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岁月。沧桑。父亲在编篾,在土屋后,父亲沉默,如石头,如土。父亲是一个人,不是神。人是神的儿子吗?
父亲生活了一辈子,一辈子,是一个山民,但是,他生活安宁,没有太大的变故。
他没有名气,也不富裕。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他坐在那里编织。父亲的手艺是爷爷教的。现在,他已经到了爷爷的年龄,而我,到了父亲昔日的年龄。我的女儿已经成人
有人说,人到老年,如梦如幻。不知父亲是不是这样。父亲在划篾,就在楼下。现在,父亲还在。他静静的坐着,很安宁。
铃木大拙说,中国农民有禅,恐怕是真的。他的儿子还在楼上,好像在楼上绣花。
他的儿子,被他培养成大学生,因为有人蔑视他,说,何凌,你家也配出大学生?出读书人。
当初,爷爷在堂屋编篾,我写一首诗歌《爷爷》,1985年,发表在《圌岭》。
可惜,他的手艺失传了,到了我这一辈,成了读书人,或者类似读书人一样的人,因为我,没有什么成就,只是小文人,末流作家,甚至末流都赶不上。
父亲,在山村,在院坝里。
在天空下,在美丽的祖国,在中国大地上,他的儿子如同陶渊明——这样说,有些夸大。
他的儿子去做生意,失败了,赔了本,他把牛卖了还债。他的儿子是不孝子孙,但是,他的儿子尽力了,努了力。
无奈老天不原谅,不允许。很多人说过,萧艾运气不好。
他无言。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不过,他的儿子萧艾做了他想做的,虽然没有成功,但是,萧艾无悔。
美丽的诗篇,美丽的大地。
大地上鲜花盛开。旁边是樱桃顺,在春天,父亲在编篾。
他的过去消失,他只有拥有他的现在。
诗人艾略特说,如果只有现在,所有的时间都没救了。
永远只有现在,就是这样。母亲在厨房做饭。他的儿子萧艾,还在这里。
永远是这样,他们劳动,他们的孩子在家。三口之家。
大妹说,父亲年轻时搽了香皂,去耍狮子。现在,再也不耍狮子了。传统正在消失。父亲爱看戏剧。他喜欢川戏
现在,没有几个年轻人喜欢了。他的儿子也成了老古板。
有一年,过年,一家人去赶东兴,他的儿子脚被冻坏了,被父亲背会家。
这就是幸福,他的儿子认为,自从他离开家,他就遭遇不幸。
他的儿子写作,30年,没哟出过一本书。他的儿子写过——我要看一只手怎样往地下落。
第十二章
小时侯,父亲在我眼里很高大。那时,因为自己是孩子,大人的世界总是带着几分神秘色彩。父亲是那么高大有力,保护着我,使我免受伤害。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发现父亲的矮小和普通,也许是因为我的个子长高了,知识增多了,眼界宽了,地位变了。
记得上大学的时候,父亲亲自送我,我们拿上录取通知书,父亲用一个夹背,背上我的被盖和生活用品,走路到公社,赶公共汽车到小溪坝[我现在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再赶火车去绵阳。我想,这也是父亲第一次出远门。我们去到学校,父亲安排好我,才离开。
上学期间,父亲来看过我,他远天远地来到学校,给我送钱,送衣物,我还记得,他那时穿着一件银灰色涤纶的中山装。我却对他失去了童年的亲热。父亲走时,我竟没有去送他。
1984年,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江油县武都中学教书。有一次,父亲和母亲到我的单位来看我。我上午去中坝的汽车站接他们。来到汽车站,我看到他们,却没有招呼他们。到了中学我的寝室,母亲发现了我的冷淡,她哭了,一边给我扫地一边哭。他们怀疑我不认他们了。
然而,父亲并没有责怪我,父亲的爱是宽厚的,象大地和海洋。父亲把他的爱埋在心底,回到了他的山村。
1996年,我头脑发热,去成都做书生意,结果蚀本而归,父亲为了替我还帐,连耕牛都卖了。父亲怕我的工作丢了,来到小溪坝,和我一起去找领导。在这之前,他们已去过领导那里了。于是,我的工作保住了。
我想起有一回,那是在我二廊庙念高中的时候,父亲走了30多里山路,给我送米和菜。把东西交给我,已是黄昏,天色阴暗,下起了雨。我站在宿舍的墙边,目送他远去,他的背影消失在雨中,想到他还要赶30里山路,我幼小的心中充满了感动。后来,我写了一篇散文诗《背影》,发表在《黄河诗报》上,每当我给学生讲朱自清的《背影》,就会想起我心中父亲的背影。
而今,我已人到中年,有了自己的儿女,我体会到了父爱的伟大,真是养儿方知父母恩啊。我对父亲有了新的认识,在那困难的年代,作为农民的父亲,把我们三个孩子养育成人,还培养了一个大专生,多不容易啊。父亲一生没有大的挫折,这是因为他有一种我所不懂的智慧,那就是乐天安命,自知自足。父亲还有许多的农业知识,这也是我这个自以为有学问的人不懂的。
重读父亲,他在我的眼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
他坐在大石村里,对儿子说,我打了一辈子牛大胯。他的儿子无言。现在,他在乡下,70岁了。儿子回去看他,他穿着卡机布衣服,外面套一件领夹。儿子想,这就是我的父亲。儿子说,我父石河,我母印月。
他们老了。儿子说。
儿子叫母亲念佛,以后往生极乐世界。
儿子在小镇,听见有人说,学地藏菩萨。儿子想,应该学地藏,把众生作为自己的父母。
地藏经,是佛为他的母亲说的。儿子想,应该孝敬母亲,自己是读书人。
土屋成了他儿子永久的怀念。
儿子对父亲说,爸爸,你们白养了我,我一事无成,不能孝敬你们二老,回来,也只是陪你们说话。
父亲无言。父亲说,你读了一肚子书。
父亲只有小学文化。
那时候,小学四年。高小二年。父亲是高小文化。父亲13岁就抬树,很辛苦。父亲说,他上学只有2两粮,常常饿肚子,哪有心思念书。
上学时,父亲就躲在林子里打扑克。
他成绩差,回家来,爷爷打了他一洗脸帕。父亲印象深刻。爷爷去世了。儿子患疯病,父亲和母亲去下阴神,神童子说,叫他爷爷找着了。
神童子突然发出爷爷的声音,父亲不信神,也吓了一跳。
儿子好了,老婆也跑了,工作也丢了。
儿子养大孙子,现在在外面搞建筑,他读了一肚子书,没有用。
父亲还在忙碌,他一闲着,就会生病。他是干农活的好把式。
父亲说,母亲家里穷,一见面,母亲就同意了。
那时候,父亲家境不错。
大女儿说,爷爷把父亲两兄弟打扮得光生。
结婚后,父亲一家被分开。第一次两夫妻过年,很穷,父亲上街在管子里买一盅剔骨肉。那时候,儿子才一岁,一岁就没有奶水,他们给儿子吃米糊。
父亲对儿子说,你上面还有个哥哥,死了。
你弟弟也死了。
算命的说,你命大,头上顶死一个,脚下踩死一个。
有一段时间,儿子处境不好,对父亲说,我生下,你应该把我扔进尿桶溺死,免得我在世界上受苦。
1989年,儿子被赶到另一个单位,想死,想起还没有报答父母,便活下来。
儿子也不想结婚,但是,想到,自己如果那样,父亲母亲该多么难过。
于是,他在28岁结婚。
结婚两年,老婆就跑掉,在外面有了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