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夫人正在找您，说是有事商量。”
沈觉从书桌抬起头，应了一声。他揉揉发涩的眼睛，心里思考着妻子想和他说些什么。应该是儿子的婚事吧。
沈觉来到妻子的房中。沈夫人满面笑容，从锦盒里取出了一叠名帖，兴致勃勃地说：“自从老爷上次提过后，妾身就去找了孙媒人，让她打听有哪些适龄的达官贵人家的千金。”
“竟有这么多吗？”沈觉看着那厚厚的叠名帖说道。
“嗯，不过妾身已经从中选出三位和我们家清远最为登对的。老爷，您看。”沈夫人递过去两张名帖。
分别是赵太尉和王御史家的千金，年纪都是十六，确实挺般配。“还有一位呢？”沈觉问道。
沈夫人露出一丝难色，说道：“我私心里更满意最后一位，只是——”她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把手中的名帖摊开。
沈觉顿时明白了，这最后一位是尹枫的女儿，他和尹枫政见不和，他的夫人也是知道的。
“右相家的千金转眼也十四了。”沈觉感叹时光飞逝。
沈夫人见夫君没有立即反对，便说：“孙媒人说，右相前段时间也找过她，询问了些嫁娶之事，看样子也是想替自己的千金选门好亲事。”
“是吗？”沈觉想起密探来报尹枫频繁出府的事。
“右相就这么一个女儿，传闻对她宠爱的很。”
沈觉的食指在尹安歌的名字上敲了敲，心中有了想法，他对妻子说：“这事不急着决定，你这几天抽个空去宫中一趟。”
“老爷，可是有什么事？”
“你替我带个口信给明月夫人。”
“是，妾身记下了。”沈夫人试探地说，“只是老爷，该放清远出来了吧？”
“他想明白了吗？”
沈夫人求情道：“老爷，孩子不懂事，也不能老是关着呀，我好好同他说说，他会明白的。”母子连心，看着亲身骨肉受苦，她心疼不已。
“罢了，就依你，今后可要好好管教他。”
“谢老爷，清远他一定会明白老爷您的苦心。”
沈觉不置可否，坐了一会便就回书房。
沈夫人忙唤来婢女：“快，去把大少爷带来。”
几日后，尹府来了一位出人意料的客人。宫中的传讯官带来了周王的口谕：寡人闻右相之女兰质蕙心，冰雪聪明，而明月夫人常宫中冷清寂寞，特诏尹氏女入宫，封为女官，与夫人为伴。
尹安歌领了口谕，尹枫的内心思绪万千。他打赏传讯官，客气地问道：“不知王上为何会想到小女？”
“右相大人这不是为难小人了吗？小人怎么会知道王上的心思。”见尹枫面带忧虑，传讯官又说，“小姐得王上赏识，大人该高兴才是。”
“说得对。”尹枫只能强颜欢笑。
传讯官又朝尹安歌道：“以后每逢入宫的日子，小人提前相迎。明月夫人知道小姐要来，可高兴坏了。小姐准备一下，明日须进宫面见夫人谢恩。”
“有劳大人了。”尹安歌倒还镇定，并未慌了手脚。
送走了传讯官，尹枫无力地坐在了椅子上，周王此举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又迅速站了起来，喊道：“来人，替我准备官服。”
“父亲，你要去哪里？”尹安歌见父亲关心则乱，拦住了他。
“我要去面见王上。”
“您要请他收回成命吗？”尹安歌反问道。
“我要问问王上为何要让你入官？”
“父亲，这是，不能拒绝，也不可问为何。”
尹枫颓然坐下，女儿的话他又何尝不知，更何况周王早就对他视若无睹，今天就算是进得了宫，他也未必能见到周王的面。
“父亲无需太过担心，进了宫女儿会处处谨慎小心。”尹安歌劝慰父亲道：“而且也只有进了宫，我们才能弄清个中缘由。”
“也只能这样了。安儿，你可千万当心。”尹枫一再叮咛。他脑中闪现了很多，眼下他有太的事情要去考量，只希望这次的口谕只是王上一时兴起，不要牵扯出别的人和事。
第二日，若雪替尹安歌梳洗打扮，头梳百花分肖髻，乖巧婉约的低垂眉，一身淡蓝色襦裙，端庄大方。额间饰以花钿，再配上金钗。整体观之，华贵而不艳丽，清雅而不寡淡。
宫女通报后，尹安歌缓步走进了望月楼。
