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向春醒来比往常迟。
他的收债工作性质不同,上下班时间自由掌握,睡睡懒觉也无妨。他静静地躺着,喝了酒显得晕的头基本缓和过来。昨晚的事让他懊恼和自责,当时他想,如能尽情享乐一番,花点钱也值得。然而,事实上并未得到任何享乐,仅仅满足了一顿口腹,反倒花掉了他三口之家平日里两周的伙食费,付出的代价太大。这样一来,他钱的数量在减少,虽不多,但要像昨晚花得如流水似的,只出不进,早晚会坐吃山空。要是能一边消耗一边补充,能填堵窟窿眼的话,不至于往后后悔。他一直沒有认真考虑过这件事,总是认为离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早而回避它,沒料到钱花起来捡不转来啊。现在可以好好想一想,拿出个办法来,保持住不让钱减少的妙招。
向春思忖着。他首先考虑的是:怎样把死钱变活钱。
钱能生钱,这个道理连小孩子都明白,许多人就靠这过日子,自己工作的公司不正是在开展这样的业务,它放债收回的利息是令人眼馋的数目。他文化低,但经过“文革”,经过改革开放之初,知道这样做不规矩,不太符合社会主义的性质,不太符合时代精神,又说不出道理来。如今大改革大开放,天天喊思想解放再解放。过去农民进城卖农副产品叫投机倒把,如今叫搞活市场经济,还特别鼓励。过去工人在岗位从学徒一干就是一辈子,现在可以停薪留职,可以干第二职业,可以跳糟,这些以前完全禁止的违法违纪违规,现在可以明目张胆地进行了。可想,公司那张企业营业执照能批下来,说明国家政策放宽、允许。向春这些天上班在街上跑来跑去,兀笃笃发现了名目不同的证券公司开张好几家,店门口张贴的信息是存一笔钱,存同等时间,利息高于国家银行差不多一倍。他弄不清这些门点敢和国家银行竞争客源,其中窍门究竟在哪里,老百姓的钱放进去保不保险?要是存进去到头来遇到政策限制,或其它原因关了门……那不等于瞎子跳高,凶多吉少。还是先观望观望再考虑罢。
对于工作的公司,入股要很大一笔钱,想必自己提出加入,头头会拍手赞同和欢迎。但反过来想,头头会惊讶:这么多钱啊!一个普通人沒开厂沒开公司,也无海外关系,恁个一大笔从何而来?疑心病重的头头会当场要求照实说出来,甚而会认为来得不正当报告派出所,派出所再进一步追查毕舍德,调查钱的来路。最怕就怕毕舍德说当时提错了箱,反悔要回去,那不空欢喜一场。倘若钱来路不正,全部莫收不说,人受牵连,还要蹲大牢,那就沒一点必要打入股的馊主意。
向春翻了个身,越发起劲地琢磨着。万龙好不容易有放松的休息日,她还睡在身边,微微张着嘴,像个孩子似的。“她睡得多香甜!” 向春不禁有些妒意。是啊,她无钱也无忧。
向春还有个新想法。现在很多人手头有余钱,乐意到证券公司炒股。报纸电台大力宣传炒股富起来的杨百万,就是一次一次从小钱炒到百万元巨款的。他也想试一试炒股,搞点投机取巧。可惜,他对此似懂非懂。他见过那些上了年纪的男男女女对着电脑屏聚精会神,手指拨弄几下,上万成千的金额便转进转出了。他还在报纸上读到过充满着神秘色彩的语言和数字,例如“空头市场”、“多杀多”、“套牢”、“支撑线”等等。向春想象,他要是去干这种投机的买进卖出,非背时不可,到头来连老本都赔个净光。
