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烈日下,一支队伍沿着大道缓慢前进。行进了十几天,终于要到周齐交界的地方了。这里方圆几十里只有漫漫黄土,看不到人烟。单调又寂寞的旅程让人的心情愈发沉闷。尹安歌百无聊奈地把玩着折扇,身后的公子逍在闭目养神,胸前的衣服被汗浸湿了大半。尹安歌自觉地靠了过去,卖力地朝他扇风。公子睁开了眼睛,不发一言,也未拒绝。
“公子,热得话,你就支会小的一声,不要硬扛着,这样应该凉快也一些了吧。”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公子逍偶尔会和她聊上两句,虽然更多的时候他还是选择沉默,但尹安歌觉得他们会慢慢熟络起来。
“夏至三庚数头伏,以前在家呆着到从来没觉得伏天有这么热。对了公子,你夏天在宫里都干些什么来打发时间呀?”
仍是没有回应,寂静如水。
尹安歌也习惯了他这个样子,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小的觉得呀,夏天就要舒舒服服地躺在凉席上,吃着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西瓜,那才是真正的凉爽啊。”
“话真多,也不怕越说越热。”公子逍虽是一脸嫌弃,但终于搭了话。
“公子,小的这是在望梅止渴。对了,要是能有一碗冰镇的绿豆汤就更好了。”尹安歌不由地咽了下口水,在这里连喝的水,都被太阳灼烧得热了不少。
公子逍抓住了她话中的一个重点,“冰镇?夏冰难得,没想到你一个下人竟也能享用。”
“额,”尹安歌忙掩饰道,“小的有幸,蒙右相大人赏赐过一次,那滋味真是终身难忘。”
“右相倒是慷慨,”公子逍像是想起了什么,接着说,“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嘉鱼居,听说那可是洛阳最贵的酒楼,你也去得起?”
“呵呵,”尹安歌干笑了两声,“说来要让公子见笑了,小的平时就好那么两口,素日里都是省吃俭用,只为那嘉鱼居的梨落饮。”
“你还真会享乐。”公子逍靠着枕头又闭上了眼睛,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只因她打扰了他们用餐,所以心生不满,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可谓是书生意气,谈笑举止也颇为得体,这样的人真得只是一个侍从吗?不过他也不想追究,姑且信了她的话吧。
尹安歌暗自吐了吐舌头,她现在编起谎话简直是张口就来,罪过罪过。转头去看公子逍,才发现他又睡上了,盯着他的侧脸,其实公子逍长得很好看,睫毛纤长浓密,鼻梁微挺,两瓣薄薄的嘴唇。听说嘴薄的人都是个能言善道的人,可是现在的公子逍偏偏不喜言辞。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让他打起精神来呢?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可这个打结的人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周王。要不,还是聊聊那桩事吧。
“公子?”她试探地喊了一声,没有反应。
“公子,公子。”
“不要吵,好好扇风。”
尹安歌换了只手,乖巧地加大了力气,又说道:“其实上次提到的误国之楼,小的撒了谎。”
“你撒什么谎了?”
不出所料,公子逍果然在意还在意这件事。尹安歌心中暗喜,“那时小的怕被公子责罚,所以才不承认说过误国之楼。老实说,小的指的就是望月楼。”
公子逍再度睁开眼,他直直地盯着尹安歌说:“你现在就不怕?”
“小的看公子心善,品德高尚,想来是不惩罚实话实说的小的,就连我以前得罪过公子,公子不是到现在也没罚我吗?”
“夸我没用,你先说说你为何这般评价望月楼。”
尹安歌沉吟了一会,端坐答道:“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你背得这是《阿房宫赋》。”
“小的惶恐,只怕这望月楼会是另一座阿房宫。”
“这话••••••是大逆不道。”
“公子恕罪,但这正是小的心中所想。”尹安歌叩首道。
公子逍坐了起来,忽然他扑哧笑出声,毫不顾忌地开怀大笑。
“好,说得好!哈哈——”
尹安歌有些无所适从,她是第一次看见笑得像个孩子样的公子逍。
“没想看你一个下人倒是看过不少书,见识不凡,胆子也挺大。”公子逍把尹安歌拉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小的只是在右相大人身边伺候久了,耳濡目染。小的很多见解都不及右相十之一二。”
“右相吗?”公子逍若有所思。
这天晚上,公子逍特意召见了尹枫,房间里的灯久久未熄。三更天的时候,尹枫才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以至于到了第二天,虽然马车颠簸,公子逍却一路酣睡。尹安歌十分好奇,怕自己是不是牵连了父亲,但又觉得不像。终于乘着中途休息的时候,她悄悄地溜到了尹枫那里。
“父亲,你昨天和公子都说了些什么呀?”尹安歌把父亲拉到一旁问。
尹枫也是一脸疲倦,打了个哈欠道:“聊了很多,从家事到国事,从周国之事到齐国之事,真是痛快啊。”
“那公子他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吧。”
“怎么会呢,我俩相谈甚欢,公子其人卓尔不群,实乃人中龙凤,去齐国真是可惜了。”
“是吗,我以前其实见过公子,那时只觉得他是个小孩子,和现在确实也有些不一样,不过他真有父亲夸得这么好吗?”
