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篇:坚若磐石(作者:叶世桦)
作者: 征文获奖作者更新时间:2020-05-18 10:21:55章节字数:24221

第一章


肖德福要了那个苹果。他对作笔录的警官说,我要带走那个苹果。他指了指桌子上的塑料袋。


苹果红红的,虽然隔着一层薄膜,还是能让人感到日照的强烈。苹果上面隐隐约约现着“平安”二字,另一面有被摔的伤痕,聚着丝裂的黑色纹路。


现在是三月,桃花开得欲粉未粉,从窗口望出去,嘉陵江的一段隐现在楼宇的空隙处,被一树桃花半遮着。事情虽然过了近三个月,但对肖德福的到来,我还是有些吃惊,条件反射般,吃惊中多少带有些惶恐。肖德福在办公室门口叫了一声“李校长”,我正写着学校的整改措施,写到“措施三 对学生进行多方面的心理疏导”时,有齁声响起,像几条狗争一根骨头,埋首朝地,发出呼呼的震慑声,声音传过来,我低头看了一眼地板,又偏头望见门口有一团虚了边的黑影,黑影再次叫了声“李校长”,从声音上判断,是肖德福,因为逆着光,我不敢肯定。我站起来,白光退远,他像石膏模块一样凸显出来,他比去年苍老了许多,神情木讷,经年累月的河上生活,把一些黧黑的东西吹进了皱纹里,愈加深沉。我把他让进屋里,他朝门外招手,说,肖军,过来,见李校长。我看见一个小男孩,怯怯的样子,一条痂痕从耳垂的阴影中伸到下巴。我赶紧露出笑容,边倒水,边问,还好吧?


肖德福像没听清楚,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点点头,说,这是我小儿子,肖晓的弟弟。


我仿佛对“肖晓”的名字过敏,全身遭针刺了一下,开水溢出了杯沿,差点烫着了手。肖晓是在去年冬天,平安夜晚上,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男人砸得面目全非,死了,同时受伤的还有几个行人。这事差不多过去三个月了。


孩子宽大的裤腿里晃着麻杆一样的小腿,没有穿袜子,脚背露着一圈的黑。孩子脸红红的,把脚往茶几下藏了藏。水上生活的人家从来不穿鞋的,不利索。这是肖晓说的。几个月以来,肖晓一直出现在我的口中或者书面文字里,我像祥林嫂一样念叨着她的名字,虽然这个女孩子已经去世。有时候我怀疑她是不是还活着,只是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活着。


从肖晓出事开始,官方媒体多次陈述事实,最初主要针对跳楼事件。跳楼的男人二十多岁,靠给人搬运东西维持生活,在重庆叫棒棒,他们手里拿着竹的、木的扁担,下散力。男人从10楼跳下来,扁担被摔到地上弹起,砸伤了几个行人。当时肖晓捧着又大又红的苹果,站在楼下。她根本没有注意楼上会有坠物,她的双眼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见有情侣走过,喊一声“平平安安”,将苹果送到情侣面前。有一对情侣听见肖晓的“平平安安”,就朝肖晓走过去,四米不到,“轰隆”一声,情侣以为发生了地震,待看清眼前的情景后,女孩一下瘫软在地。一个被太阳晒出“平安”二字的红苹果,咕咚咕咚滚到他们脚下。男孩事后说起当时的情景,还心有余悸,比划“四米”的四根手指,还在抖。


网络上对男人的关注始终停留在跳楼的原因上。这个可以理解,二十多岁,正是人生的黄金岁月。从网络上转发的视频看,这是一栋陈旧的建筑,虽然刷了黄亮亮的外墙漆,但拉大阳台照片,不难看出斑驳陆离的内墙,像一张老人的脸,暗黑的水渍悬在阳台顶部。10楼阳台上飘着几件灰黑的衣服和一条破旧的牛仔裤。消息铺天盖地了几天,不见男人家属收尸,倒有一个老人,天天坐在封闭的现场旁边,木偶一般,嘴唇蠕动着,像在念经,但又模糊得听不清楚。


老人就是肖德福。


本来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互联网时代,能够成为新闻的时间,恐怕不会超过24小时,会有更大更远的新闻,分分钟让其成为旧闻。况且物体从天而降,肯定要砸中地面上的东西,不管是人是狗,抑或一块地板,都得受到伤害,这在所有人的常识之中。


但肖德福在接受一家媒体采访时痛哭流涕,一直说娃儿马上就要高考了,自己马上会享福了。弄得采访不得不中断,等肖德福哭完,采访得以继续。肖德福说自己这个继父不合格。采访的视频被放到网上,人们像才想起前两天男人跳楼事件,特别是“高考”、“继父”这种敏感的词汇,像干柴上泼了汽油,噼里啪啦点燃了网络热情。人们从同情跳楼男人开始转向网络追问,主要问题在于,砸死肖晓的男人是否有赔偿责任?如果有,该怎么界定?当天晚上,有律师申明,愿意替肖晓家庭提供法律援助。有人骂律师蹭热度,律师事务所不得不出面,说事件本身并不复杂,这个不关跳楼男人家人的事,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但可以提供“其他方面”的法律援助。于是人们转向“其他方面”,肖晓就读的瀼渡中学和飘扬培训机构,以及肖晓的家庭,均被“人肉”得七七八八。


三个月之前的事儿,简直是一场噩梦。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胸口有些憋闷,过去打开窗户,三月清新的空气鱼贯而入,挤得这个房间满堂堂的。我问肖德福,有事儿?


问完我就想扇自己一耳光,这段时间到处作检讨,写检查,快成了白痴。肖德福找到我,肯定有事儿,这还用问?


李校长,肖德福从怀里摸出个包裹,皱踏踏的毛巾包着。打开包裹是一沓钱,捆钱的腰条还是新的。他把钱推到我面前,说,肖晓这娃,对不起您。


我心里一凛。肖晓。


这是干嘛,我像被电麻了一回,收起来,收起来。


估计是声音过大吓着了肖德福,肖德福一脸茫然,半天挤出点儿僵硬的笑,说,您看一笔难写个老乡哩。肖德福花白的胡须不断抖动,口水沫挂在一根胡须上,一直没被抖落。肖德福说,肖晓孩子命不好,这是他弟弟,您看您看,肖德福的喉咙像卡着一坨痰,憋着半句话,始终吐不出来。


你喝口水。


肖德福双手捧起纸杯,孩子往他身边靠了靠,伸出手拉住肖德福的衣角,脚从茶几底下露出来。一圈黑。


他喝了水,喉结停一会,继续说,她妈找王婆来家里看过的,肖德福捂住嘴,空空空地咳嗽。我在现场也听见的。说着望了望孩子,好像孩子能为他证明这句话是真的。算命的王婆说,家里旺阳,不养阴。


我和肖德福是老乡,均是瑞河乡的人。瑞河人尚巫,大情小事都有问神的习俗。王婆说的意思是他家适合养男孩儿,养不活女孩儿。我鼻子发酸,说,既然是老乡,有事儿直说。我把钱推过去。


肖德福松了口气,指着孩子说,我想清楚了,得培养军娃子。他扫了我一眼,语速快得有些突然,说,用赔肖晓的钱,供肖军读书。


第二章


这段日子只要一听有人找,头皮就麻。王宏说肖德福找过他。我和王宏是大学同学。王宏毕业到了瀼渡中学教语文,没几年,就进了校领导班子,任教导处主任。他又是肖晓的班主任。


他老婆同意他带走孩子?王主任又做了工作?几个月紧绷绷的神经,把整张脸也整得紧绷绷的,突然开玩笑,自己都觉得别扭。


什么主任哟。王宏有点儿心不在焉。


几个月没有和王宏通电话,突然感觉有些陌生。天黑下来,电话中出现长时间的静默,天,更黑了。


我把桌上的台灯调暗,仿佛刻意避免着什么。我也知道避免不了什么,因为一切似乎是明摆起的,一切又似乎不可捉摸。沉默良久,王宏在电话那头说,有空回来喝酒,撸了一身轻。我心里一疼,没了话。挂了电话,倒在沙发上望天花板。