要不, 还是像那些正经的一家之长那样,把钱分期分批存入国家大银行生利息吧。可是,存活期的利息追不上物价上涨的速度,存定期至少等一年,利息能跟物价上涨持平就不错了,还不如搁家里,经常能见着摸着心里欢喜些踏实些。
是啊,干吗非要去存银行呢?毕舍德不是说过,能帮助创业,开闯未来!这还比较有指导性,听从他的心愿开个私营小企业吧。
小企业就开在石桥铺。石桥铺集聚了相当规模的外地人,浙江小五金,山东线缆,江苏铜材,徐工配件,江南磨量刃具,哈尔滨轴承等等。本地人也跟着到这儿卖吃卖穿卖用的,以及各种服务修理,生意鼎盛,门庭若市。让这个过去的城乡结合部,只几年工夫,变成西南最大的五金机电交易城,诞生了好多百万级的大富翁……
向春思考着。
他脑子挤滿了那箱钱的计划,兀自闪过一个担心,一箱钱万一不属于他——这种可能也不可忽略。还是等一等知道了毕舍德送钱的真正原因最好,当然也别等得太久,只是稍微等一段时间,因为这段时间他可以保留着这箱钱,从而保持内心的愉悦,感受到一种庄严美好的感情,就像拿上这些嚓嚓响的百元钞票去周游世界一样美。另一面,向春又怕等来毕舍德要回整箱钱去,所以他心里异常复杂,忧虑着,欢乐着,矛盾着,等待着。当然还是落实一箱钱是毕舍德真心送与他的最好,那么,他就在石桥铺当老板,全部召收下岗工。这个愿望太棒了,等着那一天嘛,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觉得自己像飘浮在一片幸福的祥云之上。
他一跃而起,想推醒耍补休的老婆,见她睁着眼,便兴致勃勃说:“你猜我昨晚碰到哪个?你猜不到,是我的老支友,一个很会投机钻营的傢伙,他现在过得比我好,发达了。”
“周身酒气,是他请你喝?” 万龙起身穿衣。
“嗯。印刷厂的小头头,他希望我帮他干干打字员。” 向春随口一编,即刻意识到,也给自己以后晚回家预设了一个借口。
“你疯了吧?” 万龙担心他去尽义务。
“当然是八小时外去,不是白干,有报酬。”
“是他给还是厂里给?能给你多少?”
“沒说。”向春用毛巾擦完脸说。“学学技术对将来有好处。”
“居委会办的打字培训班,你学一伙,打得疙疙疤疤的,太慢,这外手钱不好挣。” 万龙擦完脸抹着护肤霜说。
“他人通泰,报酬不会少给。” 向春越说越编,收不住口。
“既然不吃亏,可先试着干干噻?”
“不过,沒马上答应他。”
“有米米(钱)不找,蠢猪!”万龙进城挨边二十年,时不时还冒点方言土语。如,米:人的主粮;重叠引申,幽默、含义深。她同乡下人惯称钱为“米米”,米米多人才活得滋润,过得肥实。她鼓动地说:“这类事你应该干,现在好多人都在干兼职,发家致富,买房买车。你要干这差事,也可给家里开销补贴补贴。你看,你洗脸帕破个洞洞还在用。应该答应他。”
向春话题转了个弯:“说真的,要经常晚上去,不习惯。”
“那,把电脑搬回来在家打嘛。”
“想得出,恁个贵的电脑,让你带回家用!再说,我想过,晚了回家,家中的大事小事,你要作好思想准备、挨累操心哟。”
万龙表示,她不在乎,碰到这样的机会不要放过,家里的活她担当起来。谁知,万龙越劝说,向春顾虑越重。直到两天后,向春对万龙絮絮叨叨的劝说不再置若罔闻,妥协地说:“好了好了,如果非要我去干打字,干好了,可不要事后埋怨哈。” 万龙很滿意,她终于和颜悦色地说服了丈夫。
