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回忆,是乡愁,更是烟火味
“师弟,虽然你也是美院的学生,不过我敢打赌,你对黄桷坪的了解,应该是仅仅限于梯坎豆花、胡记蹄花汤、蔡大嫂餐馆、交通茶馆和奇干锅等几家网红店吧?”颜江行满脸促狭地问道。
叶韶北闻言老脸一红,颜江行说得一点都没错,读大学时的他就是一个吃货,除了偶尔去交通茶馆坐着发呆,感受里面的市井气息,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同学们吃吃吃。
“师弟,你知道梯坎豆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人流量么?”颜江行继续问道。
“不是因为他们的豆花好吃么?”叶韶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句话说完,他便知道自己多半回答错了。
不出叶韶北意料的,颜江行听到他的回答后笑了。
“师弟,梯坎豆花的豆花的确好吃,因为他们每天凌晨四点多便起床,开始用石磨磨豆腐,点卤熬浆,每一个步骤毫不含糊。”
“但是,他们好吃的不仅仅是豆花,他们的油辣椒,也是他们在店门外石锤起落,手工舂上好几个小时弄出来的,另他们还要将十几种佐料跟油辣椒反复翻炒,最后才汇聚成一小碗豆花蘸料。”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么?不,梯坎豆花饭的精髓是它们的米饭,现在很多餐馆的饭都是电饭煲煮出来的,虽然能吃,但是也只能吃饱罢了,梯坎豆花的饭是甑子蒸出来的沥米饭,粒粒分明有嚼劲。”
“你想象一下,将嫩嫩的豆花用筷子夹一块,放进蘸料碗里打个滚儿拌上调料,再跟甑子饭搅拌一下,一起刨入嘴中,香不香?”
听到颜江行绘声绘色地描述梯坎豆花中的种种食材,叶韶北不由自主地点头,甚至喉结也涌动了一下。
“师兄,你怎么对梯坎豆花这么了解?”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叶韶北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是黄桷坪街道长大的啊,我对黄桷坪的了解,可不比你对化龙村的了解少,我用脚步反复丈量过黄桷坪的每一寸土地,我亲眼目睹过很多黄桷坪的人和事,我见证了黄桷坪如何从荒野之地发展为现在的艺术圣地……”
说这番话时,颜江行的双眼中绽放出夺目的光芒,脸上神色一片虔诚,仿佛在诵读世上最美的诗歌,让叶韶北为之动容。
“师弟,我今天恰好没事,就陪你逛一下黄桷坪,以后就需要你自己慢慢感受黄桷坪的烟火味了,如何?”叶韶北听得出神时,颜江行突兀出声道。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叶韶北闻言喜出望外,连忙点头。
听了颜江行一番话之后,叶韶北便失去了通过查阅资料了解黄桷坪的兴致,而是想通过实地考察,深入了解和融入黄桷坪,他正发愁找不到熟知黄桷坪历史的本地人,颜江行主动提出邀请,叶韶北自然求之不得。
在颜江行的带领下,两个人沿着由“黄漂”艺术家精心装饰的涂鸦街缓缓而下,看着黄桷坪街道外墙面那丰富的、色彩灵动的画面,听着颜江行讲述黄桷坪的往事,叶韶北感觉自己仿佛穿越了时光隧道,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黄桷坪街道。
“我家是解放战争前夕从沙坪坝磁器口辗转漂泊到黄桷坪的,那时的黄桷坪街市北起新市场,南至五龙庙长江边,几公里路全是土路,雨天稀泥滑溜,晴天尘土飞扬,直到杨家坪空压厂造坦克铺建水泥路,恶劣的状况才有所改观。”
“黄桷坪街市的东北面,紧靠着滔滔长江有一个九龙坡火车南站,是成渝铁路的重要起点,这个火车站建国前是一个飞机场,当时中共领袖毛泽东曾为难受命赴约与国民党党首蒋介石在陪都‘重庆谈判’,与国民党签订了‘双十协议’,毛泽东是1945年8月28日从延安乘飞机落地重庆九龙坡机场,历经43天,10月11日又从九龙坡机场飞回延安的。”
“黄桷坪还有一处神秘的、鲜为人知的地方——蒋介石的行宫。我也是听老人讲的,应该是老蒋常在此处落脚休息,就在现今的九渡口河边,那时是一个叫“游长岗”的水码头,河滩上有木船停靠上下货,也有不少人在此等候河船,蒋介石有时也去江南公干,便选择了河畔一栋四开间的灰砖房为驿站,在此侯船过江。”
“这个地方不仅仅傍着伪政府的铁路、飞机场、码头、西南美专校,解放后建设的五零七发电厂、电力校、港务局码头、搬运装卸公司等企业也集中在这里,让黄桷坪街市日益繁荣,没有这些国企,黄桷坪永远只是九龙半岛上的一条破街。”