“安儿,有些人的成长就在一瞬之间,而公子那样的人就像是长在岩壁里的青松,随着时间的增长,会愈发苍翠挺拔。”那时尹安歌不懂父亲说这句话时眼睛里满含的意味,很多事情就是得亲身体会后方知其重其痛。
又是一天过去了,途经的地方更加荒凉。但马车内却是截然不同的风光,和外面的毫无人气可以称得上是鲜明的对比。自从和尹枫聊过后,公子逍变得开朗起来,这会儿正和尹安歌比赛玩解鲁班锁。杨真公公笑眯眯地在旁边伺候着。
尹安歌使劲鼓捣手中的木块,力不从心,她眼睁睁地看着公子逍手指飞快地运作,转眼间已经解开了两根。她一咬牙,想用蛮力把锁掰开,然而鲁班锁仍旧毫发无伤。
“不行了,我放弃,这东西我玩不来。”尹安歌两手一摊,彻底没辙了。
“认输了吧,”公子逍得意地扯起嘴角,“这又叫做难人木,只有天资聪慧的人才能解开。”
“是,公子当然聪明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嘛。”尹安歌很是敷衍地附和了一句。
“哼,你别不服气,”公子逍转头朝杨真公公吩咐道,“杨真,今天晚上就让他打水伺候我洗漱,算是给他的惩罚。”
“是。”杨真公公一脸笑意的应道。
“唉,怎么还有惩罚?”尹安歌不满道。
“有输赢,自然有惩罚,再说只是让你干下人应该干的活,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不行,不公平,我要再比一场。”尹安歌不死心道。
“可以啊,等我把这个锁全部解开,我们再比一场。”公子逍手上的速度加快了。
尹安歌摇摇头,说:“不行,等会儿,我们换个比,比比诗词文章,可以行个辞令,公子,你看这样行吗?。”
公子逍顿时没了兴趣,“算了,那多无聊啊,而且你的巧舌如簧我也是见识过得,不同你比这个。”
见他不答应,尹安歌急了,说:“那也不能老比我不会的呀!”
话音刚落,只听见外面的马匹发出刺耳的嘶鸣声,紧接着,马车停了下来。车内三人的身形俱是晃了晃,公子扶住了尹安歌,朝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禀公子,前方一支不明马队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公子逍掀起车帘,来人是尹枫。
“公子,我去前方交涉,不过看那边的阵仗,只怕是不简单,若是待会儿出了什么事,公子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右相放心。”公子逍郑重道。
“阿元,”尹枫看着女儿叮嘱道:“好好照顾公子,还有你自己。”
没等尹安歌说话,他一挥鞭子,朝前疾驰而去。尹安歌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一丝不安爬上了心头。
对方的马队渐渐逼近,尹枫领着数十人的护卫迎了上去,双方在相隔四丈左右的地方停住,紧张的气氛渐渐充斥了周围。
尹枫率先打破了僵局,隔空拱了拱手,大声喊道:“在下尹枫,请对面的头领出来说几句话。”
马队朝朝两边分开,从中间缓缓走出两匹高头大马,前面的马上坐着一个彪形大汉,横眉怒目,络腮胡,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后面跟着的人身形有些单薄,蒙着面。
“请问这位大哥,尊姓大名?又为何要拦着我们的去路啊?”尹枫还是想尽量平和地解决这件事。
“老子姓胡,至于为什么要拦住你们的路,老子乐意!”络腮胡子瞪目直视。
“那么,胡大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过去。”
“不放!”胡大汉一口回绝。
“这是何故,为财?”尹枫严肃起来。
“呸!”络腮胡子往地上啐了一口,“老子为的是你们的命!”他一挥手,两边的人就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大人,小心!”护卫门拔出了刀,把尹枫紧紧围住。
没有半点征兆,一场恶战就此展开。贼人们冲进了队伍中,这些人就如同地狱中的恶鬼,四溅的鲜血使他们兴奋,他们手起刀落,毫无留情。
杨真公公在车外观察动静,贼人快要杀过来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妙,爬上了车,朝车夫大吼:“快跑,快!”尹安歌悄悄探出头,哀嚎声,血腥味刺激着她的感官,这是人间的修罗场。
马车一路疾驰,后面的歹徒也紧追不舍。杨真公公打量着四周的地形,心生一计,对公子逍和尹安歌说:“这样下去,我们一定会被追上的,前面有个弯路,待会儿在拐弯的地方我们下车藏起来,记得动作一定要快,不能有片刻耽搁。”
两人惊魂未定地点了头。
