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来到建设电影院前,凉风一吹,头脑顿觉清醒。此刻,俘虏了茹月的胜利感和得意感消失了。他渐渐省悟过来:刚才化妆品店的风波中,他处事果断,差不多扮演了一个英雄,表演得很出色,有魄力。可是结局如何呢?事实是他被人家敲了竹杠,花了那么多的钱,也沒把她真正弄到手,只落了个被他砸得粉碎的破店。此事再一次告诉他(事实上,许多事中明白了这一点):女人只看重他的钱,他本人始终是社会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百姓,仅仅因为有笔意外之财,才赢得了那么一点尊敬——而这能不能算作尊敬,还很难说。
向春思潮起伏:是呀,金钱把他弄成了笨蛋。他原以为用金钱能够得到世上男女间的快乐,得到一切。没想到却一头撞进了淡然乏味,甚至冷酷无情的花花世界里。他,一个地地道道的城市人,直辖大都市的公民,被人骗了好几个月;换一个乡巴佬,开办这种一人出资一人守店的模式,顶多几天就会看出经营破绽。其实,他不是沒有看出破绽,只是没在意对方的奸猾,沒那么认真地履行他应该履行的责任,更沒看清茹月怀有歪心眼,是个弯弯心腸,才吃了大亏赔了本。
还在早些年,全国上下宣传万元户,歌颂万元户,向春就梦想有多多的金钱。有钱不仅能使人过上舒适生活,而且还被看作是一种荣耀,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人能干的标志。可是,他一个小工人仅靠工资不可能有多少钱。现在梦想成真,以至发挥它作用时却招来不幸的损失,带来了前前后后的反思。
向春无目的地朝前走。他穿过迎面而来的陌生人流,走过一幢幢笔直的新建高楼,他愈发感到自已是多么孤独,和恐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还有更不幸的事在等待着他。那一扎一扎的百元钞被他零碎地在花掉,比他当时想补上的几百几千要多得多。如今,他无法保证一箱钱数额不变,这条守约被他自己破坏了。也许不知在什么地方,调查的公文正朝他逼近。一个人会被这么快变成协同犯吗?他走过平日坐车的公交站,缓慢往家的方向。走路对他有益,可以使他暂时摆脫烦人的思绪。
几月来发生的事,外边的家里的,不就是因为有了钱后造成的吗?向春为自己误入歧途感到羞愧,同时寻思着是茹月太贪得无厌。还有,妻子沒完沒了、不依不饶地盘问,发展闹离婚,推波助澜地逼他误入了茹月的圈套。当然,妻子的盘问是对他好,能促他收敛些,其实,她不可能知他在外边干了些什么勾当,并沒抓到任何确凿证据,因此,妻子的纠缠便显得过分。所以他不想回家。
他慢腾腾走着。刚好杨家坪转盘这段路在扩宽,在旧城改造,人行道被临时院墙占去,里边在拆毁老房子。沉闷的倒塌声和腾空的浓浓尘灰,使他捂着鼻在公路中走,他盼望装碎砖瓦的大卡驶来,最好是一辆堆尖超载的大翻斗车,突突扡冒着黑烟吼叫着扎得地皮抖动,对直地且毫不留情地将他碾压……咳!不就是一点小挫折小损失吗?我还沒那么懦弱,那么抑郁,那么走投无路。向春还沒失去理智,他就这样在车流中胡思乱想。直到被人迎面堵住。
是贾操!他不知从哪儿来,穿得周吴郑王立于面前。“啄起个脑壳想啥子?不晓得危险嗦。”
向春苦笑笑,一声不响。
贾操说:“这儿碰到,正好,陪你去1516耍。”
向春摇摇头:“沒多大意思。”
“咦,不是嘿喜欢噻?” 贾操架着他:“有啥子心事吗?”
向春垂下头,沒说话。
“晓得了,上舞厅遭罚跪搓衣板。”贾操打趣说,“才说你忠诚老婆,就遭老婆理麻了啊。”
“女人丁丁事都会找岔子,屎盆子朝头上扣。”
“学会呵人噻。投其所好买些心爱物,老婆多半会由恨转喜。我就这样干。”
“我老婆跟你老婆不一样,个性强。”
“女人都一样,不信试试。”
向春受到启发,借口说:“想起了,我真还有东西要买。”
他们步入繁华的商业街,分手。
向春突然想起件事回过头:“毕舍德联系上沒有?”
