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孝原、倪红吃完小面走出面馆。冷风嗖嗖。倪红叫宁孝原回附近的家去看望他父母,宁孝原说不去,还是跟了倪红走。倪红搓揉两手取暖,她那秀气的脸蛋、露出的足踝冻得发红。
他经不住她这秀脸嫩脚的诱惑占有了她。
倪红的父母是水上人。那天,夫妻二人划渔船在江中打鱼,日机突袭轰炸,一颗炸弹直落渔船,爆炸腾起的水浪冲天,船体被炸烂,她父母尸骨未见。后伺坡那破旧的吊脚屋里就剩下孤苦伶仃的她。她去人市找活路糊口。宁孝原的父亲宁道兴将她雇来做丫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秀外慧中的倪红精于女红,勤快乖巧,高兴时还哼唱几句四川清音:“佳人早起出兰房,睡眼朦胧赛海棠……”喊唱几声川江号子:“小河涨水大河清,打渔船儿向上拼。打不到鱼不收网,缠不上妹不收心……”脆悠悠地,好听,很受宁孝原父母喜爱。
忙于军务的宁孝原回家的次数不多,倪红丫头给他留下的印象不错。
那日黄昏,他跟一伙袍泽兄弟在嘉陵江边的“涂哑巴冷酒馆”喝夜酒晚了,酒馆离父母家近,醉醺醺的他就回家住。穿布衣短裤圆口布鞋的倪红端了热气腾腾的茶水到他屋里来,说是喝茶解酒。他嚯嚯喝茶,目光被她那她清秀的脸蛋结实的大腿白嫩的足踝吸引,气就粗了,饿狼叼羊。公子哥儿的他在妓院里亏损多,老二不争气,费尽全身力气。
宁孝原在檀木大床上占有倪红后,还是心生惧怕,这毕竟不是在妓院玩女人是在父母家里。倪红一声未吭,穿好衣服后,说:“我无依无靠,你要不嫌弃,我侍候你一辈子。”他见过的玩过的女人多,像倪红这样清纯貌美心善能歌的女子少,觉得也是缘分,答应娶她。倪红目露疑惑。他说:“言为心声,我说话算数。”倪红还是目露疑惑。他说:“也是,空口无凭,这样,我给你件信物。”光身子下床,从军衣兜里取出串钥匙,打开衣柜抽屉,取出个肥皂盒般大小的土色木盒,打开盒盖,拿出个有锈迹的银器给倪红看。倪红看银器,上面刻有诗句,字迹依稀可见。他说:“这是我家的宝物。康熙五十一年,我家老祖宗宁徙万里迢迢离闽填川,把这银器长命锁挂在幼小的长子身上保平安;这土色木盒是老人用她种植的樟木树制作的,老人说,用土色是不忘艰难垦荒获得的土地。倪红,你是我的人了,交给你放心,这两百多年前的宝物是无价的。”指长命锁上的诗句,“‘骏马登程各出疆,任从随地立纲常。年深外地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这是她老人家怕儿子万一走失的认祖诗。我找老汉要来的。老汉说,这是珍贵的文物,是宁家的至宝,本就是要传给你的,你还要传给后代,代代相传。你要是弄丢了,我捶死你!”将长命锁放进木盒里,交给倪红。倪红接过木盒,感动地点头。
跟倪红说定婚事后,他就去跟父母说。父母一直希望他早日娶妻。母亲说。儿呃,倪红比你小11岁,怕是不保险。父亲冷脸说,不行,说昏话,早就叫你去相亲,你一直不见人家!他说,爸,现在是民国了,你还想包办!父亲说,我就是要包办,倪红是个丫头,不般配!他说,我已经把她搞了。父亲面呈猪肝色,动家法拿皮鞭抽他,抽得他额头出血。父亲怒骂他是不孝之子是败家子。说今日他是痛下决心了,从此解除父子关系,喝叫他滚出这个家门!
