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同往常一样开始了。
杨家坪人才交易市场的门刚打开,求职的人流便涌了进去。空荡荡的大厅内,长长两排招聘桌前,只有两名招聘人坐那儿。向春挤进人堆中,见纸上写着:招聘收债员。工种新鲜。众人默然读着上边的待遇、薪酬、年龄限制等。他无心去读那些要求条件,早打定主意,无论工作好孬,报酬低微,只要单位能接受就干。
工作人员对人堆中退出来的向春迎面站起:“填张表吧,看你一脸凶相,很适合干这行。”
“你说我吗?还从来沒人说我凶。”
“回报是比较高的,无须文凭,只要嘴嘴来得,脑子灵活,善于软硬兼施,就干得了。”
“那试哈。”
这家为民小额贷款股份有限公司,表面上主要的业务宗旨是扶贫济困,其实说白了就是地下钱庄。凡有劳动能力的公民,想做生意搞发展借笔钱,又拿不出昂贵的财物作抵押,那么单需脱光衣服照张相就行,少则几千,多则几万,全可以顺利贷出。到期本息还清,专负责拍照和保管相片的同性保管员,会当面删除裸照。借贷人有困难暂时还不了可以延期,若有偿还能力赖账,对不起,按合同约定,光条条的照片向你家人,单位,亲朋好友,甚至向全社会暴露。人嘛,都有羞耻感。借贷几十人,目前还沒一个脸面比城墙拐拐还厚的。
向春就是这样的收债员,他必须去探明那些贷款到期却本息未还的“赖子”,所以走街穿巷,去敲各种各样的门。他不受任何对象欢迎,不过,使他有机会和形形色色的人接触:高贵的、贫困的、善良的、凶恶的、低贱旳,他们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拖欠了公司一笔款,暂时拿不出来偿还。为什么呢?各种原因都有。
向春上班头一天就拿到资料去收钱,从贷款人姓名住址知晓,此人同他在一个厂上过班,还在厂业余宣传队弹过电子琴,而今在教学生弹钢琴。他来到谙熟的家属区楼下,寻琴声敲开了苏老的门。苏老接近退休,幼时害过小儿麻痹,腿脚行动不太方便。
两人虽沒交往过,但相貌还是熟识的,加之各有任务在身,便少了常见的礼节和矜持。向春笑微微拿出催款单放在琴盖上,“苏老,单子来了。”
苏老停下弹奏的双手,示意旁边专注的学生自己训练。他拿起单子读完,抬起略显瘦削疲惫的脸:“你现在干这个差事。你看到的,一个学生,半年还沒挣到钱。想学的多,关键就差这个。” 他翘起三根指头搓搓,代表数数(钱)。向春明白,市场情况変化太快。往年,这一带工薪阶层的父母们,普遍盼子女成龙成凤,很想通过体育艺术的专长来增加升学的筹码,因而学这学那的孩子普遍的多。自从这一带工厂区下岗人员增多,许多家庭收入锐减,来学琴的立时寥寥可数。
向春还从资料上悉知,他一年前先偿还过一大笔钱,剩下不多的尾款续期,如今本金加贴息变成了五千,就说:“你借钱把它还清吧。你看,丁丁尾款才续一年就翻了个跟斗。”
“拆东墙补西墙,有啥意思。再说,吃着低保,老婆瘫在床,谁肯借。”
按规定,向春可以让他再写续期申请,正欲提出,苏老先说了:“我先表明,要续期,后面能不能是无息?不行的话,我不为难你,把琴抬走,当初借来就是买的它。你们公司讲点人道好不好,我两天前查出大病啦,也需要钱啊!” 说完,他默默去为学生纠错几个音符,还坐下来示范了一段弹奏的手法 。
向春何忍去抬他的琴,“你的情况和要求,回公司我给头头说。”
苏老扭头时眼仁忽闪一下,像漫过泪水。缺钱让他哭让他苦。向春不愿久留,下楼时,闻之旋律凄美哀婉的乐声,令他刻骨铭心。多年后,他在初建的黄桷坪钢琴博物馆听过这首从头到尾的演奏,才了解是柴可夫斯基写的曲谱。
道路边的休息凳上,坐着的向春十分懊恼,本想有个开门红的业绩,跑一天却一事无成,他真后悔干上这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考虑着回公司怎么交差。他想去买瓶水喝,摸到了内衣袋可以自由支配的钱,这钱沒有人会来索取,而苏先生正在艰难时期,特需要。他霎时升起怜悯心,从公文包掏出本收据,踅身返上楼。
他拿着五千元,对苏老说:“我先给你垫上,不要息,分毫不要,啥时候还都行。先给我写张借条嘛。我们一同去公司了结。”
苏老写完借条既不高兴也不惊奇,甚至连“谢谢”也沒说,生活把他弄得麻木了……
随后几天,向春照样东奔西走。
一幢小楼底层,专门经营家用电器。二三层住家,楼梯口铺着长绒地毯,境况再差也差不到那去的人家,听到门铃响,打开了门。室内装璜考究。穿金戴银的朱女士体态丰盈,面色红润,长相冨泰。她趿拉着绣花拖鞋,系着衣裳扣扣说:“听到不歇气的门铃,就晓得是你。跑了好几次,也不心烦。”
咦,全清楚啊!向春本想训斥“你躲是躲不掉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亮出工作证。
“干你们这行的够认真了,稍稍迟点,尽上门来骚扰。进来嘛。”
此时,重庆还未寒冬腊月,这家人就开着暖和的空气。向春觉得有些浪费能源,外加闻着香气袭人的屋内,不解地问:“你们还借贷?”
“谁都有手头紧的时候。坐吧,是想喝茶还是抽烟?” 朱女士丢茶几上一包烟。
对这种缓兵之计的讨好他只说了两个字:“不会。”手头的单子递了过去:“本和息,共计二万九千七百元。”
胖妇人抽根烟点上,吸一口,鲜红的嘴皮喷出一团烟,打了个旋儿慢慢飘散,飘散。
向春急了,果断亮出底牌:“你照片还在我们那儿哦。”
朱女士听出暗示,立刻翻了脸。她从拉链坤包抽出三扎百元的人民币,甩在茶几上,板着脸说:“威胁嗦,对赤手空拳的妇女要挟是不是?太无耻啦,简直是勒索,卑鄙!”
向春听贯了这些措辞不严的老调,默默为他开完收据,留下多余的三张百元钞。
“怕我还不起,小瞧人!” 朱女士抓过三张票子揉成一团,顺手扔出窗外。
啊!她如此任性,阔绰得把钱当废纸。向春望着窗口,傻眼了。
钱多让朱女士财大气粗:“发啥子呆,等我一会。”
朱女士从里间拽兮兮出来时,上身羽绒服红围巾,下身皮裙套连裤丝袜,虽素打扮,却集冬夏装一身。她傲气地说:“走哇,我还有照片在你们公司。” 她沒忘消毀抵押物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