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洛阳城的嘉鱼居乃是周国首屈一指的酒楼，美味佳肴一应俱全，更有佳人抚琴，其乐无穷。尹安歌最爱的还要数嘉鱼居的美酒。
“老板娘，你这新酿的愁心去，初入口时质感不错，可惜回味不够。”
“你这小酒鬼，嘴可真叼，赶明儿让你来酿酒得了。”
“那我可不行，你说我安尹要是离了你秦娘该怎么办呀。”
秦娘拈起兰花指轻推了一下尹安歌的脑袋，笑嗔：“你是离不了酒。”
尹安歌往楼下一望，正对上了一双清冽眼睛，朝秦娘道：“贵客来了。”
秦娘俯首朝下看去，只见沈清远和前几日的那个白衣少年走了进来。
“我得下去招呼一下。”
“嗯，你去吧，对了送一壶梨落饮过去，就当是谢谢沈公子。”
秦娘应下。
就在尹安歌喝完酒准备离开时，秦娘又回来了。
“酒喝完了？”
“完了，我正要走呢。”
“不忙，我从沈公子那又听到一件趣事，再上壶酒，你听我跟你说。”
“是嘛，那我确实要听听，酒就不必了，今天饮多了，来壶清茶就行了。”
秦娘吩咐下人上了一壶碧螺春，她为尹安歌斟茶说：“打油诗传到宫里去了，王上可是大为震怒，为此下了一道旨意，据说再过不久就会颁行下来。”
“哦？”
“王上要品美，选出我们周国的美人。”
尹安歌挑了挑眉，还真是王上的作风，难怪这几日父亲一直愁云惨淡。
“据说特意挑选了百位画师，为举国十三至二十四的姑娘画像。”
“豆蔻到花信年华，真是会挑。”尹安歌讽刺道，转眼见秦娘浅笑不语，只是垂首将茶杯满上，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韵，便打趣道：“我看秦娘才是个大美人呢。”
“安公子，不要取笑了，秦娘早就老了。”
“北齐那位榜上有名的娘娘不也年近三十了吗，谁说只有年纪轻才算美人。在我看来，秦娘就如同美酒，经过岁月沉淀，醇馥幽郁。”
“瞧你越说越没正形。”
尹安歌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轻叹了口气：“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世上真会有如此美人吗？我倒觉得应是各花入各眼，就像我爹，你拿再美的女子来，我爹也绝不会多看，因为在他心中，我娘便就是那世间唯一的美人。”
见秦娘笑了，尹安歌就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爹挺傻的？”
“你爹那是痴情，不过我笑的是你说的话，我刚刚从别人那也听过一遍了。”
“别人？”
秦娘没有理会尹安歌的疑问，她认真地看着尹安歌，又说：“我相信你娘确实是个美人。”
是夜，周王宫内。
周王面色阴沉，左相沈觉和右相尹枫立在一边，他们还不知为何王上深夜传诏。
“啪！”周王把面前的折子摔在地上，大骂了一声：“卑劣齐人！”
尹枫把折子捡了起来，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沈觉后接过折子，也看了起来。
“陛下，齐王向我们讨要质子，断不能应允，本来渭河以东的疆域就是周境，不过十年前被齐强占现举兵收回，此乃天经地义。”尹枫凛然道。
“寡人知道，他们区区齐国还想要寡人的儿子去当人质，做梦！”周王很是气愤。
“但渭河以东也不能丢，还请陛下马上援兵以增加渭河防守。”尹枫又谏言道。
周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右相这是想祸国殃民吗？”沈觉看完折子，突然发难。
“左相为何如此说？”询问的是周王。
“陛下，上次与齐大战，我方虽胜，但伤亡惨重，今齐愿以一人易百里之地，我们何乐而不为？”
“左相，我国乃是战胜国，古往今来哪有战胜一方质子于败国的，你置吾王颜面与何地，置周国之尊于何地？”
“右相言重了，谈什么周国之尊哪，我王乃是仁义之王，再起战乱非仁义之举。”
周王看着争吵的两位臣下，捋了捋胡子，正色道：“诚如左相所言，寡人是仁义之王，可要寡人此番也不愿送子去齐，让他们称心如意！”
“陛下息怒。那渭河之东虽是周境，但齐已占多年，虎口夺食，他们又岂会甘心？若陛下不愿送质子，落人口实，那么齐必会挑起战事，到时会劳师动众大动干戈啊。眼下陛下的望月楼正在修建中，若是战事一起，怕就要搁置一旁了。”
周王听闻此言，表情微微有了变化。
左相忙又说道：“再者言之，去齐地，对皇子也是历练，宫中皇子众多，哪位皇子去，这不还是陛下说了算吗？”
“左相话说得有道理。”
“陛下，不可听从左相之言呐。一座望月楼怎比得上王家之威。”
尹枫的这一句话登时让周王心中添了几分不快，“右相什么意思，觉得寡人会是只因为一座楼而舍弃帝王之威吗？”
“老臣不敢。”尹枫自知碰了周王逆鳞，不能多言。
周王想了想，说：“此事还是依左相的意思办，我周国百姓渴望的是安居乐业的生活，此时不宜再生战事，我记得沈美人身边有一个少使是不是生了个儿子，齐国就让他去吧。”
“陛下三思呐。”尹枫跪倒在地大声道。
“够了，寡人心意已决，左相这事你去办。”