“臣女尹安歌拜见明月夫人。”她一丝不苟地叩首行礼。
“抬起头。”
尹安歌依言抬头，只见大殿之上坐着一个红色绣花长裙的年轻女子，确实明艳不可方物。难怪周王以明月二字赐封，这样的美人倒也配得上这独一无二的望月楼。
沈嫣凝视着尹安歌，这张脸虽然比不上自己，但她也是个窈窕佳人了。她很漂亮，那种由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漂亮。右相家的千金，清远哥哥未来的妻子吗？沈嫣悄然别过脸，定了定心神，说：“起来吧。”
“谢夫人。”
沈嫣命人给尹安歌看座，尹安歌循规蹈矩地坐下。两人静默相对，一时无言。尹安歌想起自己是来给明月夫人陪伴解闷的，便问：“不知夫人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
“不过跳舞练琴。”
尹安歌暗叫不好，这可让她怎么陪。
沈嫣注意到了尹安歌的脸色，问：“怎么了？”
尹安歌一脸窘状，干笑两声：“要让夫人见笑了，这两样，臣女都不会。”
“不会？”沈嫣有些意外，“我以为官家小姐都是琴棋书画，四艺皆通的。”
“臣女幼时是学过一些，可是不得要领，父亲见我不喜，也不再强迫我学。不过，臣女的棋艺尚可，夫人若不介意，可手谈一局。”
“本夫人不喜对弈。”沈嫣冷冰冰地决绝。她的心里生出一股妒意，眼前的女子得天独厚，拥有着她想要的一切，名门出身，父亲的宠爱，还有，清远哥哥。
尹安歌隐约觉得明月夫人的心情不佳，识趣地闭上了嘴。但长时间的寂静，又让她如坐针毡。终于，宫女的一声通传解救了她。
“舒少府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吧。”沈嫣看了一眼尹安歌说，“王上喜欢我跳的长袖折腰舞，特命少府作画，说是要把我的舞姿永远留在他身边。”
“王上对夫人情深意重，真是羡煞旁人。”尹安歌恭维道。
“你真的羡慕吗？”
沈嫣的逼问让尹安歌很是错愕。
“臣见过夫人。”一个穿着紫色官服的身影走了就来。
“少府大人不必多礼。”
尹安歌见到这个人心中一惊，七夕夜的舒公子！他竟是少府。
“少府大人，这位是右相的千金，尹安歌小姐。”沈嫣替他们俩引见了一下。
两人相互行了一礼。舒子晏只是淡淡看了尹安歌一眼，客气而疏远，如陌生人般。
“臣不知夫人这里有贵客，打扰了，不知夫人可还方便作画？”
“无妨，尹小姐可愿意一同前往，看本夫人一舞？”她想让尹安歌看见自己精湛的舞姿，她要让尹安歌折服在自己的绝代风华下，让尹安歌知道她也有不如人的地方。
“荣幸之至。”
不出所料，她答应了，沈嫣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画像的地点选在了王宫的后花园，沈嫣在换衣服，还未来到。舒子晏认真地布置画具，尹安歌盯着泰然自若的他，心里犯着嘀咕，这个人是打算装作不认识我了吗？
“小姐为何如此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未曾料想，他蓦然回眸，两人的视线就这么撞到了一起。
尹安歌慌乱地低下头，心又是一顿狂跳。
“小姐的打扮和那晚不太一样。”舒子晏看到尹安歌的样子，不由浅笑，“不过，也很是好看。”
“二位久等了。”沈嫣换了一身天青色的舞裙。
“夫人，客气了，那我们开始吧。”舒子晏恢复了平素的淡然。
琴声一响，沈嫣就如同翩翩然的蝴蝶舞了起来，水袖翻飞，腰肢盈盈可握。尹安歌目不转睛，这折腰舞美得让人沉醉。一舞毕，尹安歌还在细细品味，眼前盘旋着沈嫣轻盈的身姿。
“尹姑娘觉得如何？”
沈嫣一句话把尹安歌的思绪拉了回来。
“太好了！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了。夫人，您真得太厉害了。”
