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贤仁蒙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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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8月7日早晨。汉口,俄租界三教街。中共中央紧急会议在这里举行。
几名或西装革履、或中式长衫的人物,陆陆续续进入一幢三层结构的西式建筑楼。这里是专卖奢侈消费品的惠罗洋行,平时来往的客商和顾客极少。为避免引起嗅觉灵敏的反动军警的注意,其他与会代表已于前两日先后抵达。
“同志们!现在我们开会。本次会议应到正式代表55名,实到15名;会议列席人员6人。另有共产国际代表及俄国同志共3人,指导本次会议。下面,首先请共产国际代表罗明纳兹同志讲话!”
只有不到30岁、具有典型格鲁吉亚血统外貌特征的罗明纳兹,在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开始了报告。
“中国的同志们!大家都知道,近4个月来,蒋介石和汪精卫先后向我们共产党人举起了屠刀。就在今年4月前,全国的党员有近6万名,而现在只有1万多人!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陈独秀总书记执行了一条错误的政治路线!他只讲与国民党进行合作,而不讲共产党在政治上的独立性;他只关注空洞的大理论,而忽视工人和农民的力量。更主要的是,他过分强调政治力量,完全放弃了军事力量!”罗明纳兹越说越激动,双手不断在空中挥舞。
邓希贤坐在会场的一角,飞速地在纸上记录着。经过七年的留法和苏俄生涯,他已经成为一名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并担任中央秘书。
作为青年团代表列席会议的孔贤仁坐在会场的另一角。1925年底,他没有和邓沛雷一道去苏俄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不懂俄语。只有傻傻地回忆起留法往事......
自从那次抗议法国工头虐待中国工友的游行示威活动以后,留法勤工俭学人员就经常聚集在一起,吐槽非人的生活状况,讨论黑暗的社会现实,思考改变世界的方案方法。
“同学们!大家看一看,我们到这里快一年了,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们每个星期都要工作6天,每天要干至少9个小时,而工钱只有一个法郎!我们几十个人,挤在这么一个潮湿的木棚里,根本睡不好!你们说,这不是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中所说的阶级剥削,又是什么?!”邓希贤个子不高,说出来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工友们怀着期待的眼神,等“油印博士”给出答案。前不久,邓希贤加入了周恩来、赵世炎等创立的“旅法共产主义小组”,专门负责刻写和印制宣传共产主义思想的油印资料《红光》,人称“油印博士”。
邓希贤看看大家:“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们大家要团结起来,不分地域、不分大小、不分文化,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通过罢工、游行示威、集会等形式,与黑心的老板进行斗争,争取得到我们应有的权利!”
“同志们!国际代表报告的全部是很重要的!”一口浓浓的湖南话,把孔贤仁的思绪带回到会议现场。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轻人正在做会议发言,他就是毛泽东。
“第一,国民党问题在吾党是很长久的问题,直到现在还未解决。……当时大家的根本观念都以为国民党是人家的,不知它是一架空房子等人去住。其后像新姑娘上花轿一样勉强挪到此空房子去了,但始终无当此房子主人的决心。我认为这是一大错误。”
“咦?这个人讲话还多有水平,把中共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比喻成‘新姑娘上花轿’。”这是孔贤仁第一次见到毛泽东,第一次听他作报告。毛泽东精炼的用词、恰当的比喻,深深吸引了他。
“……第三,对军事方面,从前我们骂(孙)中山专做军事运动,我们则恰恰相反,不做军事运动专做民众运动。蒋(介石)、唐(生智)都是拿枪杆子起的,我们独不管。现在虽已注意,但仍无坚决的概念。比如秋收暴动非军事不可,此次会议应重视此问题,新政治局的常委要更加坚强起来注意此问题。湖南这次失败,可说完全由于书生主观的错误,以后要非常注意军事。须知,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
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孔贤仁第一回听到这样的观点,旋即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2
1927年9月30日晚。江西永新县三湾村。秋收起义前敌委员会召开会议。
一群穿着各式各样服装的军官,面容憔悴、眉头紧锁。自9月9日以来的湘赣边界秋收暴动,分三路分别攻打江西长寿街、萍乡、铜鼓。起义虽然也取得过短暂胜利,占领了平江县龙门厂、醴陵等地,但终因敌我力量对比过于悬殊,再加上起义队伍中旧式军队的叛变,最终以失败告终。到达永新时,5000余名起义军仅剩下700多人和40多匹战马,士气十分低落。军官士兵开小差逃跑,成为家常便饭。其中一个排就在排长的唆使下,利用放哨的机会全部逃跑了,并且带走了所有的武器。那时,逃亡变成了公开的事,投机分子互相询问:“你走不走?”、“你准备上哪儿去?”