“还沒有。”贾操一直看着向春走进金店,才独自离开。
***
周未,万龙在家根本无闲暇。出门买菜,张罗弄饭,还要打扫,洗衣刷鞋,做不完的家务事,把她牵制得像狗咬尾巴一样团团转。
跳跳做着作业,到阳台换换脑子,见妈散乱着头发忙上忙下,问:“妈,爸爸怎么老不回家,工作忙得真的回不了家?”
“是忙。”万龙说得很平淡。
跳跳记得有晚晚自习回家,到门外就听见爸和妈争吵得很厉害,打开门进屋,爸和妈像变了个人,安静得不言不语,但脸色不好看,他不好问。快十八岁的他理解父母从下岗,有许多事尤其工作的事不顺畅,无作落,极容易心烦,发脾气。这会他很是体贴地问:“妈,叫爸回来帮下忙嘛。我晓得,你们经常吵闹,爸才不愿回来的。”
“是你老汉犯了错误噻。” 万龙对儿子沒有回避。
“有错,让他改就是噻。”
“有的错可以原谅,有的错不能,原谅了会幺不倒台,难收手!”
“古话都说:人非圣贤,谁能无过。”
“说得轻巧哟。大人的事别操心,你做你作业去。”
“爸爸在厂头歇夜吗?。”
“你还挂慊你老汉吔。”
这时,有人敲门,打扰了母子的交谈。楼下的义务门卫送来两个纸盒,打开一大一小,里面装着两样东西:大的装着双卡式录放机;小的装着30克拉纯金项链,闪闪发光。门卫是底楼的退休老头, 他压低声气说:“是你家那个叫送上来,他不叫说。”
“以为用点破礼品就收买我们,哼!”万龙不屑一顾,并制止跳跳:“别动!”
跳跳才不管,自顾自地欣赏他喜欢的录放机去了。万龙送走退休老头,关上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声音虽然微弱,却分明是丈夫的声音。原来是跳跳打开了录放机。向春通过磁带说了下面的话:“亲爱的龙妹,我亲爱的跳跳,请原谅我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和你们谈话,我想,这样你们至少会容我把话讲完。龙妺,我本应——”
简直是神经病!万龙夺过儿子手中的录放机捂住,声音马上细微,但捂不住,一股好奇心又驱使她听下去。跳跳又强夺过来,“听爸爸说啥子吧。” 他倒带,又重复打开。向春依然那种声调, 以一种悔恨的口吻叹息地说:“……请原谅我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和你们谈话,我想,这样你们至少会容我把话讲完。龙妺,我本应给你打个传呼,这又好像给你承认交待啥子似的。我只想告诉你,我结束了放荡不羁的生活,(伤心地)我在外边并不快乐,还是有自己的家好啊!这一点也许会使你感到慰藉。现在无字可打了,不需要在外边白天黑夜地当丘二,我们有钱,真的有钱,可以养得起三口之家了,不浮夸地说可以过得锦衣玉食。再见了。”
向春的话像说完了。万龙奇奇怪怪站在那里,一点不懂:我们有钱,屁的个有钱!一会儿,录放机又开始讲话了,向春清了清嗓子眼,用恳求的语气轻轻地加了一个附注:“亲爱的龙妹,如果你不愿打脱离,愿和好如初,你发给我个信号,把卧室窗帘拉开。(耳语般急迫)你听见了吗,龙妹?”
