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早晨甚是微凉，两只黄鹂在院前的柳树上唧唧地啼叫着。

小丫鬟且欣站在屋外的长廊下欢喜地翘望着，原是姑娘跟前的一等大丫鬟领着两个抱着各色夏裳的小丫鬟自东院的雕花连廊走来。

且欣的小嘴咧得更开了。虽说自家姑娘自幼身子不好，又在两岁时丧母，亲父虞国公次年又续娶了史尚书的嫡女史氏。常在郊外山庄休养的虞老太太便将自家姑娘接了过来，亲自环在膝前照看。

老太太是极其疼爱自己的长孙女的，且欣看着小丫鬟手中的夏裳，便知定是老太太一早将刚到的京中时新的夏装送来姑娘瞧瞧。

“从容姐姐，这些可是京里时新的衣裳？”且欣盈着笑容，踮起脚来往从容身后看。

“是呢，马妈妈一早将京里的新衣送来，老太太料着姑娘现今许是未起，便只让我领着两个小丫鬟过来。”

“噗嗤！”且欣双手捂着唇，笑道：“是呢，谁人不知姑娘最是嗜睡的！”

“今日倒是不可再睡下去了，听说袁老前辈前不久带着宣世子来了灵山，宣王与宣王妃前日就拜访袁老前辈，将自己的亲儿子一同接来这灵山附近的别庄住了。你也知，我们老太太是宣王妃的嫡亲姑姑，宣王妃昨日便递了帖子要来看看我们老太太。”从容唤来院中的小丫鬟青青、郁郁接过衣裳，打发了西院的两个小丫鬟便迈进里屋去了。

且说这袁老前辈，是学术界阁老，文坛巅峰！又是灵山书院的前院长，收徒甚严，如今只不过收了三位关门弟子。而这宣王世子闵翟更是位传奇，传闻自世子六岁时，袁老前辈便将世子收为弟子，带在身侧亲自教导。

“那姑娘岂不得起了？！”且欣转了个身子也追进里屋去了。

从容点了点头，绕过中堂的墨竹屏风，来到西厢姑娘的卧室。室内一片寂静，同等位的丫鬟从锦正靠在窗边的美人靠上绣着刺绣。

从锦抬着双柔柔的眼眸，朝着从容浅浅地微笑点头表了问好，手中依旧做着刺绣。从容也静静地回之一笑。

“周妈妈怎地不在？”从容靠近浅青的床帘转头低声问道。

这周妈妈可是最宝贝姑娘的，本是姑娘生母施氏的陪嫁丫鬟，打姑娘出世做了姑娘的奶娘，姑娘身子自娘胎带出便是柔弱，每日晨起晚睡都得喝上一回药。周妈妈勤勤恳恳地照顾着姑娘的起居。自前国公夫人病逝，姑娘又在六岁时大病了一场后，更是疼惜姑娘。现如今姑娘也才不过八岁，便是恨不得双眼长在姑娘身上，好看着姑娘健康成长才是。

“才刚老太太房里的苼雪姐姐过来说是今日会有贵客到访，来唤姑娘早起呢。姑娘赖着床说是早起便得吃药的，今日如此早起，药还没好呢，于是奶娘便去让厨房的妈妈们早些煎药。”从锦将刺绣放入窗旁的笸箩内，向床沿走来。

“姑娘不愿做的事，理由便会甚多，也只有周妈妈什么都依着。”说着便与从锦一左一右地拉开了床帘。

从锦坐在床沿上，两手去拉小主子盖过头顶的被子，细声细语地说道：“好姑娘，得醒了。”

薄被下露出半个黑乌乌的头顶来，两只细腻瘦小的手顿时拉住快要脱离的被子。 “唔～奶娘可回来了？”一声含含糊糊的童声自被下发出。

“快了快了，”从锦依旧似春雨般柔和地哄着“今日只一日，劳累姑娘为老太太长些脸面的好。”

薄被下的黎宁终是缓缓地睁开了朦胧的双眼来，眼前不过十四岁的女孩虽是温和如水，却也是最目光犀利，心灵通透的。自是深知黎宁最是护内的，对她而言越是珍贵的人，便也越舍不得她受半点的亏。而老太太于她而言便是这样的人之一。