从我的角度理解,这意味着王宏的梦想基本破灭。大学时,我们上下铺。王宏不像我,毕业后漂在重庆黄桷坪,这是一个艺术气息浓得化不开的地方。他毅然回了瀼渡,说是反哺故土。记得当时他说这话的时候已进入夏天,离毕业还有几天,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伤感。王宏不,他交完毕业论文就开始请人喝酒,今天请导师,明天请师弟师妹。他也请我喝酒,本来喝酒是我们最稀松平常的事儿,但王宏却把气氛喝得非常郑重。一瓶诗仙太白见底,王宏说,你猜我实习最大的喜事儿是什么?我们师范生实习基本上是回原籍学校实习,但王宏却去了瀼渡中学实习,因为娟子在瀼渡中学实习,娟子是瀼渡人。我们三人是同学。我选择了考研,留在学校复习。但人生荒诞的是,后来娟子去了贵州支教,王宏去了瀼渡教书,我依然晃在重庆。我说王宏,娟子都走了。王宏说,我回瀼渡中学。我嗤了一声,说这叫愚忠,人家说不定找个贵州哥哥。王宏说我在瀼渡等她。


瀼渡位于长江中上游,瑞河与长江交汇之处。随山势椭出三重缓坡,第一重缓坡建码头仓库,酒肆茶舍,汇聚着往来商贾和引车卖浆之流,热闹非凡。第二重人们随坡建房,房屋高瘦,夹一条青石板街,街随屋转,绵延到坡的尽头。尽头一棵黄桷树拦住去路,几十级台阶虚虚实实连接第三重缓坡,缓坡上建有巍峨门楣,门楣两边书有对联一副,上联曰:千教万教教人求真,下联曰:千学万学学做真人。黑底横匾,绿色隶书,瀼渡中学。学校旁边依次是邮局、财政所、税务所等机构。从学校望出去,瑞河的娴静和长江的雄性尽收眼底。瑞河再向上,过云嘴乡,就到了我的老家瑞河场,所谓“一舟过三乡,乡乡不同”,说的就是这条河,这条河上的三个乡。


娟子答了应?


王宏把眼镜眯成一条夹缝,里面的眼神就深不见底。我曾经也学着用这种拉风的眼神看人,却被人认为是残疾人。


王宏说,再猜。


见了岳父岳母?


想象力严重缺乏,全是意料之中的一些事儿。王宏把诗仙太白翻个底,最后一滴悬而不落,他使劲一抖手,酒滴到了桌子上。他说,校长同意接纳我啦。


哦?运气好。不愧是王才子。老板,再来个酒。我真替王宏高兴,王宏来自东北,用王宏的话说,那圪垯冻死先人。东北过来读大学的,基本上选择了留在重庆,就业,安家,过日子。但王宏时不时冒一句,来一场雪多好。重庆主城很多年不见下雪,雪似乎躲着下,湖北、四川、贵州都下,把重庆人急得跑贵州或者湖北看雪,王宏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看重庆更难。我说,你同意去?我为什么不去?那里有我喜欢的河流,那里冬天可以看点儿小雪,那里有我喜欢的人,关键是,一年后就带编制啦。


瀼渡海拔比重庆高,冬天扭扭捏捏下点儿小雪,这足以让王宏释怀。更重要的是带编制,意味着王宏从此是公家人,吃公家饭。一个本科生,要跻身吃公家饭的行列,一要考试二要背景,几个回合下来,人生色彩就已灰了大半。王宏似乎不费力气就挤了进去。后来我才知道,王宏实习这几个月,专门辅导校长家高考的儿子,这无异于刀刃上跳舞,考好了,人家感激你,考不好,哪怕是孩子的事儿,但人家心里隐着怨气。但王宏做得到位,孩子所有课程全程辅导,全程跟踪,全时段服务,孩子也争气,被一“985”提前批录了。王宏回校时,瘦若猴精。


那娟子还去贵州干嘛?


这是战略。王宏说,你别担心,板上钉钉。


王宏所说的战略无非是他先安顿下来,娟子支教也是有编制的,但要留在重庆就没有编制,本科生在重庆,只能在民营企业里混。王宏说只要他混到自己能说话算数,或者说能够搬动说话算数的人,再把娟子调回来。


这得多久?我望着王宏未老先衰的脸,说,娟子等得了?


娟子……我的女人。王宏借着酒劲儿擂了我一拳,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只要混到校领导行列就行。王宏的舌头搅不转,含混地说我行的。


现在想想,如果没有肖晓的事件,或者我替王宏背个过,或者事件发生之初,王宏求肖德福写个证明,他还真的能行。


几个月以来,王宏疲惫地应付着媒体的采访,疲惫地表达自己的忏悔,疲惫地写着检讨。我感同身受。虽然我和几个股东办的只是一个民办学校,但各路媒体的狂轰乱炸,部门们的突击检查,各个部门发来的整改通知,股东们发难诘问,像一群野蜂,蛰得我青痛,几乎每个夜里,我就会梦到一个红红的苹果,咕噜咕噜滚到我床下,有时我捡起来,咬一口,苹果竟流出红色的液体,惊得我从床上蹦到地上。我猜想那个跳楼的男人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样的症状,才从阳台蹦到了楼下。地板冰着我的脚板,却没有感知。有时梦着平时的一些事儿,到最后始终往肖晓身上梦。有次我梦着去送娟子,我正想为什么不是王宏送娟子,我拉着娟子的手说,我让王宏把你赎回来。娟子说不要王宏赎。肖晓不知何时靠上来,给我几个苹果,让娟子带上。我接过苹果,正要生气,我要听娟子下面的话,竟发现苹果竟然是自己过来的,肖晓的手呢?我问肖晓,肖晓一笑,一张脸也化得不见踪影。我被吓得醒过来,汗淋淋的,睁着眼睛到天亮。我真的快崩溃了。作为学校教务主任的王宏,作为肖晓班主任的王宏,所受到惊骇不会比我少。但我不敢问。王宏说,他被撸了,还带着一顶处分的帽子。他目前能保住上课,还带着编制,已是奇迹。


得谢谢肖德福。他找你,你尽量帮着办,我谢你。王宏说。


.第三章


第一次见肖德福是在瑞河场。


肖德福虽然和我是老乡,但肖德福没有住在街上,我们家位于瑞河场老街正中。所以我和肖德福只能从地理意义上是老乡,同一个乡。我对肖德福不是很熟,或者说已经忘记他的面目。据母亲说,瑞河场还能打渔的那阵子,每次赶集,肖德福都会提一串黄辣丁沿街卖。他戴一顶常年不换的黄布帽子,帽子前面胶着一个五角星,用红内裤剪了浆糊粘的,五个角极不规整。天长日久,五角星褪了色,旧得发灰。他沿街问,老板,黄辣丁,鲜的,要不?老板们有时要,有时不要,我们家是裁缝铺,他总是问完我们家后就转过对面街,又一路问回去。母亲说,我家后面的街坊都是打渔的。我听着有些好奇,问母亲,怎么我对这个人没有印象?


你哪里会有印象哟。你读小学,他从才外面回瑞河乡;你读初高中是在瀼渡,一个月回来一次,见不上面;你读大学,瑞河又不准捕鱼了,他又回了乡下,有时赶个集,兴许还碰的见,但谁在意啊。


肖德福不是瑞河人?


是秉德老汉捡回来的。


母亲说,有年瑞河发大水,秉德老汉去捞浮财,见一竹篮,随瑞河飘流而下,他捞起竹篮,发现竹篮里的男孩儿,就抱回了瑞河场。众人笑秉德老汉,是不是把女鬼当媳妇,怀的孩子落的胎?秉德老汉一直鳏居。听后秉德老汉气得喘粗气,趁村委会开会,把竹篮子掼到会议桌上。满屋子男人盯着哇哇哭的男孩儿不知所措,赶紧将喂养男孩儿的事儿提上办公会。


这样吧,哺乳期的妇人一人一个月,断奶后碰到哪家吃哪家。村主任一说,其他人没了意见。


这不是哈巴口吗?