杨真公公领着二人下了车,迅速地奔向路边,在一旁的草丛里蹲下,只等歹徒路过。马蹄声愈来愈进,尹安歌他们屏住了呼吸,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额上流下。所幸马队的人目不斜视,只是快马加鞭地追着前面的马车,从旁边呼啸而过。
杨真公公牵起公子逍,“公子,快,我们赶紧走。”
三个人不敢回到大道上,只能在草丛中前行,如人高的草丛,细蠓奇多,他们只能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拨开草芥,稍不小心,手上就会被锋利的叶子划出口子。当两个孩子都要筋疲力尽撑不住的时候,杨真公公指着前方说:“那里有个山洞。”
天色渐渐暗了,杨真公公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了地上,让公子逍躺在上面休息。他轻声说着话,想让分散公子逍的注意力,好让他不要太担心。尹安歌抱着膝盖蜷缩在山洞的一角。刚刚一直在逃跑,她的神经绷成了一条线,什么都没法思考。现在停了下来,恐惧不安顷刻间便将她吞噬。他们是遇到马贼了吗?父亲在哪里?他有没有受伤,会不会出什么事?现在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杨真公公柔声说着话:“公子,今晚就请将就歇息一晚,明天我们出发,尽量找到人家,再等右相来与我们汇合。”
听到他的话,尹安歌猛地站了起来,不由地趔趄了两下,几乎是扑到杨真公公的身边,她紧紧地抓住了他,声音颤抖:“杨公公,右相大人不会有事,对不对?”
杨真公公是随口一说,今天那血腥的场面右相能逃脱的可能是微乎其微,可是他看到尹安歌满是乞求的双眼,不忍心道:“右相大人身边的护卫都是武林高手,再加上他机智过人,一定会吉人天相。”
公子逍也宽慰她说:“你不要乱想了,右相重信重义,职责未尽,他又怎么会出事呢?眼下,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尹安歌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对啊,父亲是个轴性子的人,只要是他分内的事,他从不半途而废,每一件都会尽善尽美地完成,这次也一样。她要相信父亲,现在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公子逍,不能给父亲添麻烦。
“不会有事的。”尹安歌对自己说道。
坐了一会,尹安歌觉得体力恢复了一些,“走了这么久,大家都渴了吧,我出去找找附近有没有水?”
经尹安歌这么一提,公子逍才感觉到舌干唇焦。
“还是奴家去吧。”
尹安歌按住了想要起身的杨真公公,说:“您老人家也歇一会儿吧,天还没全黑,我可以的。”扭头就要走。
“安尹,”公子逍喊住了她,“你小心。”
尹安歌有些诧异,他竟然记得这个名字。她浅浅一笑,重重地“嗯”了一声,朝外走去。
走了不少路,尹安歌终于发现了一个水潭。洗了把脸,喝上几口水后,尹安歌觉得整个人都精神了一些,她从怀中掏出了一件明黄色的衣服,那是公子逍的外衣,出来时她特意带的。然后她又解开了自己的外衣,把两件衣服一起浸在水里。这个方法虽然汲不了多少水,但也能暂解燃眉之急。尹安歌使劲把两件衣服从水中掏了出来抱在怀里,一鼓作气地朝回跑,眼看着快要到了,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依稀看到一群人举着火把,正朝着山洞的方向行进。尹安歌本能的感到来者不善,是白天的马贼吗?不行,不能再让他们往前走了。可是她能做些什么呢?想起父亲的嘱托,尹安歌狠了狠心,不管怎么也要冒险一试,不能让公子有危险。她丢掉了自己的衣服,用力拧干公子逍的衣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往那群人走去。等到距离差不多的时候,她发出一声惨叫,拼了命地朝远离山洞的方向跑。
尹安歌成功吸引了那帮人的注意,他们彼此呼喝一声,一齐追了过去。天完全黑了,尹安歌看不清前方的路,她能感受道那些叶子划在脸上的疼痛,但她不能有半刻停息,她只能跑。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在心中默念,不能被追上,不能!
近了,近了,更近了!尹安歌的头皮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有人从后面抓住了她,把她拖住,重重地甩到地上。尹安歌艰难地支起身子,四面都是举着火把的壮汉,她在中间孤立无援,如同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