八大金刚么?”
“这个我听说过,戴笠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听说他不仅杀日本人和汉奸,凡是跟蒋政府声音不同的人他都杀,连共产党员和普通老百姓也杀,他手下的八大金刚同样双手沾满了血腥。”说这句话时,唐宪富脸色煞白,说话也没之前利索了。
“唐先生应该是只听过军统的罪行,没见过戴笠及他手下八大金刚长的什么样子吧?”廖意林笑了笑,然后从身上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唐宪富道,“我这里有一张照片,还请唐先生过目。”
唐宪富恭敬地站起身子,伸出双手接过了廖意林递过来的照片。
当唐宪富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时,他惊呼道:“领导,你手中怎么会有我的照片?不对,照片里的人应该不是我,可是这张脸明明是我啊。领导,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唐先生,照片上的人并不是你,而是人称五阎王的军统五哥徐敬塘。军统的人除了戴笠之外,便数他最为神秘,也数他杀人最多。”廖意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唐宪富,一字一顿地说道。
感觉到廖意林身上散发出来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唐宪富往后缩了缩身子,连忙摆手连载认道:“廖……廖领导,您弄错了,我不是徐敬塘,我真的不是徐敬塘,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唐先生,我知道您不是徐敬塘,因为徐敬塘已经死了,我们的人亲眼目睹他被人暗杀的,他的尸体现在还在我们的联络站摆放着呢。我请唐先生来这里,是想跟唐先生商量一件事,您能连载冒充徐敬塘继续潜伏在军统,暗中帮我们做事?抱歉,刚才忘了跟唐先生介绍我的身份,
我是育才学校的党支部书记,来自延安。”
……
廖意林的话,有如一块巨石砸进了池塘,在唐宪富的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他只觉得自己双耳嗡嗡作响,整个人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
唐宪富陷入了沉默,心中天人交战:一方面,是廖意林在他面前自爆身份,这份坦诚和信任让他特别感动;另一方面,却是他在犹豫是连载应该将自己的特殊经历说出来。
廖意林只是恬然地看着唐宪富,也不催促。
“廖……廖书记,虽然我跟徐敬塘长得很像,可是我对他一无所知,我怕我冒充不来。”足足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唐宪富才沉声回答道,此时他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唐先生是不敢冒充,还是不愿冒充?”廖意林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
“我……我……廖书记,军统是一个大魔窟,我进去之后只有死路一条。明俊现在就剩我这么一个亲人了,我要是死了,谁来照顾明俊啊?”在廖意林的逼视下,唐宪富眼神躲闪道,“廖书记,要是我不答应您的要求,您不会不让明俊入学吧?”
“当然不会,事情一码归一码,唐明俊虽然常识一科考得不是很理想,但还是勉强达标了,我既然代表学校通知你们通过了入学考核,自然不会出尔反尔。”说到这里,廖意林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是没有唐先生的配合,我们在重庆的地下工作开展起来要困难很多……”
“廖书记,我不是不愿意冒充徐敬塘,而是真的不敢冒充啊。军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我连鸡鸭鱼都不敢杀,更别说杀人了,而且我对军统的人和事完全不熟,进去以后便两眼一抹黑,很容易露馅的。”唐宪富哭丧着一张脸道。
“没事,我理解唐先生的想法,我不会勉强您的。”廖意林笑了笑,站起身子便要送客。
见廖意林不再坚持让自己冒充徐敬塘,唐宪富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在廖意林的陪同下走到了门口。只是想起家人惨死在日寇大轰炸之下的事情以及儿子对自己的疏远和冷漠,他突然间又顿住了脚步。
“廖书记,要是我愿意冒充徐敬塘的话,我能放心将明俊交到您手中么?”唐宪富转过头问道。
见唐宪富好像改变了主意,神色黯然的廖意林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荡漾开,她不可置信地问道:“唐先生这是同意我的建议了?”
唐宪富点头道:“虽然我怕死,可是我很清楚一个道理,要是国家都没了,我也没有办法独活。左右都是死,与其窝囊地被流弹或者日寇的大轰炸弄死,还不如冒充徐敬塘,至少在身份暴露之前,我还可以杀几个日本人和汉奸垫底。作为生意人,赔本的生意不能做!”
“唐先生,你可要想好了,一旦冒充徐敬塘,你根本就没有犯错的机会,只要犯错便要面临死亡的下场;而且你会危机重重,不仅仅军统内部有人要杀你,中统的人想除掉你,便是汪伪政权和游击队的人也恨不得你死之而后快!”廖意林面色郑重地说道。
听到廖意林的话,唐宪富不由得瞠目结舌,沉默了半晌后,他呐呐道:“廖书记,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认真地打量了一眼唐宪富,确认他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后,廖意林才吐气道:“唐先生,为了让你更好地完成潜伏任务,保护你的安全,估计你现在这个身份以后不能用了。”
“什么意思?”