就叫哈巴口。村主任说。


瑞河人将张口吃百家饭的人叫哈巴口。


肖德福的外号叫哈巴口?


母亲咳了一声,示意我小声,别当着肖德福的面叫,有次父亲不小心随口喊了肖德福哈巴口,肖德福没什么,倒是他闺女,捡起石头就扔你爸。


肖晓?


比亲生闺女还疼他爸,这孩子心性要强,在家当一个整劳力使。母亲叹口气,她妈得了富贵病,重活干不了,一家人勤扒苦做,还不够她塞药罐子。孩子小小的,和他爸去瀼渡码头扛包。


第二天一早,王宏赶了班船来到瑞河场。我们约好了去肖晓家,我们各搭乘了一辆摩的,约摸三十分钟,听见王宏喊,停了停了。声音刚落,路边一家房屋里出来一老头,老头一脸刀砍的皱纹,茧子裹住了手掌,像捶浆过的麻布,问,你们这是找哪个?王宏说,我是肖晓的班主任。老头明显迟疑了一会儿,对着山坳吼,肖晓肖晓,班主任来了。声音像闪了气的腰,糠哄哄的。从山坳的绿荫里飘出来一个声音,哎,就回。爹,你给烧碗开水。脆脆的,像一截嫩黄瓜。不一会儿,老头端着两碗荷包蛋,请我和王宏吃。我们不好推辞。不久肖晓回来,挡在门口,屋子里暗下来,进来,屋子又亮起,一条硕大的辫子甩在脑后。她向王宏问了好,我向她做了自我介绍。肖晓的脸像晾在阳光下的衣服,欣喜地展开。她说王老师,我给我爹说了,只是……我知道她顾虑的是钱的问题。在来的路上,我和王宏有过商量。


我每年春季,都会到熟悉的学校招生。瀼渡中学是我的母校,自然是重点招生的对象。主要针对估计在二本和二本以下的学生,让他们通过一年左右的编导或者播音主持的集训,考上一本类学校。“播音主持”、“编导”专业被誉为艺考类的速成品,这是相对声乐、美术长达十几年的训练而言。但培训费用依然不菲。即便如此,每年一进入高二,城里不少学生眼看裸考无望,就走了这条艺考速成之路。学生通过训练上一本院校,所在学校的升学率也随之上升,我们民办学校因此也声名鹊起,三赢之事,何乐不为?但由于招生竞争激烈,生源学校每送一个学生,我们的返费高达百分之三十。当时我在数送生名单时,王宏说,老同学,李老板,求个事儿。我等他说完,说,其他人情愿?我知道我们的返费应该是年级组的每个老师分配,王宏请求肖晓的返费冲抵肖晓的培训费。我说你得把工作做到家,免得惹一身骚味。王宏说,明天我们去一趟肖晓家,她父母的工作你去做,你舌头安了弹簧的。学校的工作我来做。我笑王宏,说今年分了钱,可以考虑把娟子调出贵州了吧?


我对肖德福说,肖老伯,孩子的前途是大事儿。你看肖晓,我们瑞河水养大的水灵妹子,窝在瑞河场就憋屈了。


肖德福裹了根叶子烟,衔在嘴里,湿哒哒没点着。李校长,您说的都对,我也盼晓晓有出息哩。可咱是手长衣袖短盖不过腕子。这两年水涨了,禁渔,没得收入。在码头下散力,苦了孩子。话未说完,里屋响起咳嗽的声音,静了一会儿,里屋就嚎,女人家学那么多做甚?女人家,菜籽命。岁数到了,找个婆家过日子,学那么多,就不过日子嗦。


肖晓脸红一阵白一阵,抿住嘴唇,像含着一片纸,眼里潮红。


女人懂个啥子。肖德福突然发飙,弓在地上的身子弹起来,走到里屋门口,双手抓着门框,屋子里静得只有肖德福的胸齁的声响,像有风,刮过土墙的缝隙。他喘了很久,肖晓站起来,泪终于滴落下来,赶过去扶着肖德福,说,我不读了,不读了,这可以了吧。


肖德福你别骂我,肖德福你个天杀的不去治病,肖德福你的肺孔孔洞洞都漏风了,肖德福我的女儿……女人一口一个肖德福,唱哭起来,声音拖得凄婉绵长。


我和王宏对望了一眼。我们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王宏朝我使了个眼色,我跟着王宏来到坝子,王宏问,肖晓到重庆的生活费需要多少?我默想了一阵,说,生活费可以自己挣。那这样,把我今年应分的钱充抵肖晓的学费。差的你添。王宏憨憨一笑,应该差不多吧。我点点头,纯课时费够了。我没有再说什么,我能说还差吗?


王宏回到屋子里,我听见一阵子的嚎哭,是肖德福的。肖德福在骂自己无用,养不活个家。随后千恩万谢,说肖晓前世拜了哪方菩萨,今世才有这般运气。离开时肖德福硬要塞给我一篮子鸡蛋,我推说不要。肖德福就恼了,说乡里乡亲的,肖晓到重庆了少不得麻烦李校长的。拿去给你父母补补,土鸡生的。


我们刚回过身,从山茆处冒出一个孩子,肖德福远远喊,军娃子,给王主任和李校长说再见。


第四章


肖晓出事后,我在事故紧急处理小组的指派下,回了趟瑞河场。


当时王宏正开周例会,我在校办公室等他。我从来没有如此六神无主过,肖晓出事当晚,教委、民政、工商、税务、公安等多家部门联合组成的紧急事故处理小组,进驻了飘扬艺考学校。处理小组封尘了所有的带有肖晓笔迹类的东西,并向我询问了肖晓的详细情况。最后处理小组问,肖晓离开瀼渡中学,谁同意的?


我一时语塞。我不能说王宏同意的,难道说是肖德福同意的?想起那张刀砍斧削似的脸,想起他喉咙里刮着西北高原上的劲风,我就有种无力感。如果真这样,肖德福同意的手续呢?冷汗顺着背脊直流。那么我该说是谁同意的呢?最后我说是瀼渡中学领导集体商量同意的。这个说法看起来站得住脚,但是否禁得住调查,不得而知。


处理小组说,现在网络舆论纠缠这事,你也知道,现在的事儿,想瞒都瞒不住。我请求道,能否让我回一趟瀼渡,一来可以安抚一下家属,二来通知学校做好安排,这可以减轻处理小组的压力。和我谈话的是个女人,五十来岁的样子,是市教委下来督查处理进度的,姓吴。吴主任说,这也是个办法。你记住,哪些话该说哪些事该做,心里得有数。


王宏回到办公室,看我灰头土脸的样子,问,发生什么事儿啦?


