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之前,我只听说过杨家坪的电厂,却没有去过。萧条大门的后面,一看看去,是一条茂密翠绿的林荫大道,哪怕是生机苍白的冬季,依旧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不禁让我想起了一位很久没见的朋友。
还在念书那会儿,每年暑假,我都会去外婆家住上一段时间,隔壁邻居也是位慈祥的老奶奶,她有一个孙子叫曙冬。夏日天气炎热,我们搬来小竹凳,在房檐下聊天。
曙冬的父母都是杨家坪电厂的工人,每次到婆婆家来,曙冬都会带许多的水果和零食,我最喜欢天府可乐,他说这些都是厂里发给父母的购物券买的,可乐则是厂里发的清凉饮料。
他会把可乐大方的拿给大家喝,在同龄的孩子里,他的生活让我羡慕。
聊天的时候,他会自豪的告诉我,他父亲工作的地方向窗外望去,可以看到两座高高的烟囱。
“我爸说他是亚洲最高的烟囱。”他每次形容起来,就会把手臂伸得很长很长,脸上都是自豪的表情。
“那个烟囱是用来做饭的吗?”我自幼生活在一个小乡镇里,对外面的世界未知又充满了好奇。
“发电用的。”他解释着。
从那之后,我就知道了烟囱的另一个作用。
他父亲的工作就是绘制图纸,他耳濡目染,画什么像什么。
他说这个小人就是他,我摇头:“你比他好看。”
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男孩子相貌的在意,好看和不好看,没有标准,只是心里喜欢。
再后来,他就很少到奶奶这里来了,我听说他上大学了,我问他奶奶要了地址,给他写了封信,那封信就像我的思念一样,有方向的蔓延,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心里存了一个小小的念想,考大学的时候,我把志愿填在了重庆主城。如愿到了重庆,外婆很高兴将这件事告诉了隔壁的奶奶,奶奶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玲玲一个在去重庆,人生地不熟的,可以给曙冬打电话,熟人有个照应。”
再见到曙冬时,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跟他差不多高,现在,我还没有他的肩头高。
他对着我笑:“女大十八变,果然没错,你以前跟豆芽差不多,现已经是大姑娘了。”
他大学毕业后在父母的照应下进了电厂工作,他现在可以领自己的购物券,拿自己的那份清凉饮料。
刚来重庆的时候,我悄悄去看过他说的“大烟囱”,大烟囱其实叫做双曲线冷却塔。一片黑丫丫的厂房以它为中心,蔓延开来。我眯着眼睛,畅想着他穿梭其中,身影忙碌。
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它们就像巨柱屹立在天地之间。如果天与地都能连接,那我与他的心,是否也能系上纽带?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婆婆的托付,每个周末,他都会过来给我送一些零食和日用品,牙刷药膏洗发露,他让我别客气,都是用单位的福利券买的。
宿舍的姐妹们都说,他挺体贴的,让我不要错过。生日那天,我约他到学校来,吃过晚饭,我和他在校园的梧桐大道散步。我给他讲梧桐大道的寓意,走过这里的情侣,能得到爱情的圆满。
他却告诉我,他觉得最浪漫的事,是牵着心爱女孩子的手,穿过电厂的黄横树长廊,那树是电厂建设初期,在一个来自苏联的专家倡导下种的,因为他在这里爱上了一个中国女孩儿。
但在那个年代,苏联来的专家是要回国的,他不能带走心爱的人,于是向厂方提议,在大门的进口种下一排黄桷树,茂密的树林能抚去电厂机组工作所带来的燥热与粉尘。
其实这是他的私心,希望茂密的树荫能代替他,每天护送心爱的人去工作的地方,盛夏是荫,寒冬是伞,岁岁平安。
电厂管理制度严格,外人不得入内,我有点不高兴:“只有电厂的女工才能跟你一起走在黄桷树下。”
我一语成谶,后来,他真的牵了同厂女孩子的手,他的婚礼发给我请柬,我没有去,让外婆带了一份礼。再后来,我们没有再见过面。只是从他婆婆那里陆陆续续听到,他有了一个儿子,他离婚了,出国做援建去了……直到邻居婆婆去世后,我再没有他的消息。
今天我终于看到那排为爱人遮风挡雨的黄桷树,它们就像整齐的护卫站立在两旁。他曾经所说的景色,历历在目。树叶茂密翠绿,就像一把把大伞,撑满爱人去厂房的笔直小道。
走到林荫里,有风袭来,我不禁想起那个和他并肩而行的夜晚。这些年,我不止一次的遗憾着,如果那天我把爱慕的话说出口,他会不会就此牵起我的手?
漫步在黄桷树下,静静地倾听,阳光穿过树叶缝隙,已经被抚去焦热,如同一双温柔的手,轻抚在脸上。当风吹过,树丫发出的沙沙声,就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吟唱。
许久,我才听清楚它们在唱什么。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山间清秋月20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