“是，陛下。”
“对了，品美那件事，左相也要记着，爱卿辛苦了。”周王拍了拍沈觉的肩膀。
“为陛下分忧，臣不敢言苦。”
“对了，前几日有人送来了几幅字画，左相陪我去看看。”周王斜睨尹枫一眼，“右相就别跪在这了。”说完拉着沈觉兴致冲冲地朝里走去。
尹枫缓缓地站了起来，柔弱的背影显得他更加孤单。王上从先王手中接过的江山是无限辉煌的，我能辅佐王上将这份辉煌继续下去吗。尹枫不断地问着自己，可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周史载：殇王三年五月，与齐国盟好，结万世太平之约，特遣十一公子逍赴齐，择吉日出，以示周之诚心。同月廿日，国书以诏天下，遴选大周国第一美人。
廿一日，雨。
尹安歌看着父亲在家中愁眉不展，想起几日前在聚宝斋看到了一方徽砚，虽不能解父亲之愁，若是能搏他一笑，也是好的。
雨天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尹安歌抱着砚台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雨中。离得近些，正是那日嘉鱼居中的蓝衣少年，此时一脸悲戚，目光不瞬地盯着北边。
尹安歌也朝北边看了过去，周王的望月楼，听说周王想想要将他建得北齐的星辰阁还要高。帝王之心啊。
尹安歌又走近了些，那少年早已全身湿透，他在风中瑟瑟发抖。
“你……”尹安歌才刚开口，少年冷冷的目光便向她投来。
“滚开。”他又是看向那尚未建成的望月楼。
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怒以及深深的绝望，这样的眼神让尹安歌心中一动，鬼使神差般，她往望月楼的方向走了几步，安慰般地道：“有人说这是误国之楼。”
少年却不理会尹安歌，扭过头，跑远了。
尹安歌叹了口，怎么莫名其妙说了这个？误国之楼这四个字是父亲所说，君者，国之重器，民者，国之根本，以民筑楼，乃伤本之举，况乎为一时一己之私欲，丧德丧志！这段话是当时左相提议建望月楼时，父亲上书的折子，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之后父亲更是一个月没上早朝。好像也是从那时起父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尹安歌抱紧怀中的砚台，加紧了步伐。
尹安歌回到府中，裙袜湿透，鞋上还沾满了泥土，样子十分狼狈。贴身丫头若雪看到自家小姐这副模样，忍不住数落：“小姐，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雨还出去呀，我们赶紧去换身衣服吧。”
尹安歌与若雪自幼一同长大，两人说话惯是这样，尹安歌抹了一下额上的雨滴，说：“不急，爹在书房吗？”
若雪替尹安歌擦着头发说：“刚刚宫里来了人，老爷出去了。”
“是吗。”尹安歌有些失落。
“小姐，我去给你准备热水，先洗个早，你的风寒没好多久，这要是又病来了，老爷该骂我了。”若雪有些撒桥地说
“爹才不会那么凶了，”尹安歌倒是乐了，“我听你的就是了，下次可不许再说爹的坏话。”
“是，小姐。”两人有说有笑地回到了房中。
夜里尹安歌抱着那方徽砚到了尹枫的书房，见他一语不发，眼睛直直地盯着桌上跳跃的烛光。尹安歌走进去，拿起一旁的火剪，减下末端的烛芯，光线柔和了起来。尹枫这才注意道自己的女儿。
“爹是烦恼什么吗？”
尹枫摸摸尹安歌的头发，矢口否认道：“爹哪有什么什么烦恼呀？”
尹安歌想了想，不再追问，从怀里捧出了砚台：“爹，这是女儿从外面淘来的宝贝，爹，你看看喜不喜欢？”
“送给我的？”
“当然了，爹以前不是说徽砚八德具备，莹润细腻，涸而不滑，乃砚中极品吗？”
“哦，你说这八德是哪八德啊？”
“爹是想考我？”尹安歌不慌不忙，略带几分得意的说，“这可难不倒我，八德就是坚、润、柔、健、细、腻、洁、美。”
“哈哈，确是难不倒你。”尹枫开怀一笑，望着女儿很是感慨，“你和你娘一般聪慧。”
“不只哦，我还像爹一样才智过人呢。”
尹枫的脸色添了几分落寞，“不，不像爹才好。”
尹安歌默默地往父亲怀中靠了靠。
尹枫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说道：“能有你这么懂事的女儿，我很是欣慰，若是父亲不在你身边，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父亲怎么会不在？”尹安歌警觉地抬起头。
“王上下令，我过几日要出趟远门？”
“父亲要去哪里，要去多久呢？”
“最迟两个月就回来了，你在家中乖一些，尽量少出门，若雪比你毕竟大一些，也稳重些，有事就去找她。”
“父亲，可——”
尹安歌的话被尹枫打段，他挥了挥手，很是疲惫地说：“安儿，听话，回去歇着吧，父亲还有事情要处理。”
尹安歌咽下心中的疑惑，顺从地应道：“女儿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