尹安歌眼中真诚的光芒刺痛了沈嫣。她知道尹安歌是由衷地赞美她。而她拼劲全力的一舞却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想要一争高下，对方却浑然不知。真是可笑，都不是她的东西，又有什么好争的。沈嫣觉得身心俱疲。
“我累了，都散了吧。”沈嫣留下了一位宫女，离开了。
“尹小姐初到宫中，奴婢来为您引路。”
“有劳了。”尹安歌起身回望，舒子晏还在专心致志的作画。
往宫门去的路上，尹安歌特意放慢了步伐，想从宫女的口中套出一些话。
“夫人如此貌美，王上一定对她宠爱有佳。”
“可不是嘛，王上对夫人可是有求必应。”宫女和尹安歌就这么闲聊了起来。
“哦，”尹安歌做思考状，“那既然夫人寂寞，请家里人来陪，不是更好吗？”
“小姐，你有所不知，我家夫人是左相的义女，不是亲身的难免会隔阂，我看上次沈夫人来，夫人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这样啊。”
“嗯，不然夫人也不会求王上让小姐您来陪她呀。”
“是夫人提议让我进宫的？”
“怎么小姐不知道？”
“我只是惊讶夫人竟然知道我。”
宫女想了想，说：“小姐是右相家的千金，夫人是左相家的千金，知道也不奇怪啊。”
两人又说了回话，便到了宫门。宫门的侍卫请尹安歌稍候，就去准备返程的马车。
尹安歌等了片刻，一辆马车从城门驶向宫门，停在了离尹安歌三尺远的地方。马车的装饰很是古朴，尹安歌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从车上下来了一位灰衣老者，静静地站在车前，看到尹安歌，礼貌地拱了拱手。尹安歌亦是欠身还礼。
尹安歌身后传来脚步声。
老者俯身道：“少爷。”
舒子晏看到尹安歌倒不意外，说道：“尹小姐还没回去？”
尹安歌心想，明摆着的嘛，我要是回去了你又怎么会看到我。
那边侍从把马车牵了过来，请尹安歌上车。尹安歌正要过去，却被舒子晏拉住，她不解地望向他。
舒子晏朝侍从说：“不必了，今日我送尹小姐回去。”
“有劳少府大人。”侍从闻言，把马车赶了回去。
尹安歌没有阻拦，也想弄清楚这个舒大人究竟想干些什么，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态，硬着头皮上了舒府的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就如同尹安歌此时的心境。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没想到还真是小姐的名字。”
“你早就知道？”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惊讶，故而尹安歌觉得他是早就知道的。
“确实，尹小姐的芳名我是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一直无缘相见。”
这种说辞，尹安歌才不不会相信，不过最近是怎么回事，那么多人说她名声在外，她和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小姐是一点交情没有，这些人听说过她才是真正的不寻常。
“你不愿说实话就算了。”
舒子晏却还是假装冤枉说：“尹小姐，何出此言？”
“话不投机半句多。”尹安歌是不打算和他接着往下聊了。
“今日看小姐，方知我做错了一件事。”舒子晏在一旁接着说。
“美玉配佳人，上次所送的白玉是真得配不上小姐。”
“你！”这个人分明又是在戏弄她，尹安歌反击道：“堂堂一位少府大人，却只注意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大人没听说过玩物丧志吗？”
