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雯没有拒绝,跟他走:“宁伯伯、宁伯母,我等会儿来陪你们。”
“要得要得。”宁道兴说。儿子跟他说过,他跟赵雯的事情谈得成,巴望他们尽快成亲,之后,举家去台湾。
宁孝原母亲点头笑:“我跟何妈去大阳沟菜市场买些肉菜,赵女子中午就在家吃午饭。”
“嗯。”赵雯回身点头。
宁孝原的住屋在二楼,内饰典雅,檀木大床、茶几、衣柜、八仙桌、书桌、国画、立式古钟及原木本色的地板弥散着怀古的气息。是父亲为他精心设计布置的。他却少有在这屋里住。今天一早,何妈来收拾打扫过,很是洁净。
赵雯第一次来他这住屋,惊叹:“哇,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就是阔气。”渡步到阳台上。
阳台宽敞,有花木盆景,摆放有藤条桌椅。宁孝原泡了两杯茶来放到藤条桌上:“贵客登门,请坐,请喝重庆沱茶。”
赵雯没有坐,依在阳台的栏杆边四望。这阳台俯临宁公馆院子的大门,大门外的黄葛老树在换树叶子,浓密的绿叶里夹杂了金灿灿的黄叶。老大的慢坡地里草木葳蕤、曲径蜿蜒、房屋鳞次栉比,低远处的嘉陵江水悠悠东流,传来轮船的轰鸣声和纤夫的号子声。在长江边上长大的她,喜欢大河长江的雄浑奔放,喜欢小河嘉陵江的温丽清幽。袁哲弘给她说过,长江乃雄性为父,嘉陵江乃雌性为母,山城半岛是两江的孩儿。她赞同他这话。现在的大河小河正值枯水期,而春的涛声已经鸣响,双江合抱的山城即将迎来挺进大西南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她为与人民为敌的顽固不化的袁哲弘惋惜、悲哀,高升至中将的他已是罪行累累,不可救药。当她得知他枪杀了涂姐后,就有了杀他的念头,而他救过她母亲的命,他俩也相爱过。她纠结痛苦。她与现在跟她单线联系的上级黎江在武汉秘密见过面。黎江说,袁哲弘有利用的价值,你得从他那里多获得情报,一切听从组织的安排。她知道,黎江是宁孝原和袁哲弘的毛庚朋友,对他说了自己与宁孝原、袁哲弘的交往和真实情感。黎江说,你的情况组织上都跟我说了,你忍辱负重潜伏敌后获得了许多有重要的情报,辛苦你了。她说,袁哲弘呢,比好人还好,比坏人还坏。黎江不置可否,说,袁哲弘也是他的毛庚朋友,现在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是呢,个人的情感与革命事业相比,革命事业至高无上。她这么想,就看宁孝原,对了他一字一句吟诗:
“‘骏马登程各出疆,任从随地立纲常。’”
宁孝原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他家先祖宁徙留下那长命锁上的认祖诗的前两句,是那天晚上他与黎江大哥商定的来与他接头的人的联络暗语,心狂跳,啊,竟然是她,赵雯是自己人!一字一句接诵:“‘年深外地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
赵雯激动伸出双手:“宁孝原同志!”两目晶莹。她是接到黎江的密电来与宁孝原接头的,好高兴,孝原与她是共同奋战的战友了。
“赵雯……”宁孝原伸双手握住她的手,她是他的同志,是他的心上人,“同志!”展臂拥抱她,鼻酸眼热。
赵雯任他搂抱,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了泪,孤独奋战的她见到了自己的人,见到了她真心爱恋的人。
两个恋人两个在敌后相认的战友紧紧相拥。
江风吹过,院门外那棵历经日晒雨淋电闪雷击的虬曲鹏展的黄葛老树的树叶儿沙沙响,像是在窃窃私语,为他俩祝福。
他俩坐下喝茶说话,自然是先谈工作。宁孝原说了他这次回来的因由,说了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赵雯说,是组织上安排她来助他一臂之力的。他说了他父亲的固执。她理解,说他父亲的这一关很重要,说通了他老人家才可以通过他去做杨灿三的工作。他说,我父母都喜欢你,你出面说话,我父亲会听的。她笑,严肃了脸,我的身份上级应该给你有所交代。他点头,黎江大哥给他说过,来跟他接头的人的身份连重庆地下党的人也不知道,要绝对保密。就说,赵雯,我相信你的智慧。二人说到了蒋介石的御用笔杆陈布雷。赵雯说,消息灵通者和小报上讲得绘声绘色,那日晚上,陈布雷洗了澡,想死得清白。他换了里外衣衫,穿了棕黑色马裤呢长衫,坐到写字台前燃起根香烟。其时已近五更。他写了遗书致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副秘书长洪兰友,托其照料中政会之事。