我把他拉到瑞河边,瑞河水看不见,满条河都是雾。雾一动不动,但却能感觉得到水在流动。我们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王宏说,今年估计有雪。


我盯着他的脸,简要说了肖晓的事和处理组追问的问题。王宏的脸阴晴圆缺变幻着,突然瘫软在地上,如一个面团。他脸上挂着两行泪。他说,肖晓去重庆,我瞒着学校的,我在教务处方便。


什么?我站起来,你没有做学校的工作?我突然有种饿狼找不到鸡的感觉,全身空空的,像要飘起来,即便是冬天,背脊上刹时全是汗。这意味着王宏得背负肖晓离校的责任,这个责任是什么呢?王宏在我眼前成为一团黑影,像一副水墨。我赶紧摸出一块糖,嚼起来,缓慢得差点停止的脑子又才运转起来。


那得求求你们校长,说是集体研究的结果,法不责众,不然,我艰难地选择着一个词,但觉得还是无法回避,不然你我都得进去。


王宏啊了一声,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结果。事情发生以后,飘扬艺术学校从保安,宿舍管理员,到班主任,到我,都接受了讯问,并周知了所有人员,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禁止离开学校。各个岗位都没有肖晓出校的记录。班主任说圣诞节学校放假一天,吴主任没有接话,转头给办案的民警嘀咕了几声。我知道这不是理由,圣诞节不是中国的法定节假日,下午我就接到了银行的短信通知,办学保证金已被冻结。几个股东都来了电话,问为什么在招生报表上不见肖晓的名字。我暗自叫苦。股东们平时不参与管理,只看报表。这会儿出了这档子事他们也急。我说肖晓的事我承担全部责任,不关飘扬的事。不关飘扬的事?说得轻巧,所有股东的银行卡都被冻结了。我有些发慌,问会计,会计说情况属实。我问教学主管,学生和学生家长反应如何?目前还没有反应。她犹豫了一下说,不代表后期没有反应,毕竟老师们都知道了。那稳住教师队伍,不能产生退费。培训机构都是预付费机制,很多费用已经支出,如果一旦产生退费,后果不堪设想。我突然觉得找不到出口,犹如一头斗牛找不到那块红布。我简单梳理了一下,给所有股东发了条短信,如果飘扬有事,我全部承担。


知道王宏没有把肖晓的离校报给学校,我一时急火攻心,说,求求校长,啊?王宏。不然我的学校就得垮,股东们非撕了我不可。


王宏还瘫在地上,神情木然,眼镜上染上了雾,乍一看像空着两只眼。我使劲眨眼,怎么这几天看东西都这么邪乎。王宏站起来,望着瑞河,除了雾,什么也看不见。唯一不同是,雾开始缓缓移动,变着各种花样。应该有场大雪的,王宏说,雪,大雪。


晚上我回了一趟老家。我没有向母亲说起肖晓的事。我不得不把这件事告诉了瀼渡中学,校长说知道了,教委已经来过电话。他们已经派一名副校长带队去了瑞河场。我顺便说,校长,拜托您。校长说,这意味着什么,你是很清楚的,特别是王主任,连我……估计后面的话敏感,校长停了话头。我伤感地垂下头,一时感觉连一根稻草都抓不着。我当然知道,如果校长这边把责任担下来,那么他的帽子瞬间会被摘掉。当然,并不是说我们不愿意承担责任。校长送我出来时说。


我站在校门口,不知往哪里去。瑞河已经亮出了腰脉,波光闪闪。有班船在喊,瑞河场瑞河场。我就回了瑞河场。母亲说,人心隔肚皮啊,你那个同学王主任,好多人说他“卖学生”,说一个人独吞了重庆学校的回扣。谣言从瀼渡场传到了瑞河场。人家泼污他,无非是惦记那个位置哟。


哦?


我马上给王宏发了条短信:为什么不让我回来作说明?


王宏回了条短信说,人家相信我同学的证言?算了。心安即可。


现在能心安吗?我有些气愤。王宏的自以为是让我受不了,无论如何得多少考虑我的感受,或者说风险。


凭什么替肖晓担这么大的责任?你得去找找肖德福。我不知道这种暗示王宏能否懂得起,懂了能否去做。我的意思是他找肖德福写张证明,送孩子上重庆读书,完全是肖德福自己的主张,与学校无关之类的证明。肖德福如果写了,意味着我、王宏、学校的责任降到了最小,同时也避开了肖德福找学校扯皮的风险。


王宏没回信。当晚要睡时,他发来一条短信:我来自孤儿院,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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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873.第五章


有天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回来,娟子在办公室等我。


娟子裹着一身羽绒服,袖口擦得亮亮的。我看到娟子头上顶着一根白发,刺得我心里一疼,我想起那个梦境。我想,为什么不是王宏送她呢?我问,回瀼渡场啦?


王宏遭停了职。每天按时到教办写检查。


找人了不?


网络上铺天盖地,找人不作用。我怕王宏挺不住。


贵州冷吧。我实在不想谈起这件事,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所有人的心尖,拔不出来,融不进去。


大雪封山。目前有能把责任降低到最低的法子吗?娟子成熟多了,不像二十多岁的姑娘。


王宏没跟你说?


娟子摇摇头,眼神黯淡,目光聚不到一处,说,王宏什么都不说,看得我心里涩涩的。有天我说得去找肖德福,他竟一下子哭了。好不容易说一句话,说千万不要,都苦。


这是目前唯一的法子。


王宏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孤儿院是唯一让他怀念的地方。我无法进入他的生活画像,也无法理解其中的苦乐。王宏说,几十个孤儿,放学之后,糊纸盒补贴孤儿院捉襟见肘的经费,顺便赚水果糖。当天糊得多的,院长就发一颗水果糖。我认为水果糖是世界上最甜的东西。王宏说。他几乎每天都得糖,晚上睡觉时,熄了灯,他把糖剥开,伙伴们个个都直起身子,黑暗中闪动中一对对亮点,满屋子的亮点,黑暗中,糖传递着,每人舔一下,回到他的地方,还剩薄薄的一片儿,他说他把糖片儿含在嘴里,甜得想找个人分享。王宏说,我就想,要是我妈在,我让她每天吃糖。第二天,院长当着全部孩子夸王宏糊盒子快,大家要向王宏学习,不然没有糖吃。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狡黠地嗤嗤嗤笑。直到王宏有次回去看坐在轮椅上的院长,院长笑他,说王宏啊,每次吃剩下的糖是什么滋味啊。那一刻王宏特别感激他们院长,从心里暗暗发誓,每年不管多忙,都要回去看看院长,陪他说说话。李兄,说来你不相信,我在孤独无援时,就特想院长,她仿佛是我妈,后来我们真的全部喊她妈妈,她去世时我们全部回去披麻戴孝。王宏一说起他的孤儿生活,滔滔不绝,但我感受不到其中的苦难。王宏说,他喜欢下雪的日子,伙伴们也喜欢。雪要来的前几天,伙伴们准备着簸箕、麦粒、绳子,每天要看十几次天气。下雪那天,他们放假一天,不用糊盒子,他们照着每个人的样子,堆雪人,几十个雪人把一个大的雪人围在中间,中间是院长。院长将自己的帽子戴到雪人上,就更像了。


王宏每次说到这里,就喘着气笑,说他们院长其实是个孩子。


娟子说王宏这几天好了点。每天出门到瑞河边看雾,雾散了看水。刚开始娟子怕他出事,跟着,时间到了去教办写小字。娟子父母是瀼渡场上卖布的,接触云嘴乡和瑞河场的人多,一有机会,就替准女婿打抱不平,说,王宏卖学生,瞎眼啊。泼污人的心子长歪了,领导不同意,借十个胆子给他,他也不敢。说得唾沫乱飞,告诉瑞河场的人说,回去碰到肖德福,传个话,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那个时候,肖德福早没在瀼渡码头扛包了。


娟子的父母说多了,人家反而背后嘀咕怀疑,但都劝说,王主任与你不亲不戚的,不如喝杯菊花茶败火哟。娟子一回来,父母就朝娟子发火,仿佛这样才能败火,说,本地的崽都死绝了。娟子气得流泪。又有媒人旁敲侧击,说娟子这么大岁数了,也该有个人家哪。娟子父母深更半夜劝娟子,王宏这辈子算瞎了,这和瀼渡场一个不三不四的混混没有两样。劝到急处,父母发了狠,说,你是有爹妈的人,嫁的人家也得有根有须。娟子哭得越发汹涌。见娟子油盐不浸,母亲找了条绳子往檩子上一甩,说今天还是你妈,明天就是索命鬼,吓得娟子跪下喊妈,哭得声嘶力竭。整条街都指指戳戳,谴责娟子,说娟子当老师了还不明白大是大非,终生大事当儿戏。甚至有街坊邻居教育自己的孩子,大声说,读那么多书,不如养头猪啊。


娟子突然流泪说,这下我也成孤儿了。我赶紧说,乱说乱说,有父有母的不乱说。关心则乱,伯母伯父估计急了才说这些话的。


我不敢在瀼渡场呆了,有天我在摊子上帮忙,有个女人扯完花布不走,我问她有事儿?她左右上下睃完我,说,你父母说得不错,要条子有条子,要身材有身材。下午,她就带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眼镜来我家,我父母很热情。我当时没有在意,后来才知道她是给我说媒的,眼镜是税务所的,离异带有一女孩。媒人说这样好,这样自己不用痛,白捡一个女儿。我板着脸,没有好声气。眼镜对我父母说,如果同意,娟娟就不用去贵州,税务所招合同工,协管流动市场收费,待遇基本和正式工一样,隔几年还可以考,转正的。娟子停了片刻,我看着她背后墙上有一条裂纹,丝一样,从天花板走到娟子的领口处,消失了,藏到了娟子的后背里。娟子说,一口一个娟娟,恶心得惨。


晚上,娟子母亲问娟子的意思,娟子泪眼婆娑问,我连芥壳都不如?