“小时候,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每当傍晚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下江人手挎油亮腰形竹篼,竹篼一头亮着一盏油灯,篼内鸡鸭鹅卤肉香气格外诱人流涎,‘五香豆腐干,五香豆腐干,喷喷香——喷喷香——’吆喝声随着灯光人影,一会就消失在街的尽头。”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家‘建新照相馆’以前为‘红星照相馆’,老板姓张,照相俢相洗印是行家里手,旁边的这家理发店,以前是一个中药铺,之前中药铺的老板也是姓张,我喊他张三伯,张三伯现在加入了黄桷坪联合诊所,你以后想了解黄桷坪的故事,也可以找他闲聊。”
……
颜江行一路走,一路说,根本不在意叶韶北有没有认真听,有没有记在心上,叶韶北询问时,他会仔细解释,叶韶北不询问,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寻常巷陌,普通百姓,到了颜江行的嘴中,瞬间变得生动形象,藏龙卧虎。
老街旧事,娓娓道来,叶韶北听到的不再是故事,而是回忆,是乡愁,充满了烟火味。
颜江行脚力极好,走了整整三个小时,也不见他休息,直到听到背后叶韶北的气喘吁吁声,看到叶韶北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才愕然停住脚步,打趣道:“师弟,年轻人要多锻炼身体啊!”
“从明天开始,我一定努力锻炼身体,向师兄学习。”看到颜江行气定神闲的样子,连大气都不喘一口,叶韶北佩服道。
“耍坝上有一群老大爷和老太太每天天不亮便在那耍太极,你可以每天早上跟他们练练。”颜江行点了点头,提醒了叶韶北一句,然后抬腿走进了交通茶馆,“我们进去喝一杯茶歇息,顺便听一段评书。”
“好的,师兄。”叶韶北早就想休息了,听到颜江行的话,他连忙答应。
“幺妹,老规矩,沱茶两碗。”颜江行招呼了一嗓子后,询问叶韶北道:“师弟,你懂茶么?”
看到叶韶北摇头,颜江行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有一件事情我得跟你和你大舅道歉,我们之前给化龙村村委会发的化龙村水库水质和环境调研报告,里面提及的水质和环境问题,纯属子虚乌有的事情,还请你跟你大舅说一声。”
“啊?!”叶韶北来主城区之前,还想着跟颜江行询问这件事情,只是一忙就给搞忘了,没想到颜江行自己提了出来,而且真相是如此的荒谬。
“师兄是知道化龙村水库被人截胡后,想弄那么一份报告,让租赁方主动解约么?”叶韶北将自己的揣测说了出来。
“或许所有的人都会这么认为,但是这并非真相。事情的真相是,市里面在酝酿一份红头文件,禁止一级水源水质养鱼、捕鱼和露营,我也是从化龙村回来才知道的。”颜江行摇了摇头,坦言道。
“啊,那师兄为什么不直接跟村委会说出真相,而要弄出那么一份报告?”叶韶北百思不得其解道。
“师弟,这份文件只是在酝酿之中,是否会出来是未知数,我提前说出来不仅仅有泄密之嫌,而且你觉得会有多少人相信?我弄出那么一份调研报告算是提醒,至于是否能够引起其他人的警觉,就不是我关心的事情了。”看到茶芽被开水冲泡开,颜江行轻轻抿了一口,似笑非笑道。
听到颜江行的话,叶韶北一阵失神。
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语。
跟颜江行相处的半天,叶韶北从颜江行身上看到了随和、看到了睿智、还看到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学到了太多的东西。
见叶韶北陷入沉思,颜江行也没有打扰,而是跟服务员要了一碟原味瓜子,自顾自地嗑了起来。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叶韶北的思绪被茶馆的喊叫声给拉了回来,看着交通茶馆中熙熙攘攘,门口还排了长长的队伍, 叶韶北脑海中忍不住冒出一个疑问。
交通茶馆场地破烂,装修也不时髦,房屋全是老式的木架结构,屋子中也是摆放的老式条凳和方形老木桌,桌上放的是八十年代的红色或者绿色热水瓶,头顶上转动的四叶风扇,也是几乎被历史的车轮所淘汰的老物件,吃的只有原味瓜子或者花生,喝的更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茶水,交通茶馆的人气为什么还能这么旺?
