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奇妙就在于常常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原以为假币确是真币,这让向春走路都趾高气扬了。还有,钱少和钱多,钱多和钱特别多,精神面貌那是绝对不一样,他几乎是跳跃着上完的楼。几小时前,他还是买谢市货吃罢脚菜的一介城市贫民,转眼间,有了一大箱子真资格的现金,感觉就是不一样。回到屋,他兴奋不已地打开箱,拿出检验过的百元钞,对每一扎表皮的钱又是细细对照,检查,均看不出异样。之后,他颤抖着双手,粗约数了一下捆数,并不急着去安排怎样消费,怎样存放。他美美地倒在长木椅上,想乐想笑,想平复翻江倒海的激动心情,却始终静不下来,思绪奔涌地依然往巨款上想……
自从向春工作的水瓶厂资不抵债,他成了下岗工后,九龙坡这个老工业区的许多国营小厂和集体小工厂,相继垮的垮,破产的破产,能勉强维持的也发不出工资。那几年,不少下岗工无业无收入,急得东奔西走地找活干,远的跑去了海南、广东。向春是国营厂下的岗,虽拿着政府发放的基本生活费,但微薄,日子过得相当拮据。他不想背井离乡,想法子本地区找事干求生活,每日在报纸上搜寻工作信息,杂志上觅发家致富的项目。怪他一无技术,二无本钱,三无门路,看来看去,全是空看空想,万万沒料到天无绝人之路,他遇到了老天的眷顾,给了他万事都需要的金钱。如今,向春可以毫不迟疑,毫不顾忌地宣布,他有巨资。可以出钱在石桥铺啇圈开家中型超市,或许白市驿乡下建一个现代化养鸡场,甚而组建一家上百人的保安公司都大有可能。全招同他差不多的下岗工,而且优先年龄大的男女。他躺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掏钥匙的声音,知道是妻子开家长会回来了。
妻子叫万龙,当初由她哥万九介绍耍朋友时,向春对他们哥妹俩独特的名字感到新奇。龙通常代表男性,凤代表女性,龙凤则呈祥噻,可哥偏偏取了个“九”,九表多数,反而命名给了老大。原来,他们父母早年生活在解放前的驿道走马乡,都不识字,但听说过几箩筐九龙滩、九龙桥、九龙寺、九龙半岛的故事和传说。生下一对儿女后,为让儿女记住和感谢这片养育的土地,便依次取了“九”和“龙”。后来儿女长大后觉得名字不太妥当,想改却一直又沒改动它。
对于名字,向春提及能得到释然,可是上午发生的这桩传奇,又有谁能说得出个子丑寅卯呢。向春不想马上告诉万龙。万龙嘴阔,嘴阔导致嘴快。她在私人小针织厂上班,无聊时姐妹们爱相互摆龙门阵。家里的好多大事小事,坏事好事都是她的谈资,因而他家墙壁成了玻璃透明体,无多少秘密可言。若是巨款不小心泄漏出去,引起众人嫉妒不说,还会招来坏人觊觎,老话说钱财不外露就是这道理。
万龙进屋,向春正从卧室出来,她关心地问:“工作找到沒?”
向春摇摇头,主动进厨房忙弄夜饭。万龙跟进来帮忙,说:“学校重视毕业班,要增加学习资料,请名师讲课,又喊交五十,这钱那钱,我们经济那整才翻身哟!”