黎宁转了转头看向从容静静地立在一旁给人一种颇为稳重的感觉，又将眼睛挪了过来看着从锦，想着自个一个21世纪的大学生不过来这世界两年之久，便被一个如此小的姑娘看透，总有种吃了黄莲般的无奈、委屈难以述说。无不感慨这古代的女娃不是一般的早熟，十五六岁便能成家的，能不老成么？

“好吧。”黎宁甚是不愿地被从容从锦扶起身来。

“今日一早京里的马妈妈便将时新的夏裳送了过来，姑娘且看看今日穿哪件的好。”从容说着便又折出去唤来青青、郁郁抱来了衣裳。

黎宁对穿着向来不在意，随手挑了件鹅黄衫，清了清面容。便让从锦为自己抓了两个简单的团髻，缀之折枝花玉钿。

待黎宁起身步入中堂，周妈妈恰从屋外进来，看着瘦瘦小小的黎宁只着了件薄衫，三步并两步地来到黎宁面前，皱着眉道：“姑娘怎穿得如此单薄？”

从容拉过周妈妈笑道：“如今已是入夏，瞧着今日暖阳甚好，姑娘穿这夏裳不会受寒的。”

周妈妈虽是觉得从容说的有理，却仍是皱眉担心着。

“奶娘，从容姐姐说的是。我的药可好了？”黎宁晓得奶娘的关心，只是这关心免不了过了头，绕过奶娘，便瞧着自个的二等丫鬟且欣且然端着药与早膳摆至桌上。

黎宁用完早膳，领着两大丫鬟两小丫鬟便去了东院。

穿过东西院间的拱门，入眼的便是一株高舒垂荫的芭蕉。踏上石子铺成的小路，两边葱茏的花木。望着今日的天空晴朗无暇，微风拂面，让黎宁很快便忘了早起的痛苦，心情也转好了不少。

黎宁想着自来这里，因这尊身子体质过去薄弱，硬是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才见好转，出西院的日子屈指可数。如今倒是可以时不时出来走走，只要奶娘别说累着这身子。

步入西院中堂，见着面容宽和的五旬老太太早已从太师椅上起了身。

看着长孙女腆着笑意，弯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迈着小步迎来。

“祖母安好！”

“好、好，你也不看看此时是什么时辰了，有哪家的姑娘是像你这般睡到日晒三竿的？”虞老太太两手拢过黎宁，拉至软椅上坐下。

黎宁依旧傻兮兮地笑道：“虞家呀！好祖母，你也知道黎宁身子不好才起晚的。”

虞老太太被逗得笑道：“是，我家黎宁说得在理！”

“可不是？！”

“那今日倒是劳你早起了一个时辰。你的赵姑母昨日递了帖子，说是今日过来看看我这老人家。你也许久不曾见过姑母了，如今病也好转多了，理应见见。”

“就是那宣王妃么？”黎宁虽有些懒怠见人，就像以往拜年见亲戚，得和那群有代沟的亲戚们好 一阵东扯西扯，若是有理由不见的话，那是定不去见的。然，这次，便是无法推脱的。

“老太太，姑娘，宣王妃领着世子过来了。”老太太跟前的一等大丫鬟饰雪前来施礼告知。

“瞧，说来便来了，”老太太怜爱地扶起黎宁，“走吧。”

“是。”

一行人来至中院大厅时，只见两辆檀木马车停在门前。

前辆马车上踏下个十二三岁的秀气少年郎正伸手扶一位高挑的三旬妇人步下马车。

待妇人抬起头时，一张保养得宜、姣好容颜出现在众人眼前。而待那位少年郎抬起首时，人人都惊艳于少年秀气的五官。这位少年郎的面貌胜出妇人不知多少倍了！

后辆马车下来两位女眷，一位着五旬老妇，眉目慈祥。另一位是个大约九岁的粉装小姑娘，微微笑着带着两点小酒窝，模样瞧着煞是可爱！

“姑姑！”三旬的妇人欢喜地喊着，“曲儿带来了您的老朋友。”

五旬老妇进前来道：“是我未与你说一声。”

老太太看着宣王妃“快，进来再说！”又望向老妇笑骂道“自是你的不是，前儿个袁老回来，我竟未听说你也回来了。”