“同志们!”毛泽东虽亦疲惫不堪,但目光依然坚毅,声音依然震撼。
“我们这次暴动,截至到目前为此,的确算是一个失败。为什么会失败呢?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形成一个拳头!”毛泽东边讲解,边攥紧自己的右拳。
“大家看看你们身上穿的衣服,手里拿的武器。有穿国民革命军军装的,有穿普通农民服装的;有的使用西洋火器,有的握的大刀长矛。我们本来人就比敌人少,武器也没有我们的对手好,却兵分三路,各自为战,不输得个屁股露出来,那才是怪事!”在险恶的形势下,毛泽东仍不改他那幽默的本色。稍作停顿,他继续分析道:
“更主要的是,我们的干部战士‘各拿各的号,各吹各的调’。有的人参加暴动的初衷,是想升官发财;有的人,是想光宗耀祖;有的人,是因为吃不饱饭,来部队混口饭吃。这样的部队,只有死路一条!”毛泽东突然严肃起来。
“前几天在行军路上,我和第一团党代表何挺颖拉了拉话。他所带的连队,没有一个人逃跑!他说,部队接连打了一些败仗,军力锐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支队伍失去党的领导;可怕的是,党的信念、党的意志,不能为我们每一位干部战士所接受和认可!因此,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党对队伍的领导权问题!为此我建议,第一,缩编部队。把参加暴动的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改编为一个团。原师长余洒度同志担任团长,我本人担任党代表。至于士兵,愿意留下来和我们继续干的,欢迎!不愿意干想回家的,发路费。”
“第二,将党支部建立在连上。设立党代表制度,班有党员,排有党小组,营、团以上有党委,必须明确‘党指挥枪’的原则!”
“第三,必须改变旧军阀的习气。特别是要坚决禁止军官打骂士兵、克扣士兵伙食等现象。要设立士兵委员会,让士兵群众参加军队的民主管理,实行官兵平等、经济公平,破除旧军雇佣关系,确立新型的官兵关系!”
坐在台下的起义军第三团第二营第二连副连长孔贤仁,第一个站起来带头热烈鼓掌。随后,台下掌声一片。
3
“你终于醒啦!”
孔贤仁艰难地睁开双眼,迷迷糊糊看见一张姣好的脸庞。
“小妹妹,我这是在哪里?你是谁?”孔贤仁费力地蠕动两唇,问正在为他擦汗的约莫只有十六、七岁的姑娘。
“哥,你别动!”小姑娘把想硬撑起来的孔贤仁又轻轻扶躺下。
从身旁的破桌子上端起一碗醪糟开水,姑娘一面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进孔贤仁嘴里,一面对他说:
“这里是三胜村,我是村里的村民。他们都叫我霞妹子。”
“三胜村?”孔贤仁完全摸不到东南西北。
“对呀!隔我们村最近的县城叫柳河。县城可大啦!”霞妹子张开双臂比划道。
哦,柳河县。孔贤仁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何躺在这里。
1928年4月28日,朱德、陈毅率领的南昌起义军余部1万多人,抵达位于罗霄山脉中断的井冈山,与毛泽东所率领的秋收起义残余部队胜利会师,并组建为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朱毛朱毛,离开朱,毛之鄢附?!”。这是毛泽东在40年后“文革”时期保护朱老总,不许“红卫兵”、“造反派”冲击揪斗朱老总,常说的一句口头禅,也佐证了毛泽东与朱德同志的革命友谊。“朱毛会师”后,中国工农革命军,由2000多人发展到10000多人。
两个月后,中共湖南省委特派员带着两封信来到井冈山,要求红4军立即向湘南发展。毛泽东虽然认为出击时机尚不成熟,但仍然坚决执行了上级指示。不久,湘军2个师向井冈山发起进攻,朱德、陈毅率28团和29团下山主动出击。战斗倒是很顺利,可要回师时出岔子了。
先是29团。这个团官兵大都由宜章农民组成,本土观念很重,对井冈山的困苦生活早就心怀不满。如今好不容易离家近了,思乡情绪一下子就爆发了。29团的士兵委员会竟然秘密决定:全团回湘南,不通知长官和党代表。7月23日,部队到了郴州,并很快打下了范石生的部队。郴州是范石生的供应基地,存有大量物资。久不见给养的红军部队开始大捞特捞,猛烈地发起了"洋财",一时军纪大乱。捞够了,全团竟一哄而散,纷纷奔宜章方向逃散。最后全团只剩副营长萧克带的一个连是完整的,加起来一共200余人。
孔贤仁所在的28团更是霉运连连。8月的一天,2营营长袁崇全叛变,并拉走了6个连队的消息传到团部。红4军参谋长兼团长王尔琢命令林彪率1营包围了叛军,王尔琢则边追边高喊:"我是你们的团长,来接你们回去,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不料袁崇全从暗处冲出,朝王尔琢及其身边的官兵连发数枪,王尔琢中弹身亡,孔贤仁身负重伤。袁崇全乘机逃脱。
“你不知道,我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可被吓坏了!”霞妹子放下碗比划道:“当时我上山采药,无意间看到躺在地上的你。你当时全身是血。我用手试你的鼻子,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气息。我还真以为你已经‘交待’了。”霞妹子突然觉得这么说不是很恰当,停了一下,接着描绘到:
“过了一会,我看见你的腿轻轻蹬了一下,才知道你还活着。当时我就想,红军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好部队,我一定要救活你!可我的力气小,所以只能把你一把一把拖回村里。没把你拖痛吧?!”霞妹子关切地问道。
孔贤仁想起身说些感谢之类的话,但身体明显无法接受大脑的控制。霞妹子赶紧摁住他,打消他起床的念头。一阵用力,消耗了孔贤仁大量气血,他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