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父亲老去,时间也老去。我永远也不知道父亲的内心世界,日子平淡。父亲到大学来看我,之后回家,路途遥远,我觉得,我对他很冷漠。过去,我犯了严重的错误,1985年,他们看我,我嫌他们贫寒,竟然在车站离去。
他们当时怀疑,我不会认他们。
真是一年土,二年阳,三年不认爹和娘。
很多时间走了。不假离校,去做生意,亏了本,回学校写检讨,那一次,父亲在。
还有一次发疯,父亲也在。
在我读书的时候,父亲走了三十里路,去卖背篓,三块钱一个。
那时候,父亲很年轻。他们年轻的时候,挑一担100多斤的谷子到后坝,要走几十里路。那时候,父亲去后坝卖晒席,一床晒席,80块钱。现在,父亲再也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
父亲睡了,在夜里。在夜里,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在梦里,他的灵魂过上了另一种生活。
父亲起了老年斑。他一生劳动。他说,那时候,他和爷爷住的房子,是三间草房。那是过去,过去消失了。只有现在。现在,是除夕。爆竹声中一岁除。
2015年春节。又一个春节。他已经过了69个春节。
父亲,一个人,一个中国人,一个普通人,一生朴实,隐忍,善良。
很难想象父亲不在的时候。父亲谁在下面的屋子,屋子很简陋,过去,父亲住在土屋里。不知道他的内心世界,父亲沉默少言,憨厚朴实。现在,他到了老年,看见他,我有一种心疼的感觉。
有一天,谈到死,父亲说,快上岸了。
父亲谈到爷爷的死,说,爷爷死的时候,仿佛很忧愁。
父亲一生养育三个儿女,各自成家。现在,他儿孙满堂,应该很幸福。他是千万人里的一个,对于别人,他不重要,对于我,他很重要。
过去,父亲爱耍狮子,过年,庙子上的狮子队来了,他会摆阵。父亲叫何昌盛。昌盛,是一种愿望。他一生难得出远门,一辈子生活在山村。
在这里,他生活了快七十年了。他只有高小文化,会识字。父亲说,他打了一辈子牛大胯。父亲,小名叫火娃。有一次,父亲和母亲吵架,我冒火——你是不是不许我们回来。父亲无语。
父亲说,多亏包产到户,钱一下子存住了。于是,父亲修了楼房。楼上楼下,被描述为共产主义生活,现在实现了。
父亲用上了手机,是智能手机。我给他的,我教他怎样用,他很快学会。
父亲第一次使用电话,很辛苦,栽杆子,拉线,很远,有一里路。
现在,有线座机已经不用了,人们开始使用无线座机,或者使用手机。
父亲在夜里睡觉,他闭着眼。在无梦的睡眠里,他是无。
我们已经几十年了。昨天,他在牧牛。今天,他还是干些农活。父亲一生劳作,老年,修建楼房。他教育我的唯一的话是“人生在世,吃穿二字”。那时候,他送我,在麻子石梁上。
现在,他快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昨天,我看见,他长了长寿眉。他应该长寿。
父亲醒来,开始新的一天,不知道时间对于他意味着什么。
他是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他生活在山村里,一个偏僻的山村,山村,是世界的一部分。公路,通向外面的世界。父亲一生没有走多远,他最远去过重庆,是去旅游。
他已经长了老年斑,他眼睛小,个子不高,穿着朴素。在山村,他生活了七十年。七十年去了哪里?
现在,是2015年2月20日星期五。是现在,我在楼上,他在楼下睡觉。他和母亲照了一张合影,预备死后作为留念。现在,他的房间传来鼾声。
他的父亲死在他的怀抱,他说,爷爷死时很忧愁。他在灌玉米,他在栽油菜苗。他在担粪。
他说,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他叫我们琢磨。他说,培养一个人要很长时间。
父亲老了,他说,已经稀莫奈何了。年纪大了。父亲的一生,是一个农民的一生。山村,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他对于我的教育,就是不管。这给了我自由。
他说,母亲和他结婚时,母亲很穷,他好像还谈过几次恋爱。
他和母亲一起相守一生,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初一,父亲也没穿新衣服,只是穿着女儿为他买的睡衣。父亲是自己的梦。按基督教的说法,父亲是神的儿子。父亲不信宗教。
但是,他会在堂屋安神榜,拜天地君卿师。
父亲还在睡。过去,一个村民对他说,你家也会有人把书读出来?他不言语。他的儿子是大学生,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很不容易。
我读高中时,很多人说,读书无用。父亲坚持让我读书。他书,就是讨口要饭,也要让我的儿子读书。但是,他的两个女儿,只有初中文化。他的妻子是文盲。
父亲生于解放前,对于解放前,他没有记忆。他基本生活在解放后,经历过食堂,经历过四清,经历过文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