“小姐言重，其实我本人对这些宝石古玉并不感兴趣，只是觉得——”他特意拉长了声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尹安歌脸庞微热，这个人绝对是有意而为之。不要在意，无须理会，她在心中告诫自己，无论他再说什么，都当做耳旁风。
舒子晏见好就收，也不再捉弄尹安歌。
马车到了尹府，尹安歌下了车，心不在焉地道了声谢。
舒子晏从车中探出身，说：“我叫舒子晏，言笑晏晏的晏，小姐慢走。”
尹安歌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移开视线，转身小跑进尹府。
严叔问道：“少爷，回府吗？”
空荡荡地尹府大门，已看不见尹安歌的身影，舒子晏坐回车内，淡淡地说：“我还有事要同左相商量。”
马车调转了方向，朝沈府慢慢驶去。
舒子晏到了沈觉的书房，和他汇报了自己所掌管的宫内私府事宜，还提出自己的一些见解。沈觉对自己的学生还是比较放心，说：“这些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可以，不必都来跟我报备。”
“学生资历尚浅，有些事还是需要老师多多提点。”
沈觉看舒子晏身着官服，问：“刚从宫里来吗？”
舒子晏据实回答：“是，奉王上诏令为明月夫人作画。”
“自从那次和王上提到夫人那幅品美的画是出自你手，王上好像经常要你为夫人作画。老是做这些小事，有些屈才呐。”
“只要是为王上效力，无论小事大事，学生都感到荣幸。”
“嗯。”沈觉露出赞许的眼神，又问，“夫人那可有其他人在？”
“右相千金在。”舒子晏说完，暗暗观察沈觉的反应。
“哦，尹枫的女儿？”沈觉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瓷杯，“那你看这位尹家小姐如何？”
舒子晏摸不清尹枫的想法，斟酌道：“学生没太注意，印象中同寻常官家小姐没有什么一样。”
“是吗？”沈觉有些失望，“我还以为尹枫教出的女儿会有什么过人之处。”
“老师为何在意起尹家小姐了？”舒子晏询问道。
“你师母最近在替清远张罗婚事，就提到了她。”
“可是老师不是一直跟右相不和，怎么想和他家结姻。”
“我虽不喜尹枫，但是文武百官中他的身份地位极高，现在他看起来是失势了，可是有不少官员都是他岳丈吴城的门生，若是他女儿嫁到我沈家，还是利大于弊。”
“老师思虑周全，学生佩服。”舒子晏目光沉沉。
“对了，既然来了，就多一会儿，也帮我去看看清远。”
“是。”
舒子晏少年时曾在沈府生活过一段时，对这里的环境十分熟悉。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了沈清远的房前，他伸手敲了敲门。
“滚！”里面传来了沈清远的怒嚎。
“清远，是我。”舒子晏的声音低沉。
房内传来响动声，沈清远开了门，他面容憔悴，下巴上也冒出了胡渣。
“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进来吧。”沈清远有气无力地说。
舒子晏走了进去，顺手把门又关上了，他说：“我今日见到她了。”
沈清远这才有了一丝生气，忙问：“她还好吗？”
“表面光鲜，她内心的苦估计也只有你才清楚了。”想到之前沈觉说得话，舒子晏有了自己的考量。
“是我没用，我对不起她。”沈清远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脑袋。
“清远，我从小一起长大，有句话我必须要问你。”舒子晏郑重地问：“你还喜欢嫣儿吗？”
“当然！”
“即使她已经成了王上的人？”
沈清远坚定地说：“是！我的心意永远不会变。”
“那就好。”
“你什么意思？”沈清远面带疑惑。
舒子晏难得朝他露出了笑容，说：“我来帮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