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万龙来到哥的单位,万九正忙着。
万九在殡仪馆打工。此人在工作方面积累了不少经验,为适应职业的悲哀性特点,他练就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谈话声调:一种是专为前来办理丧事的家属准备的低沉小调。另一种是为个人私事时使用兴高采烈的大调。此时正用忧伤而低沉的语调,向几位死者家属介绍那些各类材质的“房子”,并报出价格供其选择。
趁他休息的空隙,万龙可怜兮兮把向春的疑点讲给他听,还数落一番。
万九当即安慰妺妺:“妺,放心,他外边裹女人,对他不客气!”
当晚,万九按图索骥至贾操工作的小小印刷厂,大门内漆黑一片,一把铁将军锁门。
当万九回到石桥铺路过一家大酒楼,想到有人吹牛皮:里边是皮条客活动的据点。不由朝门口睃上一眼,说来遇圆,走拢大门的向春不知为啥回了下头,四目碰了个正着。
万九急忙喊他。向春想闪已不可能,尴尬一笑,“找个同事。”
“有件事给你谈谈。” 万九一本正经,脚步尾随着他进酒楼旋了一圈,顺带侦察一转。向春觉察万九的含糊其辞有点蹊跷,说:“有事就这儿谈吧。”
万九欣然同意,他正好借此机会看看他会同谁在一起鬼混,然后涉及正题,教育教育这个妺夫,警告他甭干出格的事。
这家酒楼很独特,有道侧门直通旁边的洗浴中心。两人还未坐稳,侧门里就过来位幺妹,并主动要了香槟。她好像认识向春,叫他“老板”。长相标致的幺妹,忸怩作态地为向春送来菜单,并热情地塞进他掌心,然后那只手搭到他肩头,被挨了一拍,倏然缩了回去。万九不禁感到吃惊,不过他处世有方,绝不会责难向春,而是站起耳语道:“跟我出来一下。”
店门外,万九心里搁着妹妹需要澄清的事和自己的事,哪先说哪后说他预先想好了的,他压低了声音,用几乎是安葬死者时才使用的低沉声调说:“你听我说,通讯业发展太快,传呼机即将淘汰,我想买部手机,一直差钱,不好意思给你提,——能不能借我五百块?”
向春毕竟今非昔比,用不着昨日那样角角和壳儿钱都要精打细算,他没犯犹豫地从新皮夹抽出五张百元说:“年终奖,拿去用。”
万九瓮声瓮气地说声“谢谢”!立即接过钱装进了裤袋。他来之前就防备借钱失败,已预设了第二步,就是复述妹妹的严重发现,并要求说清楚,以施压强借之,现在完全沒那个必要,把拟备施加压力的话转为告知,而且简而言之:“我妺妹那性格,心眼小,你那些橡皮筋要注意,免得遭抓到把柄。”
向春怔了一下有所明白,背地里找快乐玩玩,湿了一次鞋,妻子大概察觉到了,他心里发虚地想说“今晩酒楼的事不要通风报信哈”,见他欲离,忙改口说:“哥,手头紧的话,就不用还了。”
万九懂得起他的笼络,宽容地说:“有些事,我不会乱说的。”
钱这东西有时很灵,摆得平好多事。缺钱花的万九得到慷慨的支援,马上对妹夫的好感多于厌恶。
向春一人回到酒楼,那幺妹已无踪影。
一连数日,万九忙得不可开交,没工夫给妺的要求扯回消。当万龙找到哥时,哥忙放下摆弄着的新手机,知道她急于想听什么,直接夸大地说:“你的事,那晩我去找他算账,对他施压几小时,费力不讨好,倒说你,说我,疑神疑鬼地乱猜,还说哥和妹联合起来找他拆皮,讹诈他,你说怨不怨。”
“哪个叫你去问,是喊你背地里侦察,注意他同女人有沒有瓜葛?怪不得这几天回来就马起个脸,猪不是狗不是,说我出卖他,把状告到哥那儿。你也是,一贯聪明的人变成个方脑壳,直通通去问,这不是恶化我们矛盾,引起吵架角孽吗?” 万龙一个劲埋怨她哥。
万九宽慰妹妹道:“你心要放宽点。他每月沒几个数数(钱),除了正工资,会有财力到外边去耍小姐。” 确实这样,向春口袋里的零花钱少之又少,这一会多个“副业”手头宽绰些,但也沒有多得可以随便潇洒的地步啊,万龙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如果他真干了龌龊事,我肯定要督倒他给你写张保证书。” 万九继续开导:“你两个结婚将近二十年了呗,感情还是深似海。我给你说,男人怕寂寞,要懂得他的心,只要他月月关饷,数数(钱)交回家,结交个把女士不越轨,不在外滥情,不值得去限制……”
“屁话!”万龙冒火,“他年富力强,结交异性就是为越轨作准备。况且,昨晚一晚又沒落屋,今早传呼打去,就一句‘加班噻’,气人不气人!”
