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雯衣铺”开在台北市重庆北路的一条支马路上,生意一般。袁哲弘是有办法,短短几天,就帮赵雯开张了这家衣铺。铺面不大,有个小阁楼,小阁楼是赵雯的卧室。这条支马路和与之相连的大街上,穿着不一神色各异的行人军人伤兵好多,商铺林立,汽车摩托车黄包车自行车往来,有房屋在新建或是拆建,喧嚣杂乱。
赵雯觉得,这有利于掩护。
袁哲弘说,国民政府撤退来台后,众多的单位机关银行工厂学校都陆续撤退过来,撤退来的军民有两百多万。政府带来了资金器材,美国给了援助,这里的道路、机关、工厂、学校、住房都在增修改建。
这条支马路晚上有夜市,卖蚵仔煎、鱼香茄子煲、佛跳墙、脆皮炸鸡、香芋扣肉、沙茶牛肉、烟筒白菜、卤肉饭、牛肉面、担仔面、石头火锅等吃食。袁哲弘笑说,台湾是座名副其实的“饱”岛,饮食主要是受闽粤的影响,也汇集了大陆各地的特色餐饮。赵雯希望台湾兴盛,饱经风霜的台湾有兴有衰,无论兴盛还是衰败,都是中国的宝岛,台湾是一定要解放过来的。
前天晚上,袁哲弘送来日用品,陪她转夜市吃夜宵,她说尝尝担仔面。摊主介绍说,担仔面是台南最有名的小吃,用虾子熬煮的汤头,加上蒜泥香菜提味,更精细的配方只有传人才晓得。赵雯吃之后说,还是想吃重庆的担担面,袁哲弘点头。转完夜市,袁哲弘送她回到衣铺的小阁楼上,好晚了也不走。她说,你想在这里过夜,好嘛,我个人去住旅馆。袁哲弘看表,亲她一口,你早晚是我的人。
今晚,衣铺打烊后,有人敲门。赵雯开了门,是个穿旧大衣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进衣店后四处挑选衣服,随意哼道:
“骏马登程各出疆,任从随地立纲常。”
赵雯的心扑扑跳,盯店外无人,关死店门:“年深外地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
“我是老赵。”来人说。
“你好,老赵同志!我们是家门,我是赵雯。”赵雯激动伸出双手。
“你好,赵雯同志!”老赵与她紧紧握手。
赵雯领他登木梯上到小阁楼里,拉燃电灯。灯光照亮阁楼里的床铺衣柜条桌椅子。赵雯请老赵坐椅子,自己坐到床边。
“就盼你来!”赵雯为老赵泡茶。
“我也盼你来!”老赵端玻璃茶杯喝茶,“我看到了报上登的‘雯雯衣店’开张的消息。”
赵雯笑,这是他们联络的信息,说了解放全国的大好形势,转达了党组织的对他的问候。
老赵高兴激动,汇报了中共台湾工委发动群众、组织秘密武装的情况。从怀里取出个小圆铁盒,郑重地交给她:“赵雯同志,这盒子里装的是微缩胶卷,有《台湾战区战略防御图》、舟山群岛大小金门的《海防前线阵地兵力火器配置图》、防区《敌我态势图》。有台湾海峡的海流资料和登陆点的情况分析。”
“啊,太好了!”