要是往日,向春会骂学校“秃子头上拔毛,沒得着”的话。今儿他一句话沒有,轻快地淘米洗菜,就差沒哼小曲了。
夜深了,附近家属楼窗口的灯光逐渐変少,多数人安寝了。
这会儿,向春的客厅里还亮着灯。儿子跳跳做完功课也已入睡。晩饭喝了点小酒的向春,在双人木沙发上看着家里那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其实他那是真心看电视,是担心妻子进卧室换拖鞋发现床下的箱箱。而且还有另一份担忧,巨款要是胆小的妻子晓得,说不定会惊乍乍叫唤:捡恁个多,赶快交到公安局去!可现在她分明不知丈夫的占有,使人沉醉和富有的一大笔金钱,他为啥要诚实地交出去呢。不管怎样,当务之急,须对那司机的惊人之举出于什么动机分析分析。所以向春暂时不想说又抑制不住地想说的矛盾中。万龙在他身边做这做那,不时说东道西,她哪里知晓丈夫正在为一个匪夷所思的人物一筹莫展。
万龙洗完脸脚,墙上挂钟的时针都过了晚上十一点,她对向春迟迟不睡感到茫然和奇怪,的确,丈夫从沒这个样子,一声不响窝在沙发上假模假样看电视。如此反常,很可能是找工作碰了钉子不愿说出来。丈夫下岗半年还沒找到事干,比他后下岗的妻子都找到了缝纫活干,哪个男人遇到找工作不顺心都会憋屈、烦闷,或许这会他真还不舒服呢。她的体恤涌上心来,靠他坐下,关爱地用手去探他的额头。
“沒得病。”向春表白。
两人再沒多余闲话。
电视里正播着中学生学习减负的讨论,争辩激烈。让万龙也想到家长会上的老师通知,便直截了当地提醒:“学校喊交费哟?”
“领本月生活费,今天忙得还沒去。”
“咦!那今晚遇到啥子喜,不年不节的舍得买只白市驿板鸭,买大盘卤猪头,还煮碗酸汤鱼,四荤三素加喝酒?”
“不正常啊?” 向春开心地抿嘴笑笑,“平日就不兴我们吃油大嗦!”
“看来你私房钱还不少吔。”
向春一贯省俭,这顿晚饭钱花得格外泡绍,他不能说为啥子,总之心情舒畅愉悦,高高兴兴从口袋掏出一张百元钞对老婆说:“拿去交。”
“咦嘻,我沒猜错噻,私房钱果然不少。” 万龙拿过票儿,吻了口他脸盘儿。“用得真省,出门找事,二两小面不吃,一个小馒头还是要哩,不要委屈了肚皮哈。睡吧。” 她拉了老公一把,沒拉动,随即打个呵欠,倦意袭来,自个晃动着肩膀进了卧室。
向春独自看电视。他听见万龙上床的声音,她是他可爱端庄的妻子,何啻可爱端庄,她非常容易满足,日子勉强过得去她就愉悦。近二十年,他们同甘苦共命运,过着简简朴朴的生活。这个能扭转乾坤的奇遇为什么要瞒着她?晩饭后他一直想对她讲,可转而一想,还是自己先理出个头绪再说吧。现在他感到愧疚,觉得简直有点对不起体贴他的妻子了。
向春喊道:“龙妺。”他一贯这样称呼妻子,沒有回应,随之又喊:“睡着了吗?”
“嗯。”过了一会,万龙问道:“有啥子事?”
向春准备从头开始讲:“喂,我告诉你一件睡不着瞌睡的事。”
“你可以上床来讲嘛。”
“不,先不上床。今天上午,我碰到一件荒唐事,找工作无作落,但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个怪人,任何人都想不出的怪人。你肯定不信,不过我这里有巨大收获。” 向春轻轻进卧室,再把门闭上。他满以为妻子会梭下床,看着他取出沉重的箱子。可是他伸手触到箱子时,床头传过来的是有节奏的鼾声。
第二天,向春哪儿都不想去,在家中忽喜忽忧地度过。那口钱箱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仿佛面前的钱是堆烫手的炭元,一挨着它就要燃烧死亡。特别那句他听得清清楚楚:都属于你的,杠子匹放心用!这使他不一般的宽心。是呵,有这句言之凿凿的话,还怕毬,用!不用白不用!向春考虑后作出决定:一,先求个职业,这样大把大把花起来不至于旁人产生联想。二,口袋里先放一小叠散钱,随心所欲地用。三,心头尽量不去思考司机给钱的意图,这样花起来舒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