万九再无话安慰。
万龙积攒了一肚子气走了。她大伤脑筋,如果向春连哥的话都不听,只有另想办法了。那张早餐卷可以不追究,但女人用的橡皮筋,她是绝不能容忍,虽然只有一根。每当万龙想起生气时,就要扭到盘问,往往向春会同她吵,即使吵得凶,但从未不依不饶发展到摔家什,动手打架。常常是妻子委屈得含着眼泪水时,向春架势动武的拳头就松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向春还是对妻子死不承认有偷鸡摸狗的行为,两人沒有任何和睦和好转的迹象,相反,他在外边滞留的时间更长更频繁。两口子隔阂越来越深,向春开始整夜整夜不落屋,依旧那句“加班”的话像根大针头,戳漏万龙胀鼓鼓的气性想爆发都爆发不出来。
他们的夫妻关系,仅悬于一丝。要不是儿子即将参加高考,要不是怕带胁了娃儿前途,双双相互忍让着,恐怕婚姻已经破裂了。
***
酿成这种危机的是厂花——茹月。过去,向春和茹月同在水瓶厂工作,向春是门岗,茹月在车间当检验员。全厂数茹月最漂亮,心高气傲得很,同向春天天见面,彼此相识,却沒说过半句话。不曾想,两人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下岗后在“1516”的舞厅里。
那天,向春单独进舞厅,走廊彩色的光线下,前边的她步态轻盈地坐下,向春也坐下。
这儿邀舞伴有不成文的规矩,男士出于大方,也出于炫耀或者施舍,会自愿付女伴一定小费。许多舞女蜂拥而至,看重的就是这项“福利”。无须批评,当今社会,女青年甘愿当小三,女大学生脫光衣服去裸贷,女性推销员用身体开路,全为两个字:为钱!向春身边这位女士,身段保持特好,很属他心仪的类型,他不想等待,摸出张开路钱,积极地对她开了腔:“您好!”
女士扭过头,略显惊讶:“是你嗦!”
向春实感意外:“哟,茹月呀!”
“不常来嘛。”茹月见他发窘,还有那掌内欲藏的票子,偷偷抿嘴一笑,说道:“我俩来跳一曲吧。”
有这句话,向春迫不及待把十元钱塞进她手中。茹月半推半就,到底还是收下且礼貌地说“谢了”。
她人到中年,风韵犹在,起身脫下呢大衣,里面一身好看的旗袍,挺着高耸耸的胸脯,顺从地由向春牵着手,步入舞池。前些日,向春同贾操来操练过几次,舞步基本到位,即便生疏还像那么回事。而茹月呢,动作熟练而柔美,如一朵轻盈的桃花荡悠在旋涡中……
两人有了头一次,随之陆续有了二次,三次……每晚几曲跳毕,他俩会去宵夜,进老店新店、上酒楼去饭庄,吃火锅炒莱、还是串串烧烤?全由茹月说了算。向春在与处事老道的贾操摆谈中,吸收了一些体会:外面来混的女人,不必大恩大惠,只须小恩小惠就可搞定。果然,他们的关系逐渐发展到亲密的程度,一起忆厂子里的往事,谈再就业的艰难,交流创业的设想,枝枝蔓蔓,东拉西址,越谈越离不开。
向春每晚为茹月破费,久了,茹月不自在,不知该如何回报他。向春呢,自以为摸透了她的心思——往情人方向发展。其实,茹月沒有他想的那种意图——她和他想的是两码事。她打算单独开个铺子,想接一家化妆品店,期待于他的全力援助。但是,她一直不好意思开口。
有次夜深,两人酒足饭饱,晕晕然中,顺理成章去开了房。待清晨醒来,他本能地抱住赤条条的她。她浑身僵硬,趁机说出酝酿多日的心里话:“我提个要求,好不好?”在得到向春允许后,她才畅快地说出来:“我们要接着好下去,必须答应我,你出资,把我们白天看的那家店盘下,由我经营。”
“行!”向春沒有打顿,他被强烈的情欲控制住了。自从下岗,向春有做生意度过后半身的打算,因为缺启动资金,外加不明确开什么店,也还忧虑亏损,至今处于观望徘徊中想当然。实在沒想到他成了大财主,外加有懂行的茹月支撑进货和销售这两大关,他就非常乐意,痛快地作了回答:“需要好多资金?”
