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初上,树梢蝉鸣。
“跟娘娘说,我知道了。”一个高瘦的影子,双手负于背上,并不转身看堂下低头长揖的黑袍之人,只是淡淡交待道,“阿岱,把你兄弟从侧厅带出府去。”
从屏风后快闪出一个灰袍身影,迅速简洁的低声领命“是,大人。”扭身就扬一扬袖子。得到示意的黑袍之人一言不发,只是抬头跟着疾步出去。若是有心人此时闯入,必会惊诧,这一黑一灰的两个人,面庞竟然如此相似,近乎相同。
独留在正厅中的,正是齐贵妃的兄长、朝中份位颇重的卿大夫,杜长年。
杜长年并不是齐贵妃的亲哥哥,而是表兄,还是庶表兄。
想当年,华隆国安邦之初,内有善于机谋的凤氏、孟氏出谋划策,外有精兵铁骑的晏氏、宋氏领军作战,散乱五州的其他割据王国中,徐氏、叶氏、房氏都是权贵之助,手握重筹;只有杜氏,靠的不是家族门楣,也不是门阀势力,仅仅一人之力,凭着杜氏族长当年精准选主的眼光,才成就了如今杜氏一族的荣光,弘扬了杜氏“鸿鹄之才”的美名。
然而,即便如此,作为华隆国家喻户晓的“八柱国”豪族,杜氏,也只能居于第八位。
这也算了。
毕竟,华隆国立国之后,随着徐氏被王诛灭、凤氏隐匿无踪、叶氏自堕成商、房氏安于平民,虽说世家地位不可逾越,但杜氏在朝中,总归是握有实权的大族。
但是凭什么?沈氏作为南部小族、后起之势,只是因为扶助了昔年的穆王中兴,却一举得势,更是心思活络的把三女分嫁入孟族、晏族、宋族。甚至成功的沈氏族女推上了王后的宝座!
如今的华隆国,人人皆艳羡沈氏一族的麻雀变凤凰,凭着女儿富贵,一朝成为“九柱国”的最大受益世家。虽走的是曲线,不能出将入相,但是沈氏却是可以从此凭借着姻亲之光,几代荣耀、屹立不倒了。后起之秀,却改写了“八柱国”的格局,新的“九柱国”世家之中却并没有居于末流,实乃难得。
沈家,一介小族,也敢踩我堂堂杜氏门面于脚下。杜长年心中冷笑。没思至此,杜长年的一张瘦长白皙的脸,就会阴沉得似要杀人。
杜氏一族从来并不人丁兴旺。发展至如今,因秉承杜家族长当年的遗训,族人不得过十户百丁,故而族中男丁人才,更是寥寥。
杜长年是庶子。杜长年的头上,有一个比他更为位高权重的嫡兄长——杜长亭。
杜长亭,是掌管当朝军事行政事务的大司马,也是褚宣王最为信赖的左膀右臂。
如果说孟敦儒作为太宰,是褚宣王不得不仰仗的朝政能手,那么没人敢质疑,杜长亭,绝对是褚宣王的心腹谋臣,褚宣王对于杜长亭的信任,绝对在众臣之上。甚至于超过了孟敦儒这个国舅。
然而让杜长年咬牙切齿的是,杜长亭这个一向与他从小并不投契的嫡兄长,却不愿意为了振兴杜氏而接管族长一位,硬是放任杜氏不管。
杜长年也曾嘲讽过杜长亭:“你为了取得陛下信任,一己荣华,舍弃了家族重责,你当得起杜氏给你的这个姓,对得起杜氏先人的心血么?”
杜长亭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回了一句:“杜氏祖训,长亭一向不敢忘。”杜长年语噎。
杜氏祖师爷遗训,族人不得过十户百丁,其实个中深意大家皆心知肚明,祖师爷无非担心的就是树大招风,然而家族不能兴旺,何谈弘扬名门?杜氏族人后来渐渐的,大都不以为然了。
眼见杜长亭拿这个当借口,明明孤家寡人一个还搬离了杜府,另居别院,连彼时已是贵妃的表妹齐妙人再三劝谏都置若罔闻,心高气傲的杜长年气不打一处来:你杜长亭倒确实是不配当杜家族长。
后来,自然而然的,在杜家长老的推举下,由卿大夫杜长年接任了族长一职。
振兴杜氏门楣的责任,就此落在了杜长年的头上。
杜长年与齐贵妃这个表妹的感情,从小就比较亲厚些。或许是因为杜氏人丁稀薄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妙人的生母杜芳沁也是庶出,虽然这个姑姑嫁给了楚郡王养子齐大公子齐玉堂,但因着庶出身份又温顺卑微,实际上只是伎妾,杜家上下都知道,彼时的齐妙人,虽有着“郡君”的头衔,却是私底下过着被人欺侮、遭人白眼的刻薄日子。杜长年心有不忍,知晓父亲对杜芳沁这个庶出的姑姑一向颇为怜惜,所以也暗中对时不时被驱赶回杜家的齐妙人母女,总是探望照顾。加上杜长年自己又从小屈居嫡兄杜长亭才华之下而心生怨怼,因而,对于这个一向会看眉眼高低、知情识趣又乖巧漂亮的表妹,是颇有同病相怜之感的。
后来姑姑杜芳沁病逝,齐妙人被献进宫,一举成为宠冠六宫的齐贵妃,他和这个表妹之间,私底下隐晦的建立起往来,也多了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思绪纷飞,杜长年被一声明媚的娇音惊醒:
“爹爹,您在想什么呢?嘻嘻。”随身而入的,是一对妙龄的身影。
杜长年定睛一看,这可不是自己那一双宝贝的闺女儿,翩然与嫣然么?杜长亭笑了。
“父亲,难道是宫中来人了?”身姿较弱的黄衣少女开口轻声问道。杜长年一怔。随即胳膊被另一位粉衣少女给娇滴滴的缠上了:
“爹爹,是吗?是不是元哥哥我是说二殿下,和姑姑想我们了,又派人来给我们送宫中贡品贵物了?”粉衣少女兴奋的问。杜长年疼爱的摇了摇头,瞥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的另一个女儿,然后故作严厉的拍了下粉衣少女的手道:“嫣儿,说了多少次了,不能没规矩,姑姑能叫吗?”杜嫣然不满的别了下漂亮的嘴巴。杜翩然敛下眼皮,羸弱的身躯孤零零的安静立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继续说话。
“父亲,是否水乐宫的那位,有什么指示需要您配合?”杜翩然思忖着,宫中一向无大事,必然是这位贵妃娘娘有了什么棘手难处,才会派府中管事阿岱的双胞兄弟,那个父亲命跟在贵妃姑姑身边驱使的阿樊前来传话。刚刚她在后园里,看到了阿樊了,那一双墨色三叶靴是宫人才会穿的宫中之物,她不会认错的。杜翩然飞快的转着脑子。她也实在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借故让姐姐杜嫣然这个一向貌美却无脑的女人来出头,自己能跟着过来问问。
杜长年看了杜翩然一眼。这个女儿,明明比杜嫣然聪明伶俐,看起来又无害惹人怜惜,却不知为何,一向让他忌讳。许是她太过跳跃太过伶俐的思维,让他总是想起年幼时,和自己站在书房里一同接受父亲询问课业却表现得格外优秀的那个讨厌之人。
女大不中留了啊。杜长年心中暗叹。舍不得的摸摸杜翩然的头。突然灵光一闪。心中被托付的难处有了着落。
缓缓的走下堂,杜长年表现得很是漫不经心道:
“哦,水乐宫没什么大事,是长乐宫的那位。”杜长年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的杜翩然和好奇眼神的杜嫣然,继续道,“贵妃娘娘说,长乐宫的凤林公主,顽劣不堪,私自出宫,陛下甚怒,却又担忧,怕是日子久了,可能凤林公主会遭遇歹徒,恐有不测呢”
杜嫣然惶惑不解,兴致缺缺,不是关于她心上人二殿下的消息,她才不关心呢!
杜翩然却是了然了。这是贵妃姑姑驱赶了长乐宫的正主之后,又要清除长乐宫的小主子了呢。有趣,真有趣。
“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贵妃姑姑真是。”杜嫣然无聊的一屁股坐了下来,开始玩着手心的丝绢。
“傻丫头。”杜长年呵呵的笑着,盯着一双女儿,自言自语道,“今年你们也满十五了吧?”
“爹爹,我十五了,”杜嫣然好笑又得意的指了指妹妹朗声道,“杜翩然才十四!”杜翩然轻轻羞怯模样低垂了头。她心中知道,她的父亲大人,永远都不会把她的事情放心上的。毕竟,杜嫣然那么美,那么乖巧,而自己作为女子,并没有比得上杜嫣然取悦人心的天然之貌。不,甚至杜嫣然根本不需取悦,只要一颦一笑,杜嫣然总是可以轻易的让人喜欢。杜翩然咬了咬牙。
“翩然才十四嗯,十四也没事,翩然,过几日即将举行的两年一届的烟雨茶会盛事,你就和嫣儿一块儿去吧,跟着见见世面也好。”杜长年一副慈父的模样。
跟着见见世面,说不定,能见到那位一向喜欢热闹顽劣的凤林公主呢。
杜翩然一怔,父亲这是拿自己为貌美出众的姐姐保驾护航呢。要她们姐妹两个,一人以姿色于人前赢势,一人以机变于背后筹谋。
自己,就是那个被父亲舍做筹谋的人,为姐姐做嫁衣的人。
“记得,一定要互相帮助。”杜长年冷眼直盯着这个身躯孱弱的小女儿,盯得杜翩然觉得心里发抖。
“是。”良久,杜翩然低声允诺。杜长年松一口气,长袖一拂,姐妹俩起身告退。
凤林公主,势必要除。
杜长年也认同齐贵妃的示意。
因为沈家女儿,如今只有凤林公主这颗自己意外跳进局中的丫头,才可以让他们有机会出手。
只要动了这颗棋子,就可以打乱沈氏的气定神闲;
只要拔出了这颗棋子,就可以打断如今根深盘错的沈氏与孟氏、晏氏、和宋氏这三大世家的同气连枝!
杜长年定身坐在了高椅上,眉眼里满是悠然笑意,却透着阴狠的杀机:
“大哥,你要保宣王,我要兴杜氏,我们就看看,到底谁才是杜家这一辈的鸿鹄之才!”
窗外一个飘过的黑影,快得令人以为眼前一花,瞬间又是谧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