这……娟子母亲说,娟啊,天生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满不了一升啊。趁娟子母亲不注意,娟子父亲递给娟子几百块钱,转过身说让孩子想想,睡觉。


娟子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瀼渡场。轮船启动的一瞬间,瀼渡场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三重缓坡被雾气缠绕,层层交接处越发凝重。船越走越模糊,最后只剩一抹声音时,娟子有种恍惚的感觉,这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吗?她似乎只是在梦中到过这个地方。但梦中的瀼渡场,下着纷纷扬扬的雪啊。


我让娟子说完,递给她一张纸巾。


我送娟子去菜园坝赶火车。为什么是我来送她?我又问自己,在站外的水果店,我选了几斤苹果,正要过称,肖晓手中的苹果闯入我的脑际,吐着信子咬了我一口,我慌忙丢下苹果。老板疑惑望着我,一脸生怕我倒在店里的那种神情。我重新选了几斤梨。收银员递给我口袋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下她的手。


娟子单薄的身子快要消失在人群中时,我突然想抱她一下,我喊,娟子。娟子在检票口回过头,看着我说,哥,还有事儿?我笑笑,挥了挥手,没说话。娟子进了检票口。


第六章


娟子刚离开重庆,王宏的微信就到了。打开,是一篇作文。字很娟秀,流畅。作文的题目是“诗意”,我扫了一眼批语,我很熟悉,跟瀼渡中学大门口对联一样的字体,欧得很。


十几个奖的汗水见证了你的才华。一场雪里藏着春天,需要自己去触摸。你不是没有诗意,是不敢追寻诗意。王老师相信你,一直相信,我在未来等你。


王宏即日


我又倒回去看起了正文。


王老师,看着这个题目。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因为在我的世界,没有诗意,只有坚硬的现实。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父亲进我家时的情景,这里的父亲指我现在的父亲,我的继父肖德福。我和我弟弟本来姓罗,我不想提起我的生父,他扔下我们三人,和另一个女人走了。肖姓是几年后改过来的。在此之前,继父是做木工活儿的。他说自己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的,那个地方一到冬天,漫天遍野的雪。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回来”的含义,在他很小的时候,被捡到瑞河场,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之所以回来,具体原因不知道,他也没说,但从他断断续续拉拉杂杂的唠嗑中,我意识了到了两点。其一,他回来是为了报恩。过了约有十来年,父亲肖德福回来了。有天村里的保管室升起了炊烟,众人皆惊,走拢一看,父亲就着一碟咸菜喝着酒,看到众人,起身让座,竟无人敢座。父亲敲开村主任家的门。村主任手里的收音机一下哑了音儿。父亲背着锯子、刨子、斧头、墨斗、牵钻、凿子,嘟噜了半天,村主任才弄明白,父亲要给村里每家打件家具。


村主任犹豫着递给父亲几块木板,父亲咧嘴一笑,感激地看村主任一眼,搬着木板去了屋后的坝子,他搭起八字木架,砍、锯、推、刨、揉,木屑纷飞,刨花堆聚,汗水顺着父亲黑黝黝的脸膛滴下。半晌功夫,一只精巧的戽斗做了出来,把围聚的村人看得目瞪口呆。


村主任向父亲比了比大拇指,掏出几块工钱递过去,父亲赶紧摇摇手,急得满脸通红。


就这样,父亲给每家打起了家具,只吃饭不收工钱,收完工到秉德老汉家里默然坐一会儿,回保管室睡觉。


有天大早,村主任的女人拦住了父亲,女人要父亲再给她家打一口柜子,父亲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头,意思是只能做一件。女人用手指了指胸面前,说从小喝我的奶长大呢。父亲张了张嘴,脸红成猪肝,低着头跟村主任女人走了。瑞河人像发现了什么秘密,心照不宣地让父亲做着两件、三件、四件家具。


轮到给秉德老汉做家具时已经是春天,熬过冬天的秉德老汉病情不见好转,整天抱着痰罐咳得山响。


父亲想给老汉做一口棺材,但老汉家没木料。刚好瑞河发春水,浩浩汤汤,父亲就到瑞河边捞浮财,他只要木头。村人围在岸边,捞一些漂浮着的瓜果、刚淹死的猪啊狗的。父亲站在离岸较远的水中,捞起上游冲下来的木料,甩到岸上。他的脚下是村人平时过河的石板桥,浑浊的河水漫过了石板桥,刚齐他的肚脐。这时河面出现了几根檩子,父亲歪歪扭扭朝前移动了几步,刚抓住了一根檩子,村人吼起来:来了哟!


众人的吼声被洪水的咆哮淹没。吼声未落,一根滚木直直撞向了父亲。父亲看见飞速而来的木头时已经晚了,他健硕的双臂一舞,身子被撞离桥面,父亲命大,下游一根横着的槐树拦住了他,上岸后的他没有再做木工活,他一弹起墨线就抖,拉不直,后来乡下不需要木匠,父亲把那些工具一把火烧了。有时我连缀着父亲的故事,完全不能和眼前的父亲对照,眼前的父亲干瘦,枯萎,像夏天旱地里的玉米秧子。其二,他要在瑞河场安家。那次落水后不久,媒人就把他领到了我们家。说实话,我们家的确需要一个男人,不仅是患病的母亲需要。


但我和肖军却产生了强烈的抵触。


乡下野狗多,有天很晚了不见肖军,我们找到肖军时,肖军被野狗伤了,脸上手上全是血。父亲连夜背肖军到瑞河场打疫苗,因为脸上要植皮,第二天他又把肖军送到重庆的大医院,现场要输血,父亲带的钱不够,就让医生检查自己的血型,还骗医生,说亲生父子血型应该配得上的。还好,检查下来血型吻合,肖军身上就流着了父亲的血液。


我们从此改口,“叔”变成了“爸”,姓氏也跟了肖姓。我们不再是别人口中没有父亲的野孩子!我记得改口的那天,父亲竟有些腼腆,脸红了好一阵子,说,都好,都好就好。


这就是我父亲的现实,里面没有半点诗意啊。


您要问我的现实是什么?我的现实是每天放学后的一个小时里,到码头扛几十包石灰。同学们都放学吃饭,我急匆匆赶到码头,与扛水泥的父亲会合,用十分钟的时间就着咸菜啃下馒头,算是一顿晚饭。然后,我换下放在码头上的一套脏衣服,父亲开始下水泥,我开始扛石灰。扛一袋石灰五角钱,我每天可以找十几块钱,每个月的生活费基本自给自足。父亲的钱找来给我妈买药。水泥扬尘很大,父亲不习惯戴口罩。每次我离开码头回校,父亲总望着我走很远,我都不敢回头,因为满面泥灰的父亲,唯有眼白是清晰的,码头上有一群只见眼白的人。王老师,我这么说并不是诉苦,相反,如果这样,能分担家庭的重任,我心甘情愿。但是,我也问过自己,难道一辈子就这样过?您不只一次在课堂上描述过您的故乡,那个宁静的东北小镇,一进入十月,长白山的雪就会顺势而下,覆盖住整个村庄。人们猫在家里,煮茶赏雪,静度时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我父亲也说过他在一个有雪的地方呆了十来年。我多希望来一场大雪啊,如果可以,让雪覆盖我吧。覆盖伤痛,覆盖贫困和苦难,让希望发芽。


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上次您说到未来,希望我把精力放到学习上来,并说已经联系了重庆的培训学校,让我集训编导专业。王老师,从内心感激您。从学写剧本,到排练,到角色定位,您都给了我莫大的帮助和支持,可以这样说,我得的这十来个奖,都是您的功劳。但也许会让您失望,我想放弃编导的集训,我不想给家庭增加负担。我不敢想象我的未来,哪怕瞄那么一眼。


说到未来,就真的没有诗意了。我的世界扬着滔天的尘土啊!


