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父亲还在忙碌,他一闲着,就会生病。他是干农活的好把式。
父亲年轻时爱耍狮子,女儿说,父亲摸了香皂,很爱好,很有活力。父亲说,母亲家里穷,一见面,母亲就同意了。
那时候,父亲家境不错。大女儿说,爷爷把父亲两兄弟打扮得光生。结婚后,父亲一家被分开。第一次两夫妻过年,很穷,父亲上街在管子里买一盅剔骨肉。那时候,儿子才一岁,一岁就没有奶水,他们给儿子吃米糊。
父亲对儿子说,你上面还有个哥哥,死了。你弟弟也死了。
算命的说,你命大,头上顶死一个,脚下踩死一个。
有一段时间,儿子处境不好,对父亲说,我生下,你应该把我扔进尿桶溺死,免得我在世界上受苦。
1989年,儿子被赶到另一个单位,想死,想起还没有报答父母,便活下来。
儿子也不想结婚,但是,想到,自己如果那样,父亲母亲该多么难过。于是,他在28岁结婚。结婚两年,老婆就跑掉,在外面有了意中人。
父亲养了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做婆婆了。
去年,大女儿和父亲去了一趟重庆。父亲与母亲照好了遗像,说,他们走了,好供孩子们怀念。
他们已经做好棺木。有一天,父亲说,快上岸了。
意思是,他在海里。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父亲的意思是,他去世,就到了彼岸。父亲沉默。
只知道干活,是个本分的庄稼人。父亲的内心,儿子永远也无法知道。
儿子想,我的父亲也是由一个小男孩长大的,父亲,也曾年轻。
佛说,一切众生并无差异。过去,父亲在生产队做活,之后,实行联产责任之后,家境好起来。
父亲说,钱一下子就存住了。2008年地震后,父亲修了楼房,二楼一底。
儿子想起自己读的一篇文章,一个农民,修房子,是他一辈子的心愿。
儿子又一次成家。儿子有个单位,防疫站。小女儿在县城买了房子,离过婚,后来又与女婿复婚。
历经波折,三个孩子都有了完整的家庭。
父亲安心了,现在,他可以说是四世同堂。父亲的姐姐已经去世。现在,就剩下他和他的兄弟。他的弟弟独自在家,弟媳去给父亲的侄女帮忙。
父亲和母亲在家。有一年,父亲去远方打工,那时候,他可能是最早的打工人,他修桥洞,半夜都要做。
做了半年,他回家,再也没有出去过。68岁的时候,有人怂恿他出去,去西安,给人看工地,他没有去。
儿子说,你走了,母亲怎么办?从此,父亲在乡下,再也没有出去过。
他一生与土地对话,用锄头。土地使他深深的弯下腰去。父亲,小眼睛,泥色的脸。岁月,成为定盘的星。我坐在镇子上书写,一如既往,我们中间隔着黑夜
“下雨了,我的父亲回来了”我深深的吟哦。时光,进入现在,让我又一次书写父亲。大爱无言。用一生的劳动支撑起一个家
土墙房子里走出三个儿女。沉默寡言。如石,如山,如土地。终日不离开山村。泡秧田,打谷,种姜,割菜子就是日常的功课。用你的话说,吃了饭就是干活。当我们共同劳动,我们对话。只有在劳动中,我们才能体会农人的艰辛
13岁开始抬树。高小毕业,念书逃学。老年在火堆边说,打了一辈子牛大胯,然你无悔。当我凝视大地,我看见了你的影子。一生没有对我说一个爱字,那爱,却用行动书写,给了我生命,把手指破了的我背到医院。为念书的我送钱送物,一个风雨的黄昏把米交给我,让背影融入暮色,踏上三十里山路。
父亲的智慧出自本能,是土地所赋予的,他一生用行动实践它,他虽没读过多少书却懂得乐天知命,安守本份,在某个意义上他是一名隐士,一个回归自然的人
背影是父亲的背影,任时光的风雨怎样吹打,也无法将它磨灭。那是1981年,我才12岁,在离家乡30里外的镇子念高中。一个黄昏,父亲为我送米来,他把米交给我,我拿到寝室,我们一同出来。我站在寝室外的墙边,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雨里,我的心里一阵感动,父亲还要走30里山路回家,天都要黑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渐渐走远,融入黄昏,被雨雾吞没。从此,这背影永远贴上了我的心壁。