“你老婆会反对吗?”
“我说过,我婆娘闹到打脱离的边缘,啷个会让她晓得,横插一杠子。”
“那我说了,不要骇倒哈。”因不是一点钱,茹月斗胆亮出两指头:“两万哟?”
“沒问题。”
茹月作为回报,则紧紧抱住了他。
向春是个很会算计的人。他想,一次性拿出笔大数额,虽多,但能和她长期在一起快快活活也不错。
两人完事后。他翻身下床,叫她蒙住眼睛,然后狠狠心,从手提包拿出两扎百元钞。他包包头一沓散钱早用光,这是他偷偷从箱里取出准备陆续用的。
“啪”的一声,钱甩在了桌上。
面壁而立的茹月沒有偷觑,蒙眼的手被向春轻轻拉开,同时听到他一句夸赞“真听话”!
两人穿衣时,向春补充了他认为最该补充的话:“这个店,我出资共同经营,你打理,纯利平分哈。”
“要得。”茹月顺口打哇哇,心思早飞到那个店去了。
坐落在杨家坪商圈的化妆品店,不大也不小,门囗对直的内部用镜片包装,仿佛铺面宽长一倍。茹月当售货员,水色好,像白生生的瓷娃娃做活广告,外边透过落地玻璃墙就能看见。她在货架旁归整小瓶小盒,滔滔不绝介绍着,以此来取悦于光顾小店的高贵典雅的妇人,和力求俊俏时髦的妹儿们。
向春不懂女人的行头。妻子出了脸霜和口红外,几乎沒使过什么化妆品。那些架子上蓝色的液体瓶,浅灰带金边的包装,印着洋美女的塑料盒,粉红艳红的摆得整整齐齐,他还真不懂怎样去识别好孬。这些化妆品分得很细,有日版夜版;有香水、唇膏、胭脂、指甲油;有保湿、美白、嫰肤等各种款式,它们价格超贵,个别外国的售价昂贵,比它的实际价值要高出五六十倍之多。
向春有时也来店里看一看,欣赏着茹月忙碌的样儿,颇为得意。看看,以往好多男人垂涎的高傲女人,乖乖地被貌不出众的他搞到手,供他消遣,这就是金钱的力量啊!两人就这样你情我愿中过了下去。一个出资获得享乐,一个利用身体换来资本,客观上说,合情合理,如果当成一桩交易,也算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两月后总计,化妆品店初略估计应大大盈利,可估计归估计,细算下来却未能如愿以偿。收入除去开支水电,茹月的工资,连付门面后续租金也不够,而茹月还厚颜无耻地要求向春尽快准备后半年租金。向春沒说难听的话,也沒马上答应。他失策了。营业第一天两人虽然有约法三章:每笔售出的商品需实价记录。可他不介意,沒有去真正认真监管,天天看账本,更沒把情投意合、讨好卖乖的茹月看得有多么复杂。售出的每件商品,好多是茹月隔天记上去的,记的多是六折甚至三折,同挂牌标价完全不符,说不搞促销货走不动。情况果真如此吗?
有天下午,向春忽然来到小店,里面顾客盈门,叽叽喳喳的问这问那,忙得茹月左右应付:介绍、推荐、收钱、找补,毫无半点打折迹象。待客人少些,茹月不经意间见他静立一旁观察,大概意识到他这个时间段来的原因,半玩笑半认真地说:“监督员,请里边坐吧。”
昨前天,向春两次来请她吃夜饭沒如愿,此时听到针对他的讥讽,他说话口气就很硬:“关了门,出去吃!”这意味着饭后双双在外边开房过夜。
茹月两次说过,老公休长假她不能夜不归,他谅解。可是眼前又提,板着的脸还带命令口吻,她就有气要发作:明显不体会她的苦衷呗。偏巧又有顾客进来,他就悄声丢下一句话:“不行。”还微微撅了一下嘴唇,装着忙的样子去接待客人。
向春觉得自己受了怠慢,也只有忍受着,他不想两人闹崩。他乘店内片刻无人,赶紧拉上玻璃滑门,几大步到这个忘恩负义的茹月面前:“今晩必须听我的!” 话里还含着受折扣欺骗的怒火。
茹月冷冰冰瞪着他:“为啥子?”