“妈妈,爸爸在那儿?”跳跳先去拨开窗帘说。万龙也凑过来朝街上窥望。向春伫立街对面向这里张望,从窗口俯视,居高临下,他似乎比原先矮小且丑陋。
向春这一招真绝,把万龙弄得茫然不知所措:是丈夫荒诞的念头使她感到可笑吗?是为自己的苦境感到痛心?或者是对楼下的忏悔者起了恻隐之心?但有一点还是坚定不移:绝不能同他轻易和解。哼!别理他,让他一直站下去好啦。哪怕站到脚底生根!活该!叫他尝尝苦头有好处。可是,很快又觉得丈夫的话令人不安。“再见了”指的是什么?“过得锦衣玉食” 又是什么意思?而且,他站下面的样子很不对头。十来分钟过去了,万龙迷迷糊糊地拉开了窗帘,这并非想给他一个和解的信号,而是怕他发生意外,她在迷茫纷乱的心情中,做了这无意识的动作。
咹!下面的丈夫不见了,不见了就不见了,他算老几?万龙这样想着,步子却进了卫生间,对着镜片梳理梳理头发,抹了抹口红,尽量把自己邋遢的容颜整理靓丽一些。出来就对跳跳说“我下去看看”。奇怪的是跳跳无言地含着笑,用手朝她诡秘地指指卧室。
万龙意识到什么,到卧室里见向春在望床下,凜严地对他无计可施。她气得两眼冒火,想跟他干一场,碍于儿子在面前。再说担忧他的安全纯属多余,她的心肠顿时硬了起来:“你回来干啥子?”
向春站起来,试图掩饰地还她一个微笑,可惜表演沒有成功。“我看见窗帘拉开了。”
“要是不拉开,你该啷个?”
“照回不误。”
万龙真沒想忏悔者竟然会这样大言不惭地讲话:“你干那些污七八糟还有脸回来?”
向春不愿在儿子面前流露出过错,招架着:“胡扯些啥子哟,我的家该回来。”
讲和也是一场斗争。这涉及到两人重归于好的条件,而且,重归于好也存在谁胜谁负的问题。因此,万龙一心想占上风,她从抽屉拿出个纸包,并沒打开,她豁出去了:“今天必须说伸抖,不然,各走各的路。”
“是那个吗?你哥问过,你也问过多少遍,还扭到费,累不累?”
“我不管你脏不脏班子(丢脸),当着跳跳的面,你敢说嘛?”万龙咬着红唇, 冷眉秋眼的脸色。
跳跳奇怪,趁无提防抢过她掌中纸包,打开一看:“妈,一根破皮筋,红眼睛绿眉毛的干啥子嘛。”
万龙要过纸包,对儿子:“你不懂。”
“你妈爱小题大作,沒啥事。” 向春摸出张纸钱,交给跳跳,叫他去书店买盘他需要的英语带子,用来备战高考,支走了儿子。
“说得清么,上面这根头发不短哟?还有股香水味呢?”
向春脸刷地一下变得煞白:“我求求你,发发善心吧,别提香水了好不好?”
这句话等于下矮桩,万龙抓到了要害,她要顺藤摸瓜,刨根问底。她从四面八方围堵他,而且越问越气愤,逼着向春说个幺二三,这就是和解的起码条件。
而向春恰恰不愿实话实说,只想马虎应付应付,不愿涉及生活的细节。这些要是说出来,说不定永远都要成为万龙挑起事端的“引火线”。万龙越问越使他难堪,甚至逼他交待出时间、地点、女人姓名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春无法扯伸抖,打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应急王牌:哦哦哦,人不老还忘性大。那天去二姐家,二姐打扫阳尘后正解橡皮筋准备清洗头发,手机铃响了,顺手把皮筋塞在了他手中去接电话。这话很难自圆其说。但时间过去太久,哪个好亲口去求证这些鸡毛蒜皮。
向春急忙躲进卧室,躲避那些纠缠不休的话题。兴冲冲把密码箱提了出来,举到气暴暴的万龙面前作为妥协的法宝。“要啥子,尽管说,吃的用的高档的,应有尽有。我们家的百宝箱哟,莫说30克拉,千克拉也给你买得转来。”
万龙推开箱子,不屑一顾:“一边去!你以为用个破箱箱,就能使我们言归于好?这值几个米米(钱)?有啥子稀罕,里面又不是金银财宝?”