“集中在徐敬塘身上的目光实在太多了,要是你继续用唐宪富这个身份,会给你和明俊带来灭顶之灾。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你现在的身份死于一场意外,从此销声匿迹。”
“这样不好吧,明俊才失去妈……”
“唐先生,育才学校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失去父母的孤儿,最小的才八岁,最大的也只有十七岁。明俊已经十六岁,不小了,他可能会陷入短暂的悲恸之中,但是很快便会调解过来的,我们的老师也会将他当
成自己的孩子带。”
“我……”唐宪富嘴巴嚅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将心中的话说出来,“意姐,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么?”
“这些年来,我们对徐敬塘做了详尽的调查,但是不一定完整。徐敬塘擅长双手使枪,格斗能力极强,喜欢抽雪茄,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夜迷离舞厅和醉春楼……”
“……所以,你有一天的时间跟我学习摩斯电码和交谊舞,至于枪法和格斗技巧,只有等以后有时间了,你自己慢慢琢磨。”
听到廖意林嘴中蹦出的有关徐敬塘的一个又一个特征以及一系列的专业术语,唐宪富眼中闪过一股莫名的神色,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涌上心头,让他不由自主地皱眉。
廖意林只当唐宪富听得吃力,她连忙放慢了语速,而且时不时观察唐宪富脸上的神色变化。
意识到自己失态,唐宪富迅速地调整了情绪,认真倾听廖意林叙说。
接下来的时间,唐宪富一点点地“死记硬背”着徐敬塘的资料。
当廖意林反复确认唐宪富完全记住了徐敬塘的资料之后,才开始教他摩斯电码。
“唐先生真是天赋异禀!”半天时间后,廖意林对唐宪富的记忆力赞叹不已。
有关徐敬塘的资料,唐宪富仅仅听廖意林介绍一遍,就记住了七八成;廖意林重复一遍后,唐宪富竟然记住了全部内容。至于摩斯电码,唐宪富更是触类旁通,一学即会。
“让领导见笑了,这些年跑南闯北,别的本事没有,光锻炼出察言观色和死记硬背的能力了。”见廖意林并没有察觉到异常,唐宪富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有关徐敬塘的资料以及摩斯电码技巧,唐宪富早就烂熟于心,几乎成为了一种生存本能,所以即便他装得再笨拙,也是让廖意林眼前
一亮。
接下来的时间,唐宪富表现得更加“谨慎”了。
廖意林在教唐宪富跳舞时,唐宪富身体僵直,不仅双手完全不敢碰触廖意林的身体,双腿也仿佛灌了铅似的挪不动,时不时踩廖意林一脚。
“唐先生,不用紧张,放轻松点,你就当我不存在,将注意力集中在音乐节奏上。”
“唐先生,注意你双手的位置,还有面部表情,要始终面带微笑。”
“……”
三个小时过去,廖意林累得满头大汗,嗓子也哑了,唐宪富才“勉强掌握”交谊舞的要点,他看向廖意林的目光带着几分赧然和歉意。
“廖书记,我很笨的,徐敬塘是夜场老手,我要是冒充他,是不是很容易露馅?”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唐宪富忐忑地问道。
“其实唐先生很聪明,只是唐先生从来没有跟异性跳过舞,再加上我们现在所处的场景,唐先生有点放不开。真的进了舞厅,在特定氛围的影响下,唐先生应该会表现得很好。”廖意林蹙眉沉思了片刻,脆声说道。
听完廖意林的分析,唐宪富精神一振,心中担忧尽去。
办理完入学手续后,唐明俊并没有立即被安排班级,而是在学校的安排下,进行了一系列的测验。
育才的教学跟其他中学不同,它不仅仅有普通课,还有其他学校所没有的特修课。普通课即公共课程,全体学生均需学习,从小学到中学的课程按照教育部门颁发的标准教学,只是在具体科目与课时上有所增减。
刚开始时,普通课占比大于特修课,但是学校每年依据学生情况,特修课占比会逐渐加大,并且课程设置虽有等级,在个人学习上并不完全遵照等级。例如一个学生的算术好,英语差,那么他的算术可能上三年级,英语上二年级,因此,育才学校的教科书均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了增添与浓缩,甚至完全新编。
因为唐明俊的算术水平已然达到了初二的水平,可以直接跟随初二的同学一起上,英语对唐明俊却是一个老大难,他只能跟初一的同学一起上。
“唐先生,学校分班后,对您的孩子进行了特殊才能的测试选拔。根据明俊的动手能力,在征求他的个人意见后,将他选拔到了社会科学组特修,社会科学组有很多优秀的学生,我就是他的主任……”将唐明俊送到唐宪富身边时,廖意林强调道。
“明俊,在育才待了一天,你感觉学校如何?”听到社会科学组几个字,唐宪富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他知道,育才学校的党支部成员基本上都集中在社会科学组,当然,社会科学组的学生也是育才学校最优秀的。
“还行。”唐明俊本来不想搭理父亲,不过看了看旁边的班主任老师和社会科学组主任,他瓮声瓮气地回答道。
“你喜欢就好,你要跟老师和同学好好相处,多学知识,以后做一个有本事的人。”唐宪富溺爱地看了一眼儿子,千言万语化为了一声叮嘱。
唐明俊并没有察觉到父亲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的脑海中,全是今天在育才精彩的经历,他有心跟父亲分享,却拉不下面子。
父子俩心中都藏着事,躺到床上后,辗转反侧半天没睡。
不过唐明俊的睡意说来就来,唐宪富正在心中措辞,想做最后的努力,跟儿子好好沟通一下,耳边已经传来儿子匀称的呼噜声。