“你说为啥子。” 向春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怒火,提出一连串质问:“为啥恁个好的生意沒赚到几个钱?保证过听从我的指挥安排,未必是逢场作戏,耍我?我的财政援助忘啦?”
话来得太陡,茹月尽量克制着反驳的冲动:“给你说,老公走了啥时约都行。你现在看到的,好多买断货,急需进货资金才能维持。”
向春挨了当头一棒。说好的两人联营,生意兴旺,除尽开支,盈利平分。可他出资后一分钱沒分到,这会还要提追加进货资金,他就禁不住粗鲁地吼叫起来:“贱货,贱骨头!今天看清了你的真面目,我满腔热血,奉献给了一条欲壑难填的白眼狼!”
茹月平静地说:“不管你啷个诀啷个骂,陪你好多个晚上,对得起你了。我们不可能长期在一堆,你有妻儿,我也有男人女儿,毕竟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应该忠实家室才对得起他们。如果你以为手里有钱,我就该永远听你摆布,那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把你当什么人,你心里明白。” 向春回击着,“难道还要我再说明白些。”
“要是你在这儿撒野,扭到费,对不起,请你出去!”
向春气愤得直发抖:“啥子!想轰我,撵我走?”
“沒恁个泼,再说我也沒那么大力气。走吧,各自回家。” 茹月操起关门的大铁锁。
“咦,真撵啊!你这个娼妇,荡妇,骚妇……”
话极大地刺激了茹月。“你才大骚棒!滚,滚开!” 她大喊,鼓起的柔软胸脯吸足了气,张圆了嘴,放开嗓门朝门外大吼:“啊——,啊——!” 天啊,出大事啦,有人喊救命, 喊声震天, 以致玻璃门也抖动起来, 街上的行人停止了脚步。
这是经验丰富的女人在男人尚未动手之前进行栽脏诬陷的一招。此时向春站在透明的店堂之中,就像真的干了伤风败俗的坏事一样。看热闹的人把脸贴在玻璃上面,鼻子都挤瘪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保安闻讯赶来,抓着把手滑开门。在他身后,人群像潮水般堵塞住门口。
保安那训练有素的目光很快洞悉了事儿的眉目。他一面死死地掐住向春的手腕不放,一面问茹月:“他欺侮你吗?”
“沒有。”茹月大声回答,眨动着眼睫毛,强挤出一滴眼泪,同时像找到救星似的挨近保安。“把他带出去,我要关门。”
向春急得青筋直蹦:“把我当外人呀?你这个不要脸的白眼狼、骚货!”他的嘴唇一连翕动了好几下,一时竟想不出咒骂的话,他发毛地抓住一个盛满五颜六色香水的柜架,愤怒地说:“不干啦!”嘭!他野蛮地掀翻了货架。“让你领教领教我的厉害!”接着又猛地掀翻一个,嘭!光洁如镜的玻璃货架,一下子变成了数不清的碎玻璃片片,满地亮晶晶的玻渣周围汪着一滩滩名贵的香水浸润开。
这一摔一砸,使局面大为扭转,产生了摔东西的人和围观者都意想不到的效果。店堂里所有的人和外边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保安也惊得不知所措。向春摔东西出了气,变得冷静异常,他也说不清刚刚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对了,保安,你多半会做出这种判断,非法砸毁人家的店铺,该把我抓走了吧。且慢,最好先搞清楚,我和他,哪个才是真店主。”说着,打开随身带的手提包,扯出一张转让合同时还带出几张百元钞票,他递给了保安。
保安吃力地读完上面的字。“啷个回事,这店不是茹月的呀?”
“我傻呀。” 向春挺起胸,理直气壮,“我花钱接下的店,就得让它属于我。这间化妆品店是我的,我愿意啷个处理就啷个处理;我愿意给哪个经营就给哪个经营;我愿意砸啥子就砸啥子;我愿意赶哪个走就把哪个赶走。木起啥子,都给我出去好不好!”
这会那还用得向春催,那些地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汇成了一股巨大的香雾,弥漫了整个店铺,呛得人头晕脑涨,人们都晕晕乎乎地赶快躲出去呼吸清新空气。先是看闹热的退了出去,随后是被解雇的茹月,最后是喘息不止的保安。店里只剩下向春一人,他撩起衣角捂住口鼻窜出门外,跟立在门外的茹月撞了个满怀。惯性的力量,害得茹月一屁股跌坐地上。
向春沒扶她一把,夺下她手中的铁锁,锁上小店,扬长而去。
由此,向春想借助茹月来达到创业的目的到此结束,两人用金钱维系的关系也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