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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仲春。
霞妹子怜爱地望着日渐消瘦的丈夫,轻言细语说:
“川谷!这段时间你太幸苦了!看你脸上,只剩下骨头,看不到嘎嘎了。要不然,你休息一段时间?”边说,边轻轻抚摸丈夫的脸庞。
范川谷坚决地摇摇头:“不,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我停不下来呀!”说罢,他故意卖个关子:
“你猜猜,我下一步想做啥子?”
“你想做什么,我怎么知道嘛。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霞妹子边说“咯咯咯”的笑。
范川谷一本正经地说:“与你有关系!”
霞妹子从来不懂、也不问丈夫做的事,只知道丈夫是在为穷苦人、为街坊邻居做好事,所以打心眼里敬佩他。看到丈夫每天早出晚归、忙里忙外,她很是心疼。但除了照顾好丈夫的饮食起居,她也帮不了什么忙。霞妹子显然没想到,自己心爱的丈夫将要做的事情,与自己有关。
“过来,我给你说。”范川谷把妻子拉到身边,问:
“你说说,为啥子老百姓总是受有权有势的人欺负?”
霞妹子想了想:“因为他们有钱、有枪,很多人在官府里做事,还有很多狗腿子帮他们欺压老百姓。”
范川谷耐心对妻子说到:“你说得对,但是还有一条,那就是老百姓、尤其是穷苦人,绝大多数都没读过书,认不到字,没得文化。没得文化,就只有下苦力,受有钱人的剥削。”
霞妹子连连点头:“对,对!在我老家,读过一点书的,就去做教书先生、账房先生、郎中这些事情;学了门手艺的,就去当木匠、泥瓦匠。像我这种没读过书、也没学过什么手艺的人,就只能为地主老财干活,什么种地呀、采茶呀、打柴呀,做什么的都有,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还吃不饱饭、穿不上衣!哦,还有去地主家当丫鬟的。”
“我13岁那年,县里黄财主家的狗腿子,想把我抢去当小老婆。我爸妈拼命和他们斗。我爸被他们活活打死,我妈被抓走,现在还不知死活!”
擦干眼角的泪水,霞妹子坚毅地望着丈夫:
“你说,我能够为你做些什么?!”
范川谷用他那并不伟岸的身躯,把霞妹子紧紧护在胸前。
这年5月底的一天中午,渠涪县沿街的墙上,每隔个三、五十米,就贴上了一张告示。告示上写:
中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外有小贞德率兵御敌;
远有迟昭平揭竿而起,近有秦良玉代夫统帅。
巾帼可做须眉事,女子哪点不如男?
无奈家中柴米油,侍奉夫君吃喝穿。
公婆长年恶相向,泪洒衣襟苦不堪。
何以铲除不平事?书中自有好答案!
有识字的大声把告示内容念给众人听,众人纷纷摇头:
“听逑不懂,听逑不懂!”
只见霞妹子挤出人群,一步小跳,稳稳站在满是青苔的石阶上,用丈夫教给她的那些话,对众人说:
“姐妹们!这段话讲的是咱们女人的事情。花木兰、小贞德、迟昭平、秦良玉,都是能带兵打仗的女英雄!男人能做的事情,我们女人也能做,女人哪点不如男人?!”
“可你们看看!我们一天做的是什么事情?整天围着锅碗瓢盆转,服侍老公、公婆和娃儿,稍微不如他们的意,就要挨骂,有些还要挨打!”
霞妹子走下台阶,抬起站在前排的一位女子的左手,手臂上印着斑斑血迹。
“你们看!琴姑的手,就是被他男人打成这样的!”
有女的在人群里嘀咕:
“那有啥子办法嘛。自古以来,女人的本分,就是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不把他们侍候好,我们就没有饭吃。”说这话的女人,瞅瞅四周的男人,低下了头。
霞妹子再次跨上石阶,挥动双臂:
“不,有办法!”
“啥子办法?”众人半信半疑。
“我们女人也要识字,也要学点手艺。自己挣钱,才不会看男人的脸色,受他们的气!”
人群中有胆大的女人,鼓起勇气问:
“白天我们都要做饭洗衣,带娃儿。哪得来工夫学识字、学手艺嘛?!”
“你们跟我来!”霞妹子带众人来到不远处的一间平房。
“妇女夜校!”霞妹子指着房框上的字,告诉众人。
“妇女夜校?”众人闻所未闻,一脸茫然。
“对!白天咱们女人在家,做好自己该做的家务事。晚上就到这里来识字学手艺!”
众人齐问霞妹子:“你来不来哟?”
“我来教你们认字!”
一个月后,霞妹子吃完晚饭,收拾好家里,提早来到了妇女夜校。
这30天,霞妹子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快乐。白天,她做好家务;深夜,抽空向丈夫学会几个字,听他讲各种道理;第二天傍晚到夜校,把前一天深夜学到的,一五一十讲给妇女们听。“人人皆为学生,人人皆可为师”,正是丈夫范川谷倡导的理念。
“姐妹们,你们看!”霞妹子指着小黑板上的大字:
“这个字,读‘家’。”
“哦—原来我们每天住的‘家’,是这样写的嗦!”