写了遗书给张道藩,瞩托移交“宣传小组”账目。留函给蒋君章、金省吾两位秘书,我已无生存人世之必要,故请兄等千万勿再请医生医我。医我我亦决不能活,徒然加长我的痛苦,断不能回生也。函中说,床下新皮箱内尚有金圆券700元,嘱赠陶副官300元。写了他死后如何发表消息,不如直说,从8月以后,患神经极度衰弱症,白天亦常服安眠药,卒因服药过量,不救而逝。交代了文件放在一只小箱里,标明有BSS,内藏有侍从室历年的文件。写了呈委座函,表明,物价日高,务必薄殓薄棺薄埋。天露白时,陈布雷取出两瓶安眠药吞下了一瓶半,和衣躺到床上。蒋介石得知陈布雷的死讯后,面色发白,取消了当天的会议,到陈布雷的遗体前默哀,吩咐好生料理后事。派了军务局长俞济时和政务局长陈方帮助料理。自戴笠死后,蒋介石又一次若有所失,陈布雷这个追随他二十多年,日夜为他起草文稿的忠心耿耿的人走了,提笔写了“当代完人”的横匾。宋美龄在陶希圣的陪同下到场,穿黑丝绒旗袍的她步履沉重,面对陈布雷蜡黄干枯的脸闭上眼睛,两手颤抖合掌胸前,嘴唇蠕动,眼角滴出泪珠。陈布雷的遗体是在南京的中国殡仪馆大殓的,除蒋介石书的横幅外,还有李宗仁的“有笔如椽,谠论雄文惊一代;赤心谋国,渊谟忠荩炳千秋”等挽联。陈布雷的一些遗书几天前公开发表了,自然是蒋介石点了头的。他给蒋介石和亲朋、属下的信中都避免说出真相,他不能给亲属留下后患。他死后,亲属未受牵累。宁孝原说,他是国民党的殉葬人,腐败的国民政府大势去了。
两人说了当前的局势,胜利指日可待。
“赵雯,嫁给我!”宁孝原伸手拉住赵雯的手,“去年的冬天,在‘沙利文餐厅’你对我说过,等这场战争结束再说,这场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
赵雯点头:“我说过。”热了眼,“你当时说,也倒是,打完仗再说,万一我死在战场上呢。我说,不许说死,不许你死。”
“老子们命大,才不得死,我要讨赵雯做婆娘呢!”
“又说脏话。啥子婆娘的,难听……”
何妈上楼来喊他俩去吃午饭。
饭厅的大圆桌上摆满酒菜。冷菜有夫妻肺片、口水鸡、泡椒凤爪、凉拌毛肚,热菜有鱼香肉丝、宫保鸡丁、水煮鱼、麻辣鳝鱼、青椒牛肉、回锅肉、麻婆豆腐、酸辣土豆丝,汤是白菜豆腐汤,每人跟前摆放有麻辣油碟。看着就流口水。
何妈张罗完后去了厨房。
宁道兴见儿子跟赵雯有说有笑入座,他两个的事情是说好了,少有地亲自开茅台酒为赵雯、夫人和儿子斟酒,再才为自己斟酒,举杯说:“难得今日设家宴一聚,来来来,我们一起干杯!”
大家举杯喝酒,相互敬酒。
宁孝原母亲喜得合不拢嘴,不住地为赵雯搛肉菜。
赵雯大口吃喝,笑说:“宁妈妈做的菜真好吃,换了任何地方都是吃不到的。”
宁道兴笑:“她跟何妈一起做的,都是些家乡菜。”
宁孝原吃凉拌毛肚:“家乡菜就是好吃。爸,你去了台湾就吃不到了。”
赵雯接话:“啊,宁伯伯要去台湾?”
宁道兴点头:“唉,我也是时事所迫。”
赵雯问:“为啥?”
宁道兴说了因由。
赵雯说:“宁伯伯,你这些担心也许是多余的,我听说共产党对民族资本家友好呢,说是还要重用你们这些民族资本家。”
“啊,你听哪个说的?”宁道兴问。
“爸,人家赵雯是报社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各方的消息信息都晓得。”宁孝原说。
宁道兴嚼牛肉,没有说话,心想,赵雯是政府喉舌晚报一个部门的头头,听得的事情多,也许还真是恁么回事情。儿子这次回来说愿意跟他经商,他就犹豫还去不去台湾,也还是担心家产被共产党共了产,很是矛盾。
宁孝原盯父亲:“爸,你硬要去台湾我也莫法,那我跟赵雯的婚事啷个办?”
“儿子,你跟赵雯的婚事说好了呀?”母亲急切问。
“说好了。”宁孝原说,看赵雯。
赵雯点头。
宁道兴悬着的石头下落,久盼之事成了,呵呵笑:“你两个的婚事好办,好办,为父立马就张罗办!”
赵雯苦了脸:“可是,我在南京的爸妈是不会去台湾的,他们也不会同意我去台湾。”
宁道兴锁眉头,赵工那人也犟:“赵雯,你写信劝劝他们。”
“说不通的。”赵雯说。
“爸,要说你个人去南京跟赵伯伯说。”宁孝原说。
宁孝原母亲叹气。
宁道兴犯愁,渴盼已久的儿子的婚姻大事摆在眼前,赵雯方才说的不无道理,几天前,有个挚友对他说,中共重庆地下党的人想跟他见面,希望他留下来为新中国的建设出力。他回绝了,怕中共人的会言行不一,怕沾上嫌疑。欲言又止,赵雯和儿子都是党国的人,不能跟他们说中共的人要见他。心想,就私下去见见,倘若共产党能真诚善待他们,就不去台湾了,急切起身:“啊,想起件事情,我去打个电话。”起身去书房给公司的人打电话,交代转款香港之事暂缓,看看形势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