原来这五旬老妇便是袁老太太。虞老太太与这袁老夫人自小便是闺中密友，自袁老夫人嫁入商丘袁府，两人便是难得再见了。前不久袁老夫人才随袁老前辈从商丘一道回来。

世子与粉装姑娘也一同给老太太见礼，老太太回道：“如今翟儿越发俊郎了，”又看向袁老太太“你家的孙女出落得甚是标志。”

“你孙女模样也不比我家静宸差的。”袁老太太一行随着老太太说笑着进了堂中。

待众人入了座，丫鬟们呈上茶点。虞老太太拉进黎宁道：“快见过宣王妃，袁老太太。”

黎宁低眉一一施礼：“宣王妃，袁老太太。”

“哪要得如此生份，叫声姑母就好。”宣王妃笑着拉过黎宁。

黎宁腼腆一笑：“是，姑母。”

“可好久不曾见你了，姑母瞧着你身子虽是瘦弱，气色倒是好了不少，这白玉镯子，你且收下将养将养。”说着便将一只白玉镯子套在了黎宁的手腕上。

“谢过姑母！”黎宁笑弯着柳叶眼。有钱收怎么会不高兴呢，王妃也不会是个出手小气的人，这镯子定是值不少钱。

“你这丫头，也不害臊的，可知你手上的玉镯子价值不菲？”老太太虽是教训着黎宁，但是个正常人都能听出老太太语气里的宠溺，“这丫头这些年病在床上，倒叫她疏于礼数了。”

“我瞧着倒是知礼得很！”又将黎宁拉向闵翟道“这是你的闵表哥！”

“虞表妹！”黎宁还未将表哥二字喊出口，闵翟已是弯着桃花眼冲黎宁温润地笑着。

哪管黎宁最不愿这表哥表妹的喊来喊去，总会觉得是非多！如今也只有敛眉轻轻地喊道：“闵表哥。”

“还有你的静宸姐姐！”老太太又嘱着黎宁。

“静宸姐姐。”黎宁看着眼前粉粉嫩嫩的女孩，叫得显些老脸一红，想着自己可是18岁的大学生了，竟得喊一九岁小姑娘姐姐！

“黎宁妹妹！”袁静宸咧着小嘴露出小虎牙，脸上的小酒窝陷得更深了，又拉着袁老太太的衣袖道：“黎宁可是比我还要高些呢！只是太瘦了些。”

身高向来是静宸的硬伤，本是比一般年龄的女孩低了些，如今瞧着比自己年小的妹妹都高于自己，顿时有些心塞。

“你这妹妹啊，是常年卧床所致，如今倒是好了不少了。”

“可是不曾走动，那么可否让黎宁妹妹陪我逛逛这庄子呢？”

“自是可以，翟儿也一同逛逛吧，”虞老太太接过话头，转向黎宁，“带你哥哥姐姐好好玩玩。”

“是！”黎宁乖巧地应承着。

“你这孩子，就想着玩，可别累着你妹妹！”袁老太太轻拍静宸道。

“静宸明白！”袁静宸咧着笑冲向黎宁。

王妃轻轻挑了眉，语气轻缓得向闵翟道：“且要照顾好两个妹妹们。”

“是。”闵翟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微笑脸。

一路上，静宸一张樱桃小嘴便不停的叽叽喳喳的评点着一路的景色。

黎宁时不时朝静宸点头微笑，不过可未曾将她的话停进去。她这人最是不喜欢带小孩，小孩子不懂事又难缠。只是祖母发了话，可就不得不好好照看了，不过这小姑娘可真是太活泼了，黎宁都在想着她的口水可真够丰沛的。诶，小孩子嘛，现今可能觉得新奇，自己这个大姐姐得忍着她点！

身后，闵翟突然轻笑一声：“你可知你如此吵闹的个性，让他人觉得毫无招架，又碍着你的身份才不好拦着你。”

黎宁微侧过头看着身后的男孩，一双桃花眼在闪烁的斑驳的光影下熠熠生辉，纵是自己看了过来，也未曾收敛脸上的笑意。

“你怎地说话的，”静宸气呼呼地转过神，闵翟的话外嘲讽之意，她这个与他相处八年之久称得上青梅的人，自然听得出，“只你一人嫌我吵了！”又转来看着黎宁道：“妹妹可觉得我吵？”