后来,我上了大学,学的是中文专业。我在大学里学会了写诗,我记得我写了一首散文诗叫《背影》,发表在1987年17期的《黄河诗报》上,出现在一个叫“父亲”的栏目,标题是“同题四章”。彼时,我已经从江油市武都中学调往小溪坝中学。
在学校里,我教的是语文。其中,有一篇课文,就是朱自清的《背影》,每当上这一篇课文的时候,我的眼睛就会湿润,声音哽咽,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父亲留下的背影。天下的父亲是同一个父亲,天下的父亲有着同一颗爱子之心,心里装满了慈祥的父爱,让我们一生感动不已,陪我们走完生命的历程。
父亲到我的学校为我送过钱,那是借玉米卖的钱;到过我所任教的第一所学校看过我。现在的学校,他也来过几次,最难忘的是我逃课去成都做生意,失败后回来写检讨,父亲陪我写,又去找领导。后来,我发疯,同领导吵架,父亲为我把事情搁平。
父亲是个乡下人,念过高小,一生在山村劳动。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夏天,父亲早上起来去赶东兴场镇,80斤海椒压迫了他30里路,中午回来,下午又打谷,晚上带领一家人剥玉米。为此,我写了一首诗叫《父亲的一天》发表在2005年第5期的《诗潮》杂志上。父亲说过一句话,人吃了饭是做活路的。
我病后,常回故乡,与父亲一起劳动,了解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勤劳,沉默。他用自己的劳动养活了一家人,培养了3个儿女。我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我更加理解了父亲的不易。
2006年我写了一篇文章叫《重读父亲》我写了我对父亲的认识,一开始,父亲在我的眼里很高大,随着自己渐渐长大,发现了父亲的矮小,平常,觉得自己比父亲强,到了中老年,才会真正认识父亲,理解父亲。
现在,我的心中依然时时浮现我上学时父亲为我送米时留下的背影,那是凝聚了父爱的背影,它叫我学会感恩大地的恩情。
第十六章
在那时,故乡还不叫龙山,叫十二大队。村民叫社员。名称的变化,浓缩了时代的变迁。我家在十二大队二队,社员在生产队集体劳动,挣工分,因为是集体劳动,个人的积极性调动不出来,队里的庄稼种的不好,社员的日子并不好过。有一家人在青黄不接的时节缺吃的,就把还没有黄熟的麦子割下来吃。
父亲讲起那时的艰难日子,在大食堂的岁月,一个壮劳力一天只能吃二两粮。有一回过年,家里没有肉吃,父亲就到公社的馆子里买了一盅盅剔骨肉,人家不要钱。爷爷在马角铁厂没法待下去,回到家饿得把瓦檐下挂的青辣椒摘下吃。
那是的信息工具就是有线广播。我常在墙根下倾听外面的世界,听《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和新闻。
父亲把荒地开垦,生产队里开会批判,要割资本主义尾巴。那是的口号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我们家的成分是中农,经常遭批判。地主就更惨了,大会小会批斗,做最重的活路。
1979年以后,事情有了变化。我记得,1981年我上大学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一台收音机,我把它带到了学校,在学校里,我们寝室用它在绵阳电视台点了一首电视剧《武松》的插曲。放假回去,我给远在重庆的同学写信,我记得家里还照的是煤油灯,一封信写完,我的鼻孔已经被熏黑了。后来有了电,光明来到了山村,夜晚变得明亮,煤油灯进入了历史。
