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晨光泛白的时候，丰都还是一片祥和的宁静，显得这个炎夏的清晨，是多么难得的谧美。

然而丰都的中心，那条通往百姓心中敬畏远之的宫殿的沥青官道，那扇紧闭威武的王宫大门的里面，却有一个萧瑟在白马上的孤独身影。

是走？还是留？

她终究有些踟蹰。有些难舍。

可是一转念，想到了母亲，在那个妖妇趾高气昂的指使下，居然被宫人随意摆弄卸下了自己满头的凤钗华冠，披散着一头长长绵绵的顺发的母亲，被宫人内侍押送着前往“修行之所”的时候，她那仍然是那么端庄高洁的母亲。

记忆中尊贵得不曾下过高台的母亲，终究被迫的十五年来，第一次跨出了凤仪殿，又跨出了长乐宫。临别之前，最后那一回头，无比郑重的字字低沉：我儿，不必顾我。

不必顾我。

我儿。

想起那天这一句，她的眼眶还是忍不住湿润了。她知道，她懂得。母亲心里，最放不下的惦记。无可否认必是她的孩子。

他太狠心了。她恨恨的还是喃喃了一句，咬牙切齿。却不由自主的回首了难舍的一眼。

母亲以为他无论如何，必定不会迁怒于女儿的，事实的确，半年来，她依然是高高在上内外敬畏的凤林公主，华隆朝王土上最为尊贵的女子。她也一直以为，自己会永远都是父王最疼爱的掌上明珠。毕竟，她从来都是。也是依仗着这一份宠爱，她才可以表面上护着那个过继母后膝下的“嫡出”弟弟不受欺凌，才可以守住自己凤林宫的尊严不被嘲讽，才可以维持着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利荣耀后宫，对抗那个妖妇。

然而如今，父王竟然要把她草率许配出去了？她简直难以置信。永远忘不了她急急冲进大殿质询父王的时候，他那一脸的平静：凤林，你早就及笄了。

是的，她是早就及笄了。可是华隆朝的风俗，王室子女婚配完全不受民俗所束缚，早就及笄了，为何早不指婚晚不指婚，偏偏母亲才刚出宫半年，就给自己急着指婚？

她想起了宫人在背后的议论耻笑：没娘的孩子像棵草，有后妈的爹都是后爹了。

她想起了大殿上父王铁青着脸，和妖妇似笑非笑的那一句：恭喜呵，凤林公主。

据说大王心属的还是你母后，哦不能叫王后了，是你母亲的本家呢，你的族亲，也就是静怡娘子表兄的孩儿，当今太宰家的谦谦公子呢，虽然你也跟着静怡娘子这几年都深居宫中不走不动，应该没见过

她要疯了。她真是受够了那个一心觊觎母亲之位的聒噪女人。什么太宰家的公子，她表舅的儿子，她当然知道！母亲在的时候就叮嘱教导过，内宫与外朝不可暧昧，就算是亲戚，也反对长乐宫中上下所有人与外朝的官候亲友往来，所以，她竟是从来没见过！素未谋面啊，她的父王，怎么忍心？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她真的被草草指婚出宫去，谁来替她继续保护在宫中每天都胆战心惊的弟弟？现在宫中，只有他们相依为命。她必须保护好弟弟，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母亲。

她知道的，母亲放心不下的，还有那个几乎从小就由母亲在长乐宫拉扯长大的庶出弟弟，一个早丧了亲娘，早熟却胆怯的男孩儿。她是真当做亲儿子一样的悉心教养真情相待，如若不然，也不会因嫡母庶子感情深厚而反引起父王的不快，给妖妇在父王面前谗言攻击母亲的话柄。她可怜的弟弟和她只差了一岁，却从来没有被父王关爱过。她和母亲一样爱弟弟。她不能只顾自己安心嫁给姨表兄，而抛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出三年，他肯定会被那个兴风作浪的妖妇给玩死的。