您的学生:肖晓


我看完这段文字,半天没有言语。我又该有什么言语?好像什么都已经晚了,晚得我无精打采。风带着陈旧的气息,从所有的缝隙刮进屋子,穿进身体,又散在屋子里,凛冽。看来今年应该有场大雪。


第七章


处理小组找来了一家艺考机构,商量暂时接管飘扬艺考学生的问题。原则是保持相对稳定,不造成社会影响,因而师资队伍不变,教学场地不变,但严格管理秩序。


吴主任问我,为什么没有肖晓的辅导记录和入学记录?我说如果把肖晓报到学校,就得按股东会的章程办事,缴纳所有学费,并且作为学校正式学生,严禁外出。


那不是更好吗?就没有现在这档子事儿啰。


我望着窗外,有零星的雨,有一搭无一搭地落,偶尔有一滴打在玻璃上,蜿蜒出一条白银流过的样子。我想瑞河应该下起小雪了。


有天我开班主任会,会议主题是冲刺联招考试,各个班主任及时跟踪学生学习情况,建立档案,以便教学老师查漏补缺。会后我把肖晓的班主任留下来,问她,肖晓情况怎么样?女孩刚从大学毕业,耸耸瘦削的肩,说,老是出去,我不准,她就打你校长的牌子。专业应该没有问题。


你知道出去做什么?


兼职。发传单,贴小广告,有天我看见她拿根棒棒混在劳力市场。我都不敢跟她打照面。听说他爸肺上出了问题。


等肖晓回来,叫她来我这里一趟。


肖晓是捧着一束腊梅来我这里的。看着她汗津津的额头,我装着很生气的样子,说,到重庆学习不容易,整天外出,能学什么呢?


肖晓嘻嘻嘻笑,笑后又沉默了。然后将大辫子绕在手里,说,不会丢脸的。


我叹口气,看见她胸前别了一串腊梅,淡黄的瓣,清香幽幽。这个城市每年都有流行的物事,似乎有一种潜在的力量在推动这种流行。去年流行在发髻处挽圈,像个灯笼甩在脑后。今年流行在胸前别一串花。肖晓见我看她,站起来,把腊梅插在办公桌上的瓶子里,顿时满室生香。我怎么说呢?她的家庭情况我很清楚,她如果不半工半读,生活就成问题。我本来给她安排了宿舍管理员的兼职,但她嫌薪资太低,她说,得给父亲寄几个回去。我拿出十元钱,递给她。肖晓一下站起来,脸透红,像笼了个红色塑料袋,说,感谢您的。她鞠了一躬,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回转身说,冬天我回趟瑞河场,看雪,今年肯定下,可以打包票的。说完自顾自笑起来。我伸着的手好半天才缩回来。


肖晓刚来重庆时是夏天,恰巧那几天重庆的天气可以烫熟鸡蛋。肖德福敞着脚丫子,肖晓也敞着脚丫子,肖晓在前边跳着走,肖德福在后边跳着走,父子俩像耍猴戏的滑稽,引来一路人围观。肖晓到校没几天,就遭同学投诉,说肖晓长期打赤脚。我把肖晓找来,肖晓果然敞着两大块脚丫子,甩着粗辫子。往我面前一站,说,重庆热死人啦。火炉名不虚传。


我说去把鞋穿上。


她红了脸,通红。习惯了,在河边生活,穿鞋倒不习惯。我噗嗤一下笑了。在老家瑞河,个个都是敞着脚丫子,上坡、出船、到瀼渡码头赶集,除非有红白喜事,讲究一下,但也是往脚上套一双鞋,不穿袜子,事情一过,一双大脚丫子行遍瑞河。校长笑什么?我说我想起了老家的一个笑话。肖晓嘟起嘴,哼了一声,您也糟践肖晓,我知道你说的狗撵脚的故事。我哈哈哈笑起来,说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狗撵脚是外乡人编派瑞河人的一个故事。说有一财主,年终不给长工银子,长工也不要,就在财主家磨洋工。半天才推一斗米,财主想,这不是办法啊?于是说晚上到账房结账。长工来自瑞河,不习惯穿鞋,晚上来到账房,领了银子刚出院门,突然从旁边串出一黄狗,像发了疯,见着长工就扑。长工吓得屁滚尿流,攥着银子就跑,哪知黄狗越追越勇,长工以为是财主放狗要银子,遂丢下银子跑,狗仍无停意。直到黄狗气绝,人也差点儿短命。长工坐下来,闻到一股骨髓香味,细细一寻,原来自己的脚板脚背全是髓汁儿,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想来是财主在账房地上泼了骨髓汁,黄狗被财主套着饿了好几天啦。


第二天,肖晓脚上就穿上了鞋。


我叫住肖晓,问,你爸还在扛包?


没有啦,肺上全是灰,出气也不顺,让他去医院,他总说等等。我上重庆时就没法扛了。


肖晓说她上重庆费了好大的劲儿。肖德福的女人指着肖德福说,你把家里唯一的整劳动力放出去,我们只有等死啦。肖晓出门那天,她妈堵在门口,不让父女俩出门。肖晓一个劲儿抹泪,咧着嘴哭,说我不读了。肖德福青筋暴起,一时血气封喉,一口痰差点憋死了他。女人慌了,抹着肖德福的胸口,肖德福一翻身,把女人压在身子底下,朝肖晓喊,快走,折子密码是你生日。


肖晓说到这里时,喉咙发哽。我爸走平路都喘气,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也默许了肖晓的半工半读,肖晓说她家里的盐巴钱得靠她挣。


肖晓出事后第三天,肖德福来到了重庆,同来的还有瀼渡中学的校方代表。肖德福被安排在离肖晓出事不远的宾馆住下。白天肖德福被各路媒体围堵着,我趁无人的晚上过去找他,我把准备好的话背了一遍又一遍,这些话都是王宏不愿意说的。到了却不见肖德福,问前台,都说没注意。等了一阵,已是深夜,裹着大衣出来,在路过肖晓出事的地方我停留了一下,我想起了那个敞着脚丫子的姑娘,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待要离开,突然看见有团黑黢黢的东西蠕动了一下,在围着的事故现场的角落里。我大声咳嗽,黑色的东西站起来,原来是肖德福。


我说老肖,冷得要命,你在这干嘛?


我陪陪晓晓。我才看清他怀里捧着的骨灰盒子。晓晓卖苹果,那得多冷。肖德福齁的声音大,仿佛胸腔里拉着风箱。我听得发堵。陪他回到宾馆,我准备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肖德福像在问自己,说,不见跳楼人的亲属?几天都不见?


你就晚上去等?