父子俩翻了脸,他住到了倪红那吊脚屋里。上前线前,他留给倪红一笔钱。倪红是个孝女,虽然他俩没有办婚礼,她已将他父母当成公婆看待,不时前去探望,称呼没敢改,还是喊老爷、太太。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时间一久,他母亲心软,不拒绝她来家。而他父亲说,孝原在前线打仗,是死是活未知,你就不要来了。她说,我已经是孝原的人了,他就是死了,我也是宁家的人。他父亲浑身打颤,乌黑了脸不说话。
冬日的山城冷死人。
宁孝原随倪红走过宽仁医院,侧脸还看得见“精神堡垒”的碑顶,朝冻僵的手指头哈热气:“这碑是四面八方都看得见的呢!”倪红的脚趾头冻得发痛,跺脚走,钻进临江门的城门洞里。宁孝原跟上。这石头垒砌的城门洞可进八抬大轿,人流拥塞。有股臭气,是几个挑粪胆的下力人过来。“临江门,粪码头,肥田有本。”宁孝原晓得,临江门是重庆城的正北门,是易守难攻的要塞,临江门码头是最大的粪码头,粪肥多半从这里上岸或是转运出去。他二人好不容易随人流走出城门洞,眼前豁然明亮,抬首可见岩顶那西医院宽仁医院的黑砖楼房,眼前是直抵嘉陵江滩的陡峭悬崖和慢坡地,捆绑房、吊脚楼、茅草屋、小洋楼密匝匝一大片,蜿蜒交错的石板梯道、泥巴小路网布其间。养鸽人的鸽群凌空翻飞,鸽哨鸣响。不时传来江上行舟的汽笛声和号子声。
江风刺骨。
宁孝原打寒战,对倪红说:“走,顺路去‘涂哑巴冷酒馆’喝酒驱寒。”
山城的冷酒馆多。所谓冷酒馆,顾名思义就是不烧火的小馆小店。“涂哑巴冷酒馆”在慢坡东侧的山腰处,俯视嘉陵江。老旧的板屋,板壁长满苔藓,檐下布满蜘蛛网,大蜘蛛比核桃还大,有蓬展的黄葛老树遮掩。室内简陋,唯土陶酒坛醒目。两张原木本色的老旧木桌,几张条凳,可坐十来个人。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间,店里没有食客。宁孝原拉倪红进屋落座,比画着粗声喊叫:“涂哑巴,哥儿我大难不死回来了,快来个双碗加个单碗!”取军帽放到木桌上。双碗是每碗四两酒,单碗是每碗二两酒。白面书生摸样的涂哑巴是说不出话的,他是先聋后哑的,可涂哑巴会看表情看手势。他见是宁孝原和倪红,笑着咿哇比画,意思是高兴孝原哥回来了,就在发黑的柜台上摆了两个粗糙的土陶坦碗,用竹制的酒提打酒。常言说,快打酱油慢打酒,这一提酒的分量的多少就在打酒者手提的快慢上。涂哑巴打酒的动作慢,满满一提酒滴酒不漏倒入坦碗里,一提是二两,他打了三提酒,在一个酒碗里倒了一提,另一个酒碗里倒了两提,下细地端到宁孝原、倪红跟前。酒是清香扑鼻的干酒。宁孝原急不可耐,端了四两的酒碗大口喝,抹嘴巴:“嗨,安逸,热和了,倪红,喝。”倪红端了二两的酒碗喝了一小口:“孝原,莫喝多了,免得老人家吵。”宁孝原说:“你就怕他,他是他我是我,他管不得我。”涂哑巴喜滋滋端了沙炒豌豆胡豆、水煮花生米和卤豆腐干来,盯宁孝原啊啊地点头摇头。宁孝原说:“要得,都要,再给哥子来两盘卤鸭脚板。”做鸭子浮水手势。涂哑巴咧嘴巴笑,很快端来卤鸭脚板。精灵的涂哑巴晓得宁孝原跟倪红的事情,比画说他请客。“不用你请客,哥子是来照顾你这小生意的。”宁孝原比画说。
盛酒用的大坦碗,下酒菜用的小碟子,生意人总是精打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