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世无奇不有。
不晓得向春前世修了啥子大德,公然遇到财神爷,遇到了天上掉馅饼的吊诡之事。这不是天方夜谭,确确实实地发生在了他身上。
那天上午,杨家坪菜市场广告栏贴出一则消息,某工程队为海兰云天温泉度假区搞扩建,需招普工两名。正是下岗工多得跟棒棒争枪活路的年月,向春赓即按地址找去,负责招工的说他年龄偏大,干笨重的搬运不压趴也要累哭。面对如此的蔑视加歧视,他不以为然,无言地笑笑,车身就走。他不过挨边五十,类似的回绝,应聘中已不止一次。
几周来找工作的不顺利,向春胸口憋屈得很,有火在舐,他分不清是缘于自己的无能,还是缘于招方的霸道。他徒步在窄窄的景区水泥路上,低着头甩起脚尖踢飞路上的小石子,当要追上去再踢时,后面弯道驶来的桑塔纳配合着“吱——”的尖厉刹车声。顷刻间,他像是被人猛推了一把,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后轮旁。狗日的,老子今天非敲他一笔不可,向春气愤地想着,抱着膝盖,卷曲在地上来回翻滚着,嘴里“哎哟哎哟”地叫唤!
司机是个中年人,年龄跟向春相仿。他从车里不慌不忙钻出来,慢梭梭到他身边,语气淡淡地问:“沒事吗?”
向春翻滚的动作没停,嘴里的“哎哟”声也没断,抬头看见那脖颈上的大金项链时,心里不免狂喜。他说:“没事?我的双腿动都动不了了,你还说没事?”
司机用脚尖碰碰他的腿,浅浅一笑地盯着他,久久才问:“那你说啷个办嘛?”
觑觑那面露阴险的笑,再听着他腔调带着的鄙视,向春心里一阵堵得慌,恨不能扑上去狠揍他几碇子。龟儿子,老子得多敲他点钱,他想着,就把心头那团怒火强压了下去,以退为进地反问那人:“你说啷个办嘛?”
司机像患有近视,蹲下来朝向春怪怪地端详一会,啥也沒说,要扶他起来,他却固执地躲让开。司机松开手,便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沓百元钞拍在他掌中。
少说不下五千!向春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恁个容易就弄到这么多,怪说不得有人靠碰瓷发财呢。
“嫌少?”司机见向春躺着没动,手又伸进内衣袋摸索。
可真是个有钱的主。向春望着他准备再次递来的钞票,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被侮辱的愤怒感。他猛地从地上窜起,把手中还沒捂热的钞票甩向司机胸前,瞬间,百元钞散落一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人吓了一跳,他把手中的钱放回内衣袋,鼓起两只眼问:“你想干啥子?”
“干啥子?我想捶你!你有钱是不是,我不稀罕!你看看你碰倒我后是啥态度,我要你给我道歉,发自内心正儿八经地道歉!你以为我是想要你的钱嗦?”向春说到这儿,脸有些发烫。
司机对粗鲁的他沒有生气,眼神却朝他飘来飘去,人又那么干瘦,立在车旁,随时像要逃跑的样子。
向春等得不耐烦了,就催促道:“快点快点,我还要去找‘饭碗’哩。”
“那,对不起了哈,刚才是我注意力不集中,请你原谅。” 司机说完又开始拍他身上的灰灰。
向春见他认真的样子,爽爽地笑了。笑过后,他很大度地一摆手,“没得啥子,你各人走,下岗工骨头硬,跶一扑爬无所谓。”
“下岗啦?”司机显然十分同情。
“是啊,两口子都遭下岗,沒钱沒技术,人也老相,打工比登天还难啊!”
“看你一脸憔悴,还未找到工作?”
“到处都嫌我老,力量弱,你试试,我弱吗?” 向春对才将受的气还未全消,捞起右袖口,胳膊肘一弯曲,鼓起劲作了个掰手腕的举动。
司机那有情绪跟他比气力,其实也根本看不见他夹衣里藏着的手臂肌,倒看见对方腕背上亮出的长疤痕,特打眼。他惊讶地对他再次审视一会,迟疑地说:“你是我的爱情保卫者!向,向……对了,向——春!” 向春一下子尖起眼睛,细细地打量对方,隐约像有印像又像沒印像,实在记不得面前干筋筋、瘦壳壳的是哪方人士。他在工厂当门岗二十余年,出出进进办事的外边人,拉材料送产品的司机,远的近的,加起来不计其数。这样像挨饿似的脸嘴还真忆不起是哪一位,只好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司机又说了:“看样子,你不认识我了。唉,我都変成剐骨脸,能认识吗!”