白天瞄着人呢。


等不到呢?我隐约觉得,对方应该没有家属。


肖德福动了动嘴唇,没发声。


我起身,走到房间门口,肖德福说,李校长,我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他们?我望着肖德福。


瀼渡场瑞河场说我的那些人,你和王主任都是好人。


公告期后,事故处理小组将跳楼的男人拉去烧了,骨灰盒暂时存放在骨灰寄存处。这个城市竟然有骨灰寄存处,紧挨着殡仪馆,像行李寄存处紧挨着车站码头一样,寄存那些意外身故的骨灰,以及灵魂,等人认领。


第八章


吴主任找到我,说都快一个月了,还没有跳楼男人亲属的消息。事故处理小组准备启动保险理赔机制。我仔细听着,生怕漏过话语中的阴晴圆缺。我点点头。目前我们和瀼渡中学方面达成了处理意见。一是安排肖德福到瀼渡学校工作,走后勤编制,校工。二是赔偿,按规定在20万左右。二选一,你和他是老乡,先去探探他的意思。主要想避免矛盾激化。至于你的情况,后面根据事态发展,另行处理。


说实话,听到处理意见,我真替肖德福欣慰。如果肖德福选择安排工作,意味着肖家有了吃公家饭的编制,这样他的女人可以到瀼渡场摆个摊子,加上肖德福的工资,供肖军读书,日子不会太差。


我到宾馆找肖德福,宾馆前台说肖德福离开有几天了。我暗自一惊,前台给了我一个地址,酒泉路78号,说是肖德福留下的。据我所知,肖德福在重庆没有其他栖身之所啊。


我打车来到酒泉路,司机说去那干嘛?我想司机真多嘴。司机说进不去,得走一段。下得车来,初春的寒意还很浓,刚过去的冬天终究没有下雪。整天雾沉沉的,寡风吹了一夜又一夜,第二天依然雾沉沉的。风吹得树和石头干冷。酒泉路两边正在拆迁,一些水泥、砖头、瓦棚东一处西一处堆码着,马路被逼成了巷道。没有路灯,马路尽头有一根高大的烟囱,烟囱上闪着光,像星星。人行其间,感觉在古老的荒原上行走。看着马路两边拆得面目全非的建筑,我想怎么找到78号呢?


其实找肖德福并不难。马路上流淌着泥水,估计下水管的某处被碰坏了,中间搁了一溜砖,我在砖上蹦跳前行。在一栋完好的建筑面前停下来,酒泉路78号,是一门店,门上方有一横匾,上书“福地”二字,门两边有一副斑驳的对联,上联:荣一春枯一秋草木有命。再细看下联:笑一生哭一世人间无常。不远处,挂着重庆市殡仪馆的牌子。我朝门店走去,感觉身子冷得紧绷绷的。门内堆放着花花绿绿的花圈,被一圈昏黄的灯光管着。我咳出很大的动静,周遭便漫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墙上的一扇门吱嘎一声,开了。


肖德福佝偻着背,钻了出来,手里攥着个鸡毛掸子。


等他齁一阵子,暂停的间隙,我问,怎么来了这里?


托医生找了份工,就是给肖军植皮的医生。肖德福难得地笑着,脸上所有皱纹调头向上。


肖德福让我到里屋说话。我勾起身子,跟着他,钻过墙体的时候有种异样的感觉,身体很轻,像做梦,感觉我站在一个远的高处,盯着肖德福带我穿越到另一个世界。


里面的房间大,宽敞,屋子的三面竖着高大的木架,黑色的木架被分成方形的格子,格子上放着赭色的盒子,有些盒子有编号和名字,有些盒子没写名字,盒子被擦得明亮干净,静静地守着自己的格子。剩下的墙壁和天顶上,绘了弥勒佛、药师佛、观音、十字架上的耶稣、飞天图,黑色,黄色和蓝色将房间充盈得神秘而安静。


肖德福给搬来一个小凳,说得感谢店老板,收留他照看这些盒子。他把手划了个圈,回到胸口,又齁起来,声音在屋子里来回跑。肖德福说他受不了媒体的包围,一听他们发问心里就发慌发堵,加上做惯了农活,整天住着宾馆,这让他不安。跳楼男人的骨灰到了这里,他就托了医生帮着介绍,刚好这里差人照看。事实上,谁会到这个乱糟糟的地方来上班呢?何况是守骨灰盒。瘆人。反正肖晓的事儿不是一时半会处理得好的,找个活做。肖德福用鸡毛掸子擦拭着一个没有名字的盒子,反反复复,盒子已经亮得能照起人影。


我突然有一种坠落感,不知道是不是仰望的缘故,我感觉肖德福擦拭的盒子在上升。


你真要等到他的亲属?我朝他擦拭的盒子努努嘴。


肖德福不置可否,他的眼神迷茫起来,叹了口气,说,等到又能怎样呢?


我赶紧说了吴主任的意思,但我省略了吴主任。肖德福说,我哪有那个命。说完喘得不行。我说假如现在有这个机会,你要不要选择吃公家粮?


肖德福点点头,等来生吧。我站起来要走,肖德福把我送到门口,说,李校长,谢谢你来看我。


肖德福又开始齁,我蹦蹦跳跳走出巷子,回头只看见那根高耸的烟囱,烟囱下面黑压压看不清,我对着浓墨般的黑,挥了挥手。


隔了三天,肖德福来找我。估计是在“福地”呆了的缘故,肖德福走路很轻,他走进办公室时吓我一跳。我给他倒杯水,他没有喝,用手指压住喉结。我问怎么啦?他说这样能压住不咳嗽。


他说,他看到了跳楼人的亲属。


前天我正准备关门睡觉。他说他从里屋出来,差点被吓死。花圈围着一个臃肿的黑影,要不是那影子说了声“我来领盒子”,他还真以为撞鬼。他拉亮灯,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老妇人,手里杵着根竹竿。老妇人双眼像生了白内障,凹陷干瘪,模糊地盯着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看样子老妇人在花圈店站了些时候了,肖德福说他的习惯是呆在里屋,一遍一遍掸那些盒子,除非外屋有动静,肖德福才出来,然后又进里屋,掸盒子。肖德福问拿哪个盒子?老妇人调整了一下身子,将面部朝向肖德福,瘪着的嘴一张一合,说话关不住风,她说她从老家来,走了整整一个月,她的黑子给了他在重庆的地址的。肖德福瞧见老妇人的棉袄到处绽着棉花,露在外的棉花和棉袄一样,乌黑瓷实,脚上的棉鞋勒着草绳,有些地方早断了,拖曳在脚跟。老妇人说,黑子老说他在重庆很好,我不信,有天我做梦,黑子站在井里,对我说,妈啊,我从井里去找爸爸。天亮我就去了村头的水井看,没看到黑子的影子,他爸爸死了十好几年了。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井里没有影子。


肖德福知道乡村有一种说法,说亲人投梦,去看井水即知凶恶。你的条子呢?肖德福说的是殡仪馆给的领取骨灰盒的条子。


没条子。我被人领到黑子的住处,旁边一个老大爷说在这的。


那你儿子……肖德福突然感觉胸口怦怦怦直跳,他说他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老妇人就是跳楼男人的母亲。他齁起一屋子的声响。


老妇人嘤嘤嘤地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劝不住黑子,这孩子从小心重。他那单薄的身子骨,怎么打工?高考失利三次,都考得不说话了。老妇人凌乱地说,肖德福却听得明白。老妇人搁下竹竿,解开袄襻,摸出一个紧裹的塑料袋,一层一层展开,露出一卷毛票,净是一元两元的,递给肖德福说,买叠纸钱,送送孩子,这孩子心重,那么高跳下来,怕都捡不起来了。老妇人又憋着嗓子哭起来,却不见眼泪。


看来老妇人不知道她儿子砸死了肖晓。肖德福想问她,张了张嘴,没说一句话。


肖德福没有接钱,从架子上抽出一叠纸,递过去。


在那个地儿呆久了,也明白了人的一些活法。肖德福对我说,每天和那些盒子说话,不管对方是穷是富,是官是民,都愿意搭理咱,咱得给他把灰尘掸净,体体面面离开,不是?