向春连续或隔一二天出去一次,无规律,有时回来很晚,有时甚至深夜方归。由于睡眠不足,第二天他脸色仍显疲倦。万龙从旁边偷看丈夫,像他这样为家庭拚死拚活地干,她很感动,总是早餐把他和儿子鸡蛋牛奶伺候,还在他提包里放入火腿腸,嘱咐晚上干打字工饿了吃。可惜他总是顾不上,每次原封不动又带回来。
万龙感到纳闷的是,从不讲究的丈夫忽然变得爱打扮,结领带,换干净袜子,细心地刮脸。有时夜深回来还冲澡。向春对她解释说:“干这种听人使唤的差事,一定得注意外表,让人家看着顺眼。” 听来他对这份工作极在心,收入也不错。他虽然不透露工作详情,但每夜轻轻上床时,都给妻子的床头柜放上二十元钱,作为慰劳。妻子一人忙里忙外,手不停脚不停,一周下来看上去仿佛痩了一圈,他怜爱她,应当有表示。
有一天,向春回来时动靜稍大。万龙被惊醒,她观察丈夫的情绪,不像加班加点的样子,于是提出问题。向春故意很困,倒床便睡,而妻子偏要打听他有油水的副业情况。这下他可火了,声言要放弃这项副业,不干了。
于是万龙让步了,她用默言平息了事态。是啊,男人辛辛苦苦干完活,吃夜霄喝上一两杯酒也算不了什么。她温存地帮丈夫脱衣脱鞋。
苍白的荧光灯,照着熟睡的丈夫。万龙端详着丈夫的面庞,对他工作内容、环境、薪酬,她不知,但这张脸的表情不象刚刚干过活的样子。向春的面部微微抽动,好像经历了一场欢快之后,许多人和事仍在他那异常兴奋的头脑中索绕不散。同时,万龙还嗅到一种异样的气味,这是她从来沒闻过的微香,难道鼻子有错觉?
万龙试图安慰自己。她想,假如丈夫是出去闲逛而不是工作,那他不可能每次放床边二十元收入。可是,要真如他说是干活了,又怎么喝得醉醺醺呢?
万龙左思右想,难下决断。丈夫的衣服就在椅子上,何不检查一下。
兜里装有好多东西,一串钥匙,身份证、纸巾、小梳子、电影票、电话磁卡、袖珍电话本;裤腰上的传呼机里号码挺多;钱包里几张大票子证明他近来薪饷很高;异乎寻常的是两张酒店的早餐券。她仔细再看一遍,日期是今日沒错;抬头看看挂钟,凌晨三时。早餐券为什么在他身上,只有两种可能:他住进酒店,提前离开。同事给他订的房,他沒去住。另一个是谁呢?是男是女?
向春嘴里喃喃呓语着,对妻子的搜查亳无察觉,继续着他的美梦。
当万龙瞧见向春伸出被子的手腕,发出了小声怒骂。他根本沒听见。因为他腕上套着根黑丝线缠裹的橡皮筋,这是捆扎发髻或束长发的用品,很可能某个女人洗浴前,他热情澎湃地为其松发,粗心地套在了自己手腕上。这个女性专用品,万龙完全有理由找丈夫好好谈谈,可是她沒这样做,她知道丈夫绝不会认账。因万龙自幼在闭塞的乡下生活,口拙舌笨,无论摆谈、争论,经常败给见过世面、惯会狡辩的向春。
这会倘若要让向春讲明腕上的皮筋,他会说橡皮筋是给她买的,她也是一头长发呀。甚而会立即施展他的灵活的逻辑性和逻辑的灵活性,证明她让他蒙受了天大的冤枉。用不了五分钟,他就能黑白颠倒,于是他反倒成了蒙冤受屈的人,万龙反倒得给他赔不是。
万龙可不愿把事情弄成这种地步,无奈只有求助哥哥万九。哥哥比她大五岁,人精明,能干。那些年土地刚下户,哥哥就敢把吃不完的蔬菜家禽销到几十里外的杨家坪农贸市场,销到城里水瓶厂伙食团。他出出进进同门岗向春混熟后,把自己乡下的妹妹说给了打单身的向春。最终成婚功劳是哥哥牵的线,至今万龙感激哥哥外还带有信任感。哥妹俩一见面无话不谈,沒什么禁忌。老家亲戚在城里遇麻烦、一时无法解决的疑难事,也爱请万九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