说完,他弯下腰一张张捡拾起地上的散钞,向春站一会,不好意思地帮着捡。捡完,司机合上向春递来的部分,揣回衣兜说:“这些杠子匹(钱),还是留我开销嘛,老熟人。”他表示友好地拍拍他肩头。拍得向春一头雾水,楞在原地搜索记忆。
这时候,司机打开副驾驶室, 提出一个结实的银灰色箱子,递给他沒接,就简言地说:“送给你,能帮助你创业,开创未来!记住,密码好记:111888。” 说完,他脸不由抽搐了一下,丢下箱,手按住下腹部,像强忍疼痛的样子,绕车前跨进驾驶室,接着脸至窗口朝他一笑,笑得有点儿惨淡,说话声气也不高,但听清楚了:“全都属于你的,杠子匹放心用!”
这句格外的强调,让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向春莫名其妙,他“喂,喂”地欲抓车门问个究竟,却只触到车屁股的尾灯。车很快拐个弯不见了。他呆呆地凝视一会,一转身,险些被箱子绊倒,沒好气地踢去,感觉挺硬。里面装的啥玩艺?未必就这样丢下了?什么用意?木脑壳啊!刚才说的六位号码,分明就是交待我可以开箱噻?种种奇怪和疑问催促他好奇地平放好箱子,依次拨完密码,顿了一下,才特小心特缓慢地抬开一丝丝儿縫隙,里边毫无反应,并无异味。放下盖子后,向春不想冒失地打开。他寻了根树棍,预防性地立在箱后,用棍猛地扒拉开箱盖。啊!他眼睛瞪得像鼓起的牛眼,震惊了!此时此刻,用大惊失色,惊诧万分,都不足以表达他震惊的程度。怦怦怦的心狂跳不止。
箱子内,全是码得齐崭崭的蓝黑色百元大钞。
他手足无措了。好几秒钟后才慌忙关好箱子,惊愕地看看四野周边,还算清静。这是一条景区外延公路,紧邻九凤山和白塔坪公园,行人极少。要是地处热闹的石杨大马路,众目睽睽再招引来记者,然后电视台天天630节目播放,罕见的奇闻不轰动全城、闹得沸天震地才怪。
向春趁无人看见,慌张张提起箱子,回头望眼神秘司机消失的方向,生怕他忽然转回来似的。他加快脚步,择一条逼仄的田间土路穿过,恰巧有一个公交车站,他不愿久等,挡下辆路过的出租。女司机仿佛领会向春的心情一样,路两边涂上白石灰的树干“嗖嗖”地退后。车一会儿绕过农家乐,一会儿掠过一片住宅,一会儿穿过带“拆”字的区域。直辖后,好多地方在掀天揭地搞建设,大街上充斥着灰尘,洒满了入冬的阳光。向春瞄瞄计费器显示出的35元,他大半天的工钱时,便知道马上就要到安稳的家了。
向春很清楚,最棘手的事在后头。他提个沉甸甸的高级密码箱,像捡破烂的佩戴块镶满钻石的劳力士, 不般配,怎么顺顺当当进家属区呢?这会儿是各单位人员的下班高峰期,多多少少会碰到熟人, 他们顺便问:吔,做买卖呀?或露古怪的眼神:提个密码箱, 干啥子勾当哟?如何回答。
出租车在不远的那幢五层红砖楼前停下。这一带是不少国营小厂集中地:三峡油漆厂、冠生园食品厂、重庆钟表厂、重庆水瓶厂,一片连一片。单位自建的住房挤挤挨挨,有一层的平房,二三层的楼房,顶高的也不过六层楼。向春付车费时,见窗外几个邻居路过,便急中生智脱下外边的夹克衫,把箱子包裹得严严实实,虽然这有点像做贼心虚的样子,可谨慎一点总比不谨慎好。待邻居走远,他才把箱箱夹抱在胛孔脚,敏捷地下了车。一路上,有个认识的开着玩笑“啥宝贝?抱得梆梆紧,怕我们看见嗦”。他不敢回话,只得憨憨地还个微笑,尽量放松地走得不疾不缓,保持平日的步态,就这样,脚步还是有点急促和凌乱。他钻进了能遮身的单元门洞,向左一拐,登上楼梯,直到顶楼才松了一口气。他打开房门反锁上,蹑手蹑脚把箱放在墙角,他不想老婆看见,照样用衣服盖上。
他面朝厨房,音都变了调:“亲爱的,亲爱的!”