“还有敌人《关于大陆失陷后组织全国性游击武装的应变计划》,五个勘乱区的负责人和15个重点游击根据地的负责人及其兵力配备。”
“嗯,这很重要,有利于我们肃清残敌。”
“望你以最安全最快捷的方式上报中央。”
赵雯点头:“老赵,你放心。”离开重庆前,黎江发来密电,交代了传递情报的联络人和时间地点。她回电,明白,我即飞台。
老赵说:“后续搞到的情报,我会及时送来。”
“好。我这里不太安全,我们再次接头改在附近的‘安平茶楼’。”
“行,我知道那茶楼。”老赵说,从怀里取出个小照相机和两个胶卷,“是德国蔡司微型照相机,方便你工作。”
赵雯接过相机和胶卷:“谢谢你,老赵……”
四天后,台湾岛北端喧闹的基隆港走来个一女人,穿黑色暗花光绸旗袍,披灰色外套,登半高跟皮鞋,拎黑色小皮包。她是赵雯。按照黎江密电,她来与传送情报的联络人接头。
她旗袍下摆的内衬里缝有两个微缩胶卷,一个微缩胶卷是老赵交给她的,一个微缩胶卷是她拍摄的敌方情报和她写的情况汇报。
老赵送来的情报至关重要。组织有严格的纪律,她不能深问老赵的情况,老赵或者是其他的同志,一定是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是深藏虎穴九死一生获得的这些绝密情报。感佩不已,为有这些忍辱负重不计名利随时会流血牺牲的隐秘战线的战友自豪。
解放台湾在即,得要争分夺秒为党工作。
她去找了袁哲弘,她是以他“恋人”的身份与他同机飞来台湾的。门岗检查严格,通电话后说袁副局长外出不在。她接连两天去找,找到了。他的办公室不大,褐色的木质办公桌老大,堆满了文档。袁哲弘高兴也惊骇,关门说:“你怎么敢……啊,你来了,说好了我找你的!”她说:“想起你就来了,还不能来看看你局座的办公室。”袁哲弘笑:“是副局座,我巴不得天天都见到你!”为她泡茶,“这是家乡的沱茶,坐。”她坐到牛皮条沙发上喝茶:“没得事我也不会来,有几个地皮崽来敲诈,索要经营铺子的保护费。”确实有几个地皮崽来敲诈。袁哲弘锁眉:“这些人最麻烦,他们打你没有?”“没有,给钱了事,我是担心他们会贪得无厌,会再来。”“咳,这样,我找人……”电话铃声响,袁哲弘接电话:“……是,局座,我马上过来!”对赵雯,“我去去就来。”匆匆出门,带过房门。这是个机会,她起身看桌上摊开的文档,是关于内二警投共的事情,记下了。翻阅其他的文档,门外有脚步声,她将文档放回原处,坐回沙发喝茶。脚步声小了,消失了,她又起身翻阅文档,翻着,眼目一亮,从怀里取出微型照相机,一页一页拍摄。这情报重要,不仅有敌主要军事机关科长以上人员的名册,还有敌团以上军官的名单。做地下工作多年的她使用微型相机熟悉老道,来敌人这保密局时,她就偷拍了周围的环境。拍照完,她平定心绪,继续翻阅文档,传来急走的脚步声,她快速将文档放回原处,坐下喝茶。是袁哲弘回办公室来,坐到她身边,搂她说:“‘想起你就来了’,你应该说,‘想你就来了’。”她笑:“咬文爵字。”袁哲弘说:“我还是高兴,说明你心中有我……”
袁哲弘请她上馆子,她说去吃石头火锅。是个不大的小店。她问店主咋叫石头火锅。店主说,石头火锅简单原始,早先,石头和各种容器、饮具、汤勺都可以当锅使用,还有用槟榔叶鞘折成的锅具。猎人狩猎,带上一些盐巴,就用这些器具煮食物吃。现在用的陶锅,陶锅是来自土壤的陶土烧铸的,跟石头一样硬。在陶锅里盛水加调料煮沸,放进各种食物,边煮边吃。赵雯吃沸锅里的鱼虾海带,馋涎着重庆的毛肚火锅。
晚暮时分,彤云密布,惊涛拍岸。
按约,赵雯在基隆港寻找“平安号”海轮,党的那位特别交通员就在这定期往返香港、基隆的海轮上。今天,这海轮驶来基隆港。
海风吹过,她的发丝飘舞。
她查过资料,位于鸡笼湾内的基隆港是台湾北部的天然良港,是仅次于南部的高雄港的台湾第二大港,早先叫“鸡笼港”。西班牙人占领台湾时,做了部分勘建。光绪十二年,正式开放为商港,是台湾巡抚刘铭传组织制作的建港规划。这里与福建省隔岸相望,她的目光越过大海,思乡之情萦怀。
她看见停靠码头的“平安号”海轮了,振奋也紧张。
联络地点在这海轮上,她是以船上事务部曹副主任侄女的身份登上这海轮的。曹副主任颠动两腿赶来,竟是曹大爷!他身穿的海员服显得窄小,突出的肚腹把衣扣绷得老紧。曹大爷领她去了船上的咖啡厅。从香港过来的乘客都下船了,去香港的乘客还没有登船,咖啡厅里除一个服务生外,就他二人。打领结的服务生热情恭谦地端来两杯拿铁咖啡,笔挺转身回柜台去。
“地占高山。”曹大爷喝咖啡,低声说。
“两江合抱。”赵雯低声说,喝咖啡。
没有握手,两双炽烈的目光相拥。
赵雯看服务生。
曹大爷领会,对服务生:“啊,你去给我们弄点酒菜来。”
“好的!”服务生应声而去。
“老曹同志,你好!我叫赵雯。”
“赵雯同志,你好!”