你知道吗，你父王，有意册封我为继后呢。那个妖妇临出大殿前，低身在她身边附耳道了一句晴天霹雳。随即得意大笑扬长而去。

留也没用。自言自语般的想通了，从来聪慧的凤林公主，终究再也不回头，一咬牙，冷眼鞭笞了战战兢兢的宫门门卫磕在面前的黄土，扬起了她漂亮的下巴。

本公主要出去体验民情，奉旨参加筹备烟雨茶会。尔等谁敢阻拦？

不多时，伴随着嘎吱的沉重声，那扇沥青大门缓缓的敞开。百姓们甚至来不及注意，那个身影策马扬鞭，冲出了晨雾包笼中的王宫。

卯时，宫门禁卫的报秉消息传进了水乐宫。睡眼惺忪的美妇一怔片刻，不觉嘴角弯起。果不其然啊。

“我们的凤林公主还是沉不住气的孩子呢。看来我得去瞧瞧陛下会被气成什么样子。”袅袅身姿站起，微笑着，叹气道。却一男一女两个身着华服的童子跑进门槛。

“母妃，我也要去！”七岁的女童稚气的高声嚷嚷，拽住了婀娜女子的长袖。女子微微皱眉，上手掰开，轻声道：“不许胡闹”。

“母妃，带我们一起吧！”稍年长的男孩一脸的异常兴奋的光芒，“我真想看到，那个跋扈的臭丫头被父王臭骂、下令惩治的场景。”女子摇摇头，淡淡一笑嗔怪道：“华儿，你比映荷大六岁呢，怎也这般沉不住气。”眼波一转，却是一手牵起一个孩童，表情转而严肃：带你们去可以，但是你们谨记，待会儿不许多言语一句。知道么？

知道了知道了。华服男孩一脸不耐。女子无奈的摇了摇头。

轩辕殿上。鸦雀无声。

褚宣王一脸的冷然。那双异常粗糙的手，微微的，细细的，摩擦着掌心之下的小玩意儿，发出了嘶嘶的诡异声响，却没有一个宫人敢抬眼去细瞧，那龙袍长袖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看到了一双儿女和美妇款款进来大殿，褚宣王不仅挑了一下眉。

“妙人，你来得正好。你看孤生的这个好女儿。呵！”褚宣王脸上浮现出隐隐暴怒的表情，看得一对孩童心中一喜。

“大王”美妇欠身曼曼上前，身躯盈盈摆动着：“大王何必和凤林公主置气？公主身为王姬，龙脉凤血，性娇情纵，已是常态，大王别气坏了自己身子。妾身担心不已吶！”拖着长长的尾音，略带撒娇的女子情态，美妇春风化雨般的温柔。褚宣王静静望着美妇，眼底一丝动容。

“大王，您看这下面跪着一排的，这是？”美妇探究道。褚宣王面无表情的答非所问：“孤刚刚赐死了一个禁卫。”美妇声色大惊，内心却飞速盘算着。

“父王！凤林这般无理骄纵，无视宫规和您，擅自出宫，实在可恶！父王您不要生气，把她抓回来罚一下就是了！”一个脆生生的女音响起。美妇心头一震，迅速望向褚宣王。

哦，映荷，那你说说，该怎么罚一下？褚宣王缓缓开口。

就是名叫映荷的女童开心竟然得到了父王的回应，正欲急急开口把在水乐宫中见过母妃实施过的酷刑都一一列举一遍，却迎面迎来一记耳光，

啪！

女童懵住，欲放声嚎啕，一旁同样愕然的男孩却看到美妇闪烁的目光，飞快的用手捂住妹妹的嘴。

“大王恕罪！映荷年幼，人情懵懂，缺乏教养宫人的细心管教，妾身回宫后一定严加斥责水乐宫的教养嬷嬷！”美妇跪下，恳切言辞。华服男孩犹豫片刻，咬牙站直。

良久。

褚宣王才呵呵开了口：“爱妃如何这般惶恐？不过是贱人失职，棒杀就是。何必劳神？宫中好的教养嬷嬷多得是，另寻一个吧。”声音却是淡漠得很，听得映荷的小身板颤抖得不行。美妇更加不敢抬头。“谢谢大王圣明！”