沒有妻子回答。这是厂里分配的福利房,两室一厅一阳台的套间,早由职工掏钱买下。他先进卧室,收拾得整齐的床铺在透进的冬阳下显得温暖;他又推开小居室的门,朝狭长的臥室扫了一眼,那儿顺墙放着儿子跳跳住的单人床;回到客厅,饭桌上放一纸条:春,我去儿子学校开家长会了。饭菜在锅里。老婆,即日。
向春巴不得此刻家里无人,秘密不让第三人知道最好。他在屋里转了两圈,卧室和客厅里的陈设朴素简陋,老床旧桌,土漆斑驳的壁柜,实木长沙发,旧缝纫机和单门冰箱,箱子藏那儿都不合适,容易被发现。他坐在饭桌边想不出隐蔽处。
厨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到水龙头的嘀嗒声。要是平时,向春准会对老婆提醒:荷包头再瘪再空, 也不要去抹公家的油, 要是闯进个旁人来多难堪。不过,此刻他顾不上管这等事。
他把搅得心神不宁的箱子搁到桌上,虽然现在压抑不住的兴奋依然在,但密码沒忘。他重新打开箱,挤得结结实实的蓝黑色版百元大钞,谁看见谁都会动心,谁摸着了都不想撒手,谁看见脸都会笑成一朵花,唯他眉头结成个疙瘩。这箱巨款,向春一辈子,也许两口子一辈子白天黑夜的工作,也不可能攒得到这么多,怪就怪得来全不费工夫。对于老实善良的向春说来,有点不敢相信对方会是心甘情愿。他不放心地到阳台上望下去,楼下一排排亭亭如盖的黄葛树底下看不见,但一篷绿叶外沒任何人往上瞟,公路边也无警车跟踪于附近监视。
幸运的突然降临或者不明不白的赠与,全都会使人犯猜疑,一般来说,这些事情通常有隐患,常会因福得祸。
如表弟在一次抽奖活动中,用2元壳儿钱刮出个头等奖,得了辆雅马哈摩托。他上街飙车显摆,不料半途停着的一辆大卡车忽开车门,摩托“嘭”地迎门撞上,造成了车翻人亡。痛失爱子的父母举大铁锤砸了摩托,痛骂摩托是潘金莲的竹杆子——惹祸的根苗!对此,这会儿向春心里直嘀咕,他越想越觉得蹊跷:现金数额如此巨大,就为点小擦挂,连皮都沒破,就一伙色给这么多压得死人的钱。而且那傢伙从未深交过,有种陌生感,他居然晓得尊姓大名,特别是那透着的笑意让人捉摸不定,沒说几句话便逃之夭夭。莫非那是盗来的,抢来的脏款?还是赌资、毒资怕暴露,金蝉脱壳般转嫁,栽赃于他人呢?这说得清吗?但是,司机这人并不慌张,很镇定,言谈举止正常得很呀。不过从穿戴看应该是个富翁,大老板,但凡这类人都唯钱是命,怎么会一掷千金的慷慨呢?重重疑问在向春脑子里盘旋。
他恍然大悟,面前一扎挨一扎的东西不真实,假币!本来见到时就该想到这一点,但时间不容他多想。现在明白了:他成了保管假币的同案犯了!他抽出箱內一扎钱,弯着一拨拉,中间并无夹杂任何样的纸张和白板,再取几扎,票面全都有四位领袖浮雕头像。他又从各扎中抽出几张,开灯朝亮光透视,毛泽东头像水印清晰可辩。听说过,从台湾非法偷运过来的同等纸币非常逼真,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他就曾从银行取出过一张百元假币,想吧,银行都混淆不清,肉眼能分辩出?危险啊!这挨千刀的拉了个垫背的,真不该轻易放弃了这个肇事者,抱回家的是烦恼、恐惧,埋伏的定时炸弹啊!怪不得那傢伙特大度特大方,送一箱钱,整整一箱啊,一堆废纸,毫无价值的废纸,这就是这箱巨款的谜底。
此时向春唯一感到庆幸的是,他总算戳穿了这个并不高明的骗局,但说转来,对方又骗去了什么呢?什么也沒骗去!可是这家伙安的什么心,想得严重点,保不准这傢伙和外边特务里外勾结,偷运来所谓的杠子匹,专门破坏国家的金融市场呢。怪只怪自己太笨大蠢,居然被一个小小的伎俩蒙哄。想到这儿,觉得对那些伪钞散布者应该狠狠揭露一下,他气愤得一跃而起,顺手从捆扎的百元钞中抽了多张揣进衣袋,“呯”地合上了箱盖。
向春提着箱子又在家里转了一圈,最后塞进了两口子睡的床底下,搁那儿比较保险些。紧接着,他打开门冲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