两双手紧握。
赵雯撕开旗袍下摆的内衬,取出两个微缩胶卷交给曹大爷,曹大爷接过放入海员服的内衣口袋里。
“尽快送达中央。”赵雯说。
“放心。”曹大爷说,两目闪闪,“我在重庆已经暴露,上级安排我来了香港,不想送情报的人是你,谢谢你,赵雯同志!跟我联系的同志对我说,送情报来的同志曾经冒险给我送过‘马上转移’的字条……”
服务生端了卤菜啤酒来,开啤酒瓶为他俩斟酒。
赵雯从小包里取出件驼色毛背心:“二叔,妈妈让我交给你的,海上风大,穿上避寒。”
曹大爷接过毛背心,呵呵笑:“你妈总是想得周到……”
喝完咖啡,曹大爷领还没有乘坐过海论的赵雯在船上看看,老乡加战友的他俩说家乡话。
“这海轮要得,有六七层楼高呢。”
“是有恁么高,还有更大的海轮,如像两江合抱的山城半岛,船头像朝天门……”
赵雯听曹大爷说,依到船栏边远眺。阴天的晚暮的大海是暗灰色的。越海登陆的西北方的远处是她父母现居的南京,再远处就是她的故乡重庆。爸爸妈妈,你们现在一切可好,女儿没能跟你们辞别,不能给你们讲说实情,女儿是无时不刻都在念想你们。孝原,你也不知实情,好想你。
曹大爷领赵雯去了他住单人间舱室,为她泡了家乡的沱茶。泡的盖碗茶,泡了三碗。赵雯犯疑,还有人来?一阵脚步声响,进来一位穿绿色花旗袍的妇人,赵雯好是惊讶,竟然是袍哥舵头郭大姐:
“是郭大姐,好久不见,你咋在这船上!”
曹大爷笑:“她早就是我们的同志,现在是我的婆娘,来香港前,组织上批准我们结婚的。”
郭大姐点头,激动不已:“你好,赵雯同志,就盼望见到自己的同志,盼望见到家乡的人!”
两个女人的手紧紧相握,都眼含热泪。
赵雯目视郭大姐。
郭大姐笑:“我们是真结婚,我是这海轮的股东,随时可以上船来,对老曹是很好的掩护。”
赵雯明白了:“啊,太好了!你们既是同志又是伴侣……”孝原给她说过曹钢蛋牺牲的事情,此时里,她为失去儿子钢蛋的曹大爷欣慰,老年丧子的他不再孤独了,倍思孝原。
三个人喝家乡的茶说家乡的话摆家乡的事。
赵雯不能在船上久留,与曹大爷、郭大姐夫妇告别,目光传递着祝福与希望。
赵雯下船登岸往高处走。
夜幕降临。
天空没有星月。
登高的赵雯回望大海,无边的大海一片墨黑。涛声低吼,海风扑面。人呢,就是沧海一粟;人呢,能耐也大,造了海轮与巨浪搏击;远在孤岛的自己孤单也不孤单,有好多同志与自己一起并肩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