唐宪富又一次失眠了:一方面,他放心不下儿子,他知道这是自己跟儿子最后一次相处,以后即便见到儿子,也只能装作不认识;另一方面,他对于冒充徐敬塘潜伏在军统的任务始终是忐忑不安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破晓,唐宪富便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儿子,留下一张纸条后,便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卧室。
寺庙大门口,廖意林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让唐宪富诧异的是,门口还有一副滑竿儿。
“唐先生第一次来凤凰山,不熟悉山路,我怕天色太暗不安全,所以特地让草街子的老乡送你到码头,唐先生在滑竿上也可以多休息一会儿。”在唐宪富询问的目光中,廖意林轻声解释道。
“廖书记有心了。”听说滑竿是特地给自己准备的,唐宪富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暖流,“明俊那孩子平时很听话,只是脾气有点倔,还请廖书记帮忙多看着点。”
“唐先生尽管放心,孩子进了育才,我会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照顾,学校其他老师都是如此。”知道唐宪富在担心什么,廖意林安抚道。
唐宪富点了点头,想跟廖意林说几句有关潜伏任务的话,又碍于有轿夫在旁边,他将快到嘴边的话咽进了肚中,心不在焉地朝廖意林挥了挥手,便抬腿坐上了滑竿。
清楚地将唐宪富的反应看在眼中,廖意林朝唐宪富笑了笑,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也是挥手作别。
默默地注视着滑竿消失在黑暗中,廖意林犹自呆立在寺庙门口,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也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躺在滑竿上的唐宪富此时心中却是五味陈杂,看着古圣寺的方向,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更对不起廖意林的信任。
昨天晚上,唐宪富在廖意林面前并没有说实话,他不仅仅认识徐敬塘,而且他比廖意林更加了解徐敬塘。
唐宪富原本的确是一个信客和货郎,往返于江津县和重庆城之间,给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送送口信以及贩卖点小东西赚钱。
三年前,一场噩梦改变了唐宪富的人生轨迹。
唐宪富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自己备齐了货物在朝天门码头准备登船时,被突然间冒出来的几个黑衣人架走。对方先是将自己关进一个审讯室,各种严刑拷打,问自己跟徐敬塘是什么关系。
严刑逼供的日子持续了大半个月,就在唐宪富以为自己要死在审讯室时,对方好像调查清楚自己跟徐敬塘的确没有丝毫关系,紧接着便对
自己进行了软禁,让自己死记硬背徐敬塘的资料,只要自己稍微有所抵触,便是刀枪招呼。
在唐宪富的苦苦哀求下,对方给了唐宪富每三个月一次的假期,允许唐宪富以信客和货郎的身份回江津县城跟家人团聚,不过唐宪富的身边还是随时有人跟踪监控,只要发现情况不对劲,唐宪富和家人随时可能死于非命。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唐宪富已然弄清楚抓捕和软禁自己的人是汪伪政权特别行动处的人。他们在街上看到自己时,误以为自己是徐敬塘,这才展开了偷袭行动,调查发现自己跟徐敬塘并无关系后,他们心中又滋生了新的念头。
当唐宪富得悉对方的计划时,他内心是极为抵触甚至想逃跑的,奈何他和家人的性命都被掌控在特别行动处的人手中,所以只能默默地忍受和听从特别行动处的安排。
唐宪富被汪伪政权特别行动处的人特训了整整两年时间。特别行动处对他进行了大量的技能培训,直到确认唐宪富对徐敬塘的资料倒背如流,完全熟悉了徐敬塘所掌握的技能时,才对唐宪富进行了长达一年的考核。
事实证明,特别行动处的高强度训练和非人折磨没有白费,在他们不计成本的投入下,唐宪富已然蜕变成了一台杀人机器。一年时间内,唐宪富格杀了十几名军统和中统人员,成功截获八次情报,以完美的成绩通过了考核,这才赢得单独带着孩子来育才学校求学的机会。
“他们昨天就采取行动了么,为什么我没有接到通知?
“刺杀徐敬塘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应该是突发情况!
“难道从明天开始,我便要以徐敬塘的身份给那些王八蛋做事了么?”
电光火石间,唐宪富已然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想着家人死于大轰炸的场景以及自己这三年来所受的非人折磨,唐宪富从内心深处抵触跟特别行动处的人一起共事,只是他伪装得很好,特别行动处的人
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而已。
“不,我不是在给日本人做事,我是在给地下党做事。”想起廖意林的信任和嘱托,唐宪富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眼中也露出了坚毅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