“嗯”褚宣王站起，拂了下衣袖，缓缓走下殿台。走过华服男童时，淡淡的瞥过威严的一眼，瞬间，这个小儿子就跪拜了下来。

“传孤旨意，凤林公主正值芳龄，孤特许凤林公主出宫访民，深入百姓，参与不日即将举办的烟雨茶会盛事。出宫一事，不许再议了。”

“爱妃啊，你说得对，同样都是龙脉凤血，你养的孩子，敢直呼长姊名号，无视父母，恐怕你还是得多费心，在孩子的教导上啊——孤的贵妃，可不能连教导王姬王孙都被朝野上下耻笑啊。”

远远离去的身影，像一个巨大笼罩着的阴影，压着轩辕殿上的母子三人，大汗涔涔。

率先起来的是不服气的男孩：“母妃！为什么父王不罚，反而指责我们不是呢？”缓缓起身的，还有眼皮微微沉下的美妇，华隆朝权倾朝野的贵妃，齐妙人。

想起远去的这位陛下，嘴里口口声声说的：

“孤生的这个好女儿”

“你养的孩子”齐贵妃心下暗恨。静怡娘子，阴魂不散的心头阴影。

看着畏畏缩缩抽泣着的女儿，齐贵妃更加哀其不幸，硬是掰开了女儿紧拽自己裙摆的手指：“还不是这个蠢货！”

回到水乐宫，愤然一坐，长长的呼吸了一口气，齐贵妃看着儿子依旧不解，只好叹气道：“你父王处死了禁卫，消息却并没有传开，华儿，你可知这是为何？”

男孩迟疑：“父王顾全王室颜面？”

“当然不是。自然还是疼爱那个贱人的女儿。”齐贵妃冷声恨恨道，“你们是没看见，陛下衣袖下一直把玩着的，可不就是凤林那个小贱蹄子从小玩到大的九晶珠。可见陛下虽然盛怒七分到杀人的程度，却终究还是没全失了情志。本来，我有把握让陛下即便不小惩大诫，也让凤林这回吃吃苦头，没那么容易回宫的。”越说越恨，横眼瞪着不争气的女儿：“都是你这蠢丫头！同样是公主，你怎么不给我机灵点！”当时齐贵妃已经意识到，对盛怒的陛下，只有越温婉柔弱，对比之下，陛下才会动容怜惜身边的人，珍惜留在身边俯首帖耳的亲人，才会对擅自离宫的凤林公主心生暴怒，再加上她一旁温言软语的引导到那个被厌弃的元后，如今依旧高傲冷冽的静怡娘子，她本来是有九成九的把握，可以鼓动陛下，更加坚定重提立后之事的。

可惜了，实在是太可惜了。齐贵妃恨不能捶胸顿足，遗憾道。思忖了片刻，拍拍手，一个宫人低头着，脚下不慌不乱却疾速进殿。

“阿樊，你去帮我做两件事。”竖起纤纤玉指，齐贵妃慢慢说着，“第一，去找人散播消息，并且一定要让太宰大人的孟府，那位德高望重的沈老太君知悉，他们沈氏所出的金枝玉叶，我们聪慧骄傲的凤林公主，因为不愿下嫁身无官衔的姨表兄，而离宫出走了；第二件，去找我兄长，让他不要吝啬，把卿大夫的权势都用出来，务必使我们的凤林公主，体察民情，乐——不——思——归——”齐贵妃的脸上，浮现出快意莫测的笑容：

沈宜修，今生今世，你斗不过我；你的母族，你的女儿，也不会有跟我一较输赢的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