“……三峡水道狭窄,容易形成浪高流急的洪峰。在洪水期间,重庆至宜昌航线的客轮都封航泊港,绝不涉险上行,但“民生号”的“舵把子”卢作孚却不能再等了。”
伴随着一声惊木巨响,一道抑扬顿挫的说书声传入了叶韶北的耳帘,夹杂的还有茶馆中掀翻屋顶的叫好声。
“历经整整一个月的艰难航行,民生号终于抵达重庆朝天门,并继续沿着嘉陵江上溯合川县。船行50公里,途经小城北碚。重庆人称江岸延伸到江心的石梁叫“碚”,因为在主城之北而得名。这里虽然风景优美,但是匪患闹了100多年。官方设立北碚峡防局以剿匪,但收效不大。大好河山积弱凋敝,商旅百姓苦不堪言。”
……
说书人年龄不大,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不过说书人对于节奏的把握极为准确,配合他丰富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让茶馆中的人听得如痴如醉,完全沉浸在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之中。
“师兄,我在美院呆了四年,从来没有在交通茶馆听到过评书,它们经常有这种活动么?”叶韶北好奇地问道。
“这个要看缘分,运气好每次过来都能碰到,运气不好可能一次都碰不到。”颜江行笑了笑,指着台上的说书人道:“台上的袁国虎是我们重庆从成都一家茶馆中发掘和引进的人才,现在在市曲艺团上班,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你们可以多交流。”
“师兄认识他?”
“用重庆言子说评书的人很多,但是能够将重庆言子运用得炉火纯青,又愿意沉浸研究重庆文化的不多,我们九龙坡区的吴文算一个,袁国虎也算一个。”
颜江行一句话说完,端着白铁皮水壶,帮忙叶韶北的茶杯续水,“来,喝茶,我们泡茶喝的水是用鹅卵石、棕垫和沙过滤过的,用老法子镇过的水,泡出来的茶甘。”
见叶韶北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自己,颜江行指了指不远处的煤气炉道:“你不信的话,可以过去瞅一眼。”
顺着颜江行的手指,叶韶北看到煤气炉上一把两尺多长水嘴的水壶正在噗噗地冒泡。
叶韶北赧然笑了笑道:“我怎么会不信呢,师兄便是跟我说这水泥地底藏着一个大金库,我都不会怀疑!”
颜江行哭笑不得地指了指叶韶北,感慨道:“师弟,你知道交通茶馆的历史么?”
“我仅仅知道这家茶馆的老板叫陈安建,是一个很有情怀的人,他有很多油画作品陈列在涂鸦街。更多的就不知道了,还请师兄指教。”叶韶北双眼发光地看着颜江行道。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黄桷坪是老重庆一处颇为繁忙的运输中转站,附近的美院、电厂、铁路局,都有车队集中于此,为便于职工和工人们休憩,政府出面将九龙坡区交通运输公司原有的会议室和办公室改建为交通茶馆和交通旅馆,这便是交通茶馆的雏形。”
“交通茶馆运营了十几年后,大概90年代后期陷入了经营危机,生意难以维持,经常光临茶馆的陈安建主动向老板提出每月补贴茶馆1000元,让他们将这家茶馆经营下去,几年后又有一家网吧老板看中该地段,意图租下老茶馆改建成网吧,这次陈安建干脆找上运输公司,将茶馆的承租权抢到手中以维持茶馆原状,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颜江行娓娓而谈,将交通茶馆二十几年的历史生动地重现了一遍,听得叶韶北感慨不已,“陈安建因为喜欢在这里喝茶,竟然将茶馆给盘了下来,而且能够坚持这么多年初心不变,实在太令人钦佩了。”
“是啊,陈安建是一名好茶客,跟他相比,我自愧不如。其实来交通茶馆的都是老茶客,步行街的那些茶楼,虽然地处商业密集地,装修豪华,而且全部是珍贵茶叶,一壶茶动不动几十元上百元,这里的茶水价格你也看到了,白开水八毛,盖碗花茶一块五,盖碗绿茶两元,竹叶青三元,可是这里的生意并不比步行街的茶楼生意差。”
“师兄,我感觉来这里的茶客,根本不是冲这里的茶来的,他们喝的是一种意境,一种情怀。”叶韶北脱口而出道。
“是啊,很多老茶客来这里,完全是因为交通茶馆原汁原味地保留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味道,也保留了他们最珍贵的回忆,他们来这里,更多是因为精神寄托。”
“至于交通茶馆成为网红地,完全是一个意外,外地人纷迭而至,主要通过这里了解黄桷坪的烟火味儿,同时打卡凑热闹。”
听到颜江行的感慨,叶韶北深以为然。
两个人边听评书,边聊天,丝毫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晃眼间一个下午的时间便过去了。
【摘自《有些人有些爱》小说片段,为袁锐在2020年为九龙半岛创作的精准扶贫题材小说,于当年入选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