黎宁看着这较真的小姑娘，委实觉得有些无语凝噎，这姑娘定是家中的掌中宝，人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刚想违心地说不会时，哪知一道似有似无的眼神飘了过来，黎宁寻着感觉只见那么秀气的小男孩依旧笑的人畜无害。

古代里这般大的小孩心思都不简单啊！

黎宁压了压略尴尬的嘴角回道：“妹妹许是觉得这儿景色新奇，一时兴奋罢了。”

静宸的小脸立刻跨了下来！

黎宁略微无奈的转回头，恰瞥见闵翟那笑意似都溢出了眼角。这对青梅竹马倒是有爱，这般的小闹应该无碍。

果真，静宸安静了刻钟，看着面前高耸的阁楼又开始了她的悬河之口，与她那名字甚是不符。

“在这湖旁高高的阁楼是用来做什么的？”静宸拧着眉问道。

“这是特意设在湖旁的书阁，看书累了便可走出廊外看看这湖景。”黎宁耐心的回道。

“书阁？你也喜欢看书么？”

当然两字刚滑进黎宁舌尖又生生止住了，后头一众自个的丫鬟，谁人不知她是自幼体弱，又常年卧床，可是不识得几个字的。这事很是伤脑筋，自是能下床走动时，这闲暇的时辰越来越多了，没几本书在手里，以后还怎么过活？！前不久便在老太太面前暗示了些，老太太体谅着这病才好转，待过些日子便请个教书女先生。

“黎宁妹妹自幼身体不好，应该还未曾进学吧。”闵翟回道。

静宸睁大了眼睛， “那你至今还不识字？”

黎宁看这她那不可置信的小模样，虽是不忍心毁了她的三观，却依旧淡定的点了点头。

静宸越发同情这妹妹了，竟是病得那般严重，现在都还不识字。

黎宁看着眼前小姑娘一双水盈盈的眼睛似要哭了出来，简直有些汗颜，自己哪里可悲到让人同情到哭的地步？！

“但是，祖母说过些日子便会为我请个教书女先生来。”

“何须请？你可以来灵山书院嘛！”

灵山书院有男学生女学生，这黎宁也是听小丫鬟且欣提起过的，男院在南，女院在北，两处相隔。

“你可是担心你祖母不同意？我去和我祖母说，按你我祖母的情谊，你祖母肯定会同意的。”静宸说着便就朝回奔了去，她身后的两个丫鬟在后头忙不跌得喊着姑娘，追了上去。

“哎！”黎宁看着这小丫头说走就走的性子，风风火火的，还真符合这样的年纪，便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闵翟盯着黎宁那宽容的似长辈看晚辈般的笑容，倒觉得有些摸不透这虞家表妹了。

待黎宁察觉到视线时，才敛了自己的表情，换做腼腆女孩的模样。直看得闵翟有些转不过弯来。

“她就是这般直率的性子，表妹不要误会。”闵翟温温和和地解释道。

“怎会，静宸姐姐这样的性子倒是叫人不得不喜欢她来！”黎宁回之微笑，与闵翟一同朝厅堂的方向走去。

二人到厅内时，却又见静宸欢喜地冲了过来，拉着黎宁的双手道：“答应了！答应了！你明日便可同我一块上学了！”

“你这孩子，哪有这般快的！”王妃坐在堂前掩唇笑道。

虞老太太与袁老夫人则笑得合不拢嘴，看这场面，黎宁猜想许是静宸又说了什么话了。

虞老太太觉得黎宁确实应当早些上学了，而灵山书院也近在眼前，自己的手帕交又回来了，倒能照看黎宁不少。此事便也这般定了下来。

夜里，黎宁躺在虞老太太屋内。祖孙俩躺一被窝是时有的事，黎宁来到这世也是真心爱着这位祖母，他人愿将一颗心掏出放你身上的，怎会不爱呢！

老太太将上学应当准备的事，可做与不可做的琐碎小事仔仔细细得同黎宁说了一遍，突然又想起今日来访的小姑娘，便问黎宁道：“袁家的静宸姐姐，你可还喜欢她？”

“自是喜欢的，静宸姐姐那般的个性，没人会讨厌的。”

“那便好，你同她在一块我也是放心的，你姑母也叮嘱了翟儿多照看你些，待你去的那日，他会在院外接你。”

有没有人接，黎宁倒是无所谓。

月上柳梢，黎宁困不住随意答了声便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