“正是。”向春茶几上放好箱子,拨完数码,魔术师般一掀盖。万龙只用眼角瞟了一下,瞬间热血沸腾,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似乎雀跃起来。嗬!这可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钱,而是一大堆一叠一叠的百元钞,每一叠里不知有多少扎蓝黑色的大票子,只用其中一扎就能办一件不寻常的事儿。她估计不出共有多少扎,也根本不想去估计,这是她最看重的东西,世界上沒有比这更美好珍贵的财富了。
这样一大箱现金,不仅看上去讨人喜欢,而且它实实在在就在面前,无需再作任何说明。看来,金钱毕竟是金钱,它使人世间所谓是非善恶的道德标准几乎都不起作用了。万龙像一下子失去知觉,自卑地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哑然失声了。她不在无休止地追问,也不再指责这指责那,甚至沒问钱是哪儿来的,只见红嘴皮喃喃地动:“你疯了?” 说完后又后悔了,觉得对这笔财富的主人这样说话不恰当。
向春是心理学家,而且是善于驾驭生活的艺术家。他把箱盖合上,打开门,对早已立于门外楼梯间的“棒棒”手中接过一盒生日蛋糕,说了声“对不起,等久了”!这雇工的安排是他事先请好的人员。
这盒印刷精美的生日大蛋糕,是向春特意准备的,他深知,妻子重视生日,去年她这一天曾戏谑地说“年年都为你们过生,却沒哪个给我买蛋糕”。向春沒忘,今天他必须抓住她生日之际,增加庆贺的欢快气氛,达到和好如初。事后即使妻子醒悟过来再反悔也无济于事了。
万龙对于向春的重视和热情,有点儿受宠若惊:“为我买的!”
“当然。”向春说,“等跳跳回来,一齐给你贺生。”
万龙敷衍地应一声,她当前的重中之重在那口箱子,对向春的责难也由那口箱子全部化解了,她说出一直想问的问题:“春,告诉我,这些米米(钱),啷个弄到手的?”
向春在妻子面前,沒必要回避,他就是要让她不可思议,所以照实说了司机那天给箱子的全过程。而且说出司机十有八九,就是他的支边战友毕舍德。为什么要给这么大笔钱,就无从推测到毕舍德的用心了。向春像个小学生那样胆怯地、十分不解地述说着,他料到说出来的后果,因为他的妻子很少相信他的话,等着她火冒三丈地跳起来斥责反驳:好哇,向春,你和毕舍徳裹起干了啥子坏事?你们搞是搞肥了,考虑后果没得!
看来,世界上沒一个男人能看透妻子的心。万龙耐心地倾听着,她弄不清丈夫是在讲笑话还是在编造口实,因此只是尴尬地一笑了之。但是,向春发誓赌咒地说他讲的都是实话,这反倒使万龙滋长了好奇心。于是她又是巴结,又是恳求:“我亲爱的老公,正经说,这么多米米(钱)从哪儿弄来?尽管放心,老婆不会恁个沒原则,奓起嘴巴乱说!”
“我不是说过了吗?” 向春咕哝着。
万龙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傻瓜欺骗,她猜想丈夫一定有难言之隐。“春,别以为干得天衣无缝了不起。我要是真想知道,肯定能从你嘴巴头抠出真相来。如果你觉得碍口,难以说出,就咬紧牙关闭到。” 突然,她的脸掠过一丝不悦,还是不放心,“春,是偷来的?抢来的?女人那儿骗来的?”
向春发誓说绝对不是。
万龙压低了声音:“那几天没落屋,是盗墓去啦?自从香港回归,澳门回归,听说很多地方盗挖古墓特别凶特别猖狂,文物贩子贩买古玩艺到港澳,一件货赚百十万是小数。这盗墓是个冒险活,要是觉得瞒着我好,那就闭紧嘴巴。”隔了一会,她还是担忧,问这问那:“喂!没出一点差错吗?算了,不讲也好。”
她心想,这么多钱,不管真如他所说,司机是毕舍德,毕舍德是大善人,大傻瓜,痴呆症患者或一时迷糊;还是通过其它途径弄来的钱,现在应该都是属于自家的钱。万龙说:“不管啷个,明天一早,我要到华岩寺去烧第一烛香,求菩萨保佑你,保佑我们全家平安!”
向春讥嘲地说:“信那些!我是唯物论者。”
古刹华岩寺,禅院寺庙,七步荷塘,还有露天镀金大佛,通高20米,整天香客不断线,烧香拜菩的烟气在菩萨前缭绕。是一个著名的旅游参观景点。
万龙还想说它是重庆香火最旺的古刹之一,见跳跳回来了,就止了口,忙着庆生。
橘黄色的灯光下,一家三口围在一桌,点燃蜡烛。两位男人齐声为万龙唱起了生日歌。唱毕,万龙首先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