“你们晓不晓得,‘家’是啥子意思?”
十来个妇女“咯咯咯”地笑:
“家嘛,就是吃饭睡觉的地方,还有......做那个事情的地方......。”有胆大调皮的玩笑到。
霞妹子忍住没笑出声:“你们看!‘家’字,上面是个宝盖头,下面是个‘豕’(shi,四声)。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呀,‘家’,上面要盖房顶,遮风雨、挡太阳;里面呢,要养猪,有吃的!有吃有住,这就是‘家’!”
“哈哈哈哈!”众妇女不由得开心大笑。
“原来我们在家,喂的是一群猪嗦!”
霞妹子也跟着抿嘴乐起来。少许,等众人安静下来,接着讲:
“你们再看这个字。”霞妹子在“家”字的旁边,又写了一个“国”字。
“这个字读‘国’(guo,二声)。”
“国?霞妹子,大清朝是不是‘国’?中华民国是不是‘国’?”
霞妹子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继续讲解道:
“‘国’,外面是个‘口’,里面是个‘王’(以前‘国’字有里面为‘王’的写法。作者注。)‘口’,说的是土地四四方方;‘王’,就是指这些土地都是国王的、皇帝的。所以呀,我们穷人没有土地,国家不是我们自己的!”
霞妹子走到刚才提问的那位妇女跟前:
“你刚才说的大清朝、民国,那只是一个朝代,不是一个国家!”
走回讲台,霞妹子问了大家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姐妹们,你们说,我们该怎么爱自己的‘家’?怎么把‘国’,变成属于我们自己的‘国’?!”
第七章 伟大转折
1
“失火了!失火啦!”
窗外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正在上课的兼济中学的少年们,纷纷站了起来。孔贤仁第一个冲出教室——说是教室,其实不过是一处破旧的庙宇。
“同学们,跟我来!”孔贤仁边跑,边招呼身后的学生。没多少生活经验的少年们恍然大悟,拔腿就追。
一群人冲下小山岗。但见一排民房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隐约还听到屋里狼哭鬼嚎的求救声。
“快!找水桶!找大扫帚!找铁铲!找一切能够把火扑灭的东西!”孔贤仁对学生分头下达命令。国民革命军和中国工农红军指战员的经历,让孔贤仁在面对突发危机时,能够做到从容不迫。
一位没有抢到灭火工具的少年,急得直跺脚。突然,他灵机一动,顺着房柱“嗖,嗖!”几下就爬上房顶。只见他左手捂鼻,右手不停地将屋瓦掀在地上。另外两位同学见此,马上明白了这举动的含义——防止火势蔓延。便学着样子窜上去,不顾浓烟刺鼻,用双手拼命揭开房顶瓦块。
一位身材单薄的少年,火急火燎地把一位老人抢背出屋,然后就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这位老人就是“九条命”。那年,“九条命”已及鲐背之年(90多岁),瘫痪在床。火灾发生时,他的儿孙早就各自奔命。
……
十多分钟后,满脸黢黑的孔贤仁从一间已经烧得变形的屋里,满脸疲惫、摇摇晃晃走出来。少年们赶紧上前把他扶住。孔贤仁昏迷了约莫四五十秒,才迷迷糊糊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问:
“火扑灭了没有?!”随后又昏了过去。
……
范川谷心情沉重地来到火灾现场。据初步统计,因煤油灯意外打倒而引发的这次火灾,共造成17间民房被毁,1人烧死,20多人不同程度烧伤。其中,参加救火的兼济中学学生,也有两人被烧成重伤。至于经济损失,则暂时难以统计。
“同学们!作为学校的董事长,我衷心的为你们感到骄傲!我们兼济中学所倡导的‘兼济天下’精神,在这次灭火行动中,在你们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今后,我们要继续把这种精神发扬光大,更多的为社会、为老百姓做好事!”
范川谷站在床旁,看着妹妹把孔贤仁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孔贤仁只是被浓烟熏昏过去,并无大碍。
范川谷坐在床沿,拉着妹夫的手:
“你这次起了很好的榜样作用!我妹妹嫁给你,真是嫁对人了!”说得范川粟羞得满脸通红,走到一旁去。
孔贤仁孱弱地摆摆头:
“我哪里用得着你表扬?!让老百姓生活好起来,让家乡变得美起来,让国家变得强起来,不是我们共同的愿望吗?!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对!我正在考虑一件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不晓得你身体受不受得了?”范川谷征询妹夫道。
“啥子事情?”
范川谷沉吟片刻,说:
“这次火灾的原因,是一位街坊不小心把煤油灯打翻,煤油又恰好泼在最容易燃烧的被子上,引起的。我想,该是让渠涪县的乡邻们,用上电灯的时候了。”
“好呀!”孔贤仁不顾虚弱,朝大哥挪了挪身子。
“现在首要问题是资金!你知道,我的轮船公司这些年本来就是薄利。找到的一点钱,也都大多投入了学校和市政建设。给几百家人安电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想去找……”范川谷看着面色苍白的孔贤仁,为难地说:
“算了。等你过些天身体恢复了,我们再商量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