不久,家里买了一台长虹牌17寸的黑白电视机。这是我从小听说的神奇玩意,通过它,能看到1000里以外的事物,连中央领导人在干什么也知道,这是我舅舅描述的电视机。如今,它来到了我的家中。从此,山村的夜晚不再寂寞,从此,山村告别了百年孤独,打开了一扇通往外部世界的窗子。
家里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最明显的标志是,可以顿顿吃干饭,天天有肉吃。
进入21世纪,家里情况有了更大的改善。有了几万元积蓄,种田可以不交税了。自古自今的皇粮国税不叫了,种田国家还给你拿钱。
父亲说,哪有这么好的日子,粮食堆在家里吃不完,现在这个社会,只要有本事,就会过上好日子,这是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父亲对时代评价。而母亲则认为有今天的日子,全靠邓小平同志,她经历过苦日子,所以更能知道今天好日子的可贵。
2002年,家里买了一台21寸的长虹牌彩电,安了卫星接收器,屏幕上的事物有了颜色,更受看了。频道又从原来的2个变为30多个。母亲看她爱看的电视剧;父亲看他爱看的川剧。孙儿回来,就让位给他们。接着,家里又买回了冰箱,因为村里大多数家庭都有了它,买冰箱,国家补贴13%。
我来到故居屋后,经过池塘,走过通往二叔家的公路,来到老屋门前。旧木门关着,我听见说话声,循着声音,我看见在水泥坝的一角,坐着一个蓝衣背影,那就是母亲。
母亲听见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是曾思云呢,我说是哪个哟!”母亲说。我笑了一下.
我走过去,在牛圈门口的坝子上,父亲穿一件橘色毛衣,坐着砸碎石。父亲见我,笑了:“回来啦?”,我说:“嗯”,“童儿哭不?”,“我给她请了假的”我说。我说:“我也来砸。”母亲说:“我去给你端个凳子”。她去灶屋端来一个小木凳,拿来一把小铁锤。
我坐着砸了起来。
我先放一块大一点的石头垫底,然后把要敲碎的石头放在上面,一锤下去,石头碎了。
粗包石最软,轻轻一击便碎,而硬石头要用力击打,一次不行,要两三次。有时,石头一击边滚在一边。有时,飞起的碎石打在我的脚上。能够劳动真好,至少不空虚。
翌日。
吃过早饭,接着砸。我还坐在那个小凳上,用那把锤子。我砸了一小堆,而父亲已砸了许多。
我砸了一会,去泡了一杯茶,放在石堆旁边的泥地上,然后,抽了一根烟,这时,我看见阳光照在碎石上,泥地金黄,茶缸投下一小片斜影,坝子下面是一片油菜田,金黄的油菜花热烈的开放。两只鸟儿飞来,歇在油菜杆上,然后又飞往另一株,不停地鸣叫。紧挨着的是一片种满瓢儿白的菜地,绿油油的,母亲弯腰在菜地里拔菜叶,一只白羊拴在菜地边,正在埋头吃草。河那边,山坡上的田野,树木,农舍在太阳下一片耀眼。我读到三个词:宁静。和平。生机。
我心中的桃花开了,吹过一阵春风。我涌起了写诗的冲动,我在心中构思诗行:
石头上跳跃阳光
茶缸亲昵阴影
油菜换集中星星
鸟儿从中起落
母亲弯腰拔菜叶
白羊在青草里梦游
这是大自然写下的诗句,我只是抄袭而已。
母亲从田里上来,经过我们,说,曾思云还得行。有劲。我说,不行,我的膀子开始疼了。
母亲说,你把小的那头朝下。我知道,她说的是小铁锤。我以她的话去做,果然省力。
有些石头砸不烂,我心中对它说,兄弟,看你硬还是我硬,石头似乎很听话,应声而开。万物有灵,这是泛神论的观点。也许,他们说得有道理。一切事物都有灵性。一切事物都有见闻觉知,这是佛教的观点。
父亲默默的砸石。我想,父亲是幸福的,他在劳动中忘我。他就是劳动本身,就是铁锤,石头。就是田野,阳光,就是存在的一切事物。日本禅学家铃木大拙认为,中国农民的劳动有禅的意味,我想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沉浸在一件事情中,达到忘我的境地,就是禅。
第二日下午四点钟,石头砸完了。父亲又将石头中的大块刨出,继续砸。我有些乏了,起身转了一圈。等我回来,父亲已经把刨出的石头砸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