我不置可否。肖德福一下子哭了,老茧裹着的双手蒙住脸,呜呜呜地哭。


第九章


我只得找到吴主任。吴主任听到肖德福准备用赔偿肖晓的钱供肖军读书,半天没说一句话。我有些窘,本来我、肖德福、吴主任之间就没有任何关系的。但当时处理完肖德福的赔偿后,吴主任说,今后有什么事儿,只管找她,能帮的会尽量帮。


肖德福终究没有选择安排工作的处理方案,他选择了赔偿。这和我摸底回来告诉事故处理小组的结果完全不一样。有天瀼渡中学一副校长找到我,副校长是校方代表成员。他说,肖德福要能承认是家长让肖晓来重庆学习的,就好了。


我看着对方的眼镜,金丝的。我说是。


肖德福现在一口咬定要40万,少一个子都不行。我估计这背后有高人指点。


40万?


本来不选择工作安排也没什么,按照保险公司的赔偿即可,但目前肖德福要40万,差20万的缺口,这不在处理的预算之内啊。


据副校长说,当时他们都劝肖德福接受安排工作的方案,这样至少后半辈子无忧。但肖德福语气决绝,说,要钱,40万,40万现钱。


现钱?


我们说这个要求太过,无法满足时,他像张弓一样往窗台边冲,不是吴主任手疾眼快拦住了。我想象着肖德福齁着往窗台边奔的样子,问,为什么是40万,而不是30万或者50万?


副校长显然不想与我讨论肖德福的想法,摸出手机,播放了一段肖德福与他的对话。


副校长:老肖,肖老伯,如果赔偿了40万,你能不能写个说明?


肖德福:只要是现钱,只要是40万,啥说明都写。


副校长:现钱不好携带。


肖德福:现在假钱多。


副校长:说明我给您念一下。


副校长清了下嗓子,说你听好,遂念道:说明,兹有我女儿肖晓,系瀼渡中学在校学生,为了让肖晓接受更好的教育,在未经校方许可的情况下,我私自让肖晓去重庆飘扬艺术学校集训编导专业。后肖晓不幸身亡,事故处理小组积极与我沟通,达成了一致赔偿方案……


肖德福的齁声响起。


这是事故处理小组的意思?我问。


副校长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李校长能承担10万元,我会在说明中加入“不假外出,意外身亡”等。


王宏出了另外10万?


为保住公职,王老师找人凑了10万。


写说明这事儿也是王宏的主意?


副校长觉得我问多了,没有理睬。


我鼻子一酸,呛了一眼。胸闷得像装了铁条子,一个被太阳晒出“平安”二字的红苹果,骨碌碌滚到我脚下,我下意识踢了一下。


你,你怎么踢我?副校长一脸诧异。


账号冻结了。


这个可以处理,只要你同意这个方案。


我为什么不同意呢?我不同意就是与事件链上的所有人为敌,包括跳楼的那个男人。我同不同意显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出钱心安。于是我说,我的要求学校能继续办。


副校长松了口气,像卸下了好大一副担子,说,这个我转告,我转告,钱什么时候到?


我先跟股东通个气,争取一解冻就到。


所有钱都得以处理小组的名义给肖德福。你得写个承诺书,我好交差的。


股东们巴不得这样处理,在几个小时之内都按齐了手印。这中间有个小插曲,有两个股东要求抽回资金,不想再办下去。至于赔偿的这10万,我承诺承担全部责任在先,他们就用不着共担风险。教委通知说写好整改措施,通过了依然可以办学,10万块钱起到了作用。但股东的抽资,使办学保证金有了个缺口。我在写检查和整改措施的同时,天天跑银行或者小贷公司,我怕剩下的几个股东也抽资。


肖德福带着肖军来了,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季节。


吴主任说,我是说过帮忙,但这件事,这样,你回去等,我问问。


肖德福非得要送这所学校。我见吴主任说话了,赶紧补充。


这所学校不是说进就能进的,这个你应该知道。我当然知道,肖德福不知从哪里来的消息,非得让肖军上这所学校。估计肖德福以为是上瀼渡中学,要进这所学校,一个副职领导的条子都不管用。


第二天肖德福又来了,这次他没有进来,说怕身上晦气。我问,肖军也在那店里?肖德福点点头,说,李校长,肖军读书的事儿,你看要不要找找吴主任?


我看着他,我就知道肖德福会想到她,我庆幸提前找了吴主任,不然他拿着一叠钱,到办公室找吴主任,事情非办砸不可。我说你回去等等,我找她。


据副校长说肖德福到银行提了40万现金,竟怀疑这薄薄几十叠钱没有40万,拆开一沓数完,才说怎么这么点儿?副校长笑他,你认为有多少?肖德福抖了抖蛇皮口袋,说,半口袋都没有。然后肖德福在取款的银行开了个卡,一叠一叠把钱从蛇皮口袋掏出来,存到卡里。剩下肖晓的骨灰盒,沉在蛇皮口袋底部。


下午吴主任就来了电话,说去找学校某某某,带孩子去面试,但能不能成,得按学校的规矩办。我记下名字和电话,打车又来到酒泉路78号,我得带肖军去学校。


肖军守在柜台上,看见我,对着里屋喊,李校长来了。


屋子四周又漫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我问肖军,晚上睡这儿?肖军点点头。你不怕?肖军摇摇头。


我临时抱佛脚,辅导了一下肖军的面试技巧,肖军一直涨红着脸。我和肖军又模拟了一遍才打车离开。


我没带肖德福,肖德福好像也没说跟着过去。


去学校的路上,我妈来了个电话,问我事情处理得怎么样啦。我问什么事情?我妈说别和妈藏着掖着,瑞河场传疯了,说你差点被抓。我说妈,爸好吧?老样子吧。前两天看到肖德福,带着他那个小儿子,说是去了重庆。我看了看旁边的肖军,肖军似乎在背诵什么,我说,妈,我好着呢,学校也好着呢。


肖德福老婆死了。听了肖晓的事儿,一口血呛到肺里,气没上得来。母亲说,我往你卡里打了钱,这几年给你存的,加店铺抵押了点钱。我和你爸知道,人生地不熟的,没钱寸步难行。


我赶紧别过脸,朝向窗外,泪水哗哗地流。窗外的春天似乎才刚刚开始。


第十章


肖军顺利过了面试。招办主任问我,有个家长测试环节,您是孩子的?


我望望肖军,因为紧张,他脸上的红色还没有褪下,像窗外尚未红透的桃花。我说,我是他表哥,平时是我管他的学习。


我填写了履历表,回答了几个家庭教育的问题。另一个男人进来,将一张打分的表递给招办主任,点了点头。我这才发现屋子里各个角度都是摄像头,从我们被带进这间屋子开始,场外就有目光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然后根据这些举动给出评判。我正叹服学校的招生程序,招办主任说,请提供监护人的工作单位。我问,一定是体制内的单位?那倒未必,我们要求监护人一定要有五险,这样不会因为变故,影响孩子的学习。


我说,假如现在才开始交纳五险可以吗?


可以啊,但需要一年的五险证明。


孩子面试的成绩可以保留多久?


一年,一年内有效。


保留成绩需要哪些条件?


招办主任给我一个学校的银行账户,说,往账户里存入40万元人民币,一直到明年。如果放弃,钱会退回到打账的账号。


40万?


分期为60万。两次,每次30万。招办主任像背书,一溜一溜的。


从学校出来,我问肖军对学校的印象如何。肖军低下头,说,像所大学,很大。


这种感觉我也有过,第一次是从瑞河场考到直辖市读大学,人一落地,脚像踩着棉花一样不踏实,路都不会走了,车水马龙高楼大厦以前书本上的词,一下子全跑到身边,竟无所适从,接站的师姐问我,感觉重庆怎么样?我说大,太大了。第二次是肖晓出事后,当我知道王宏是背着学校让肖晓上的重庆,瞬间我感觉身子空了,要飘起来,手抓不到哪怕一根稻草。那时,我觉得自己虚化到空气里,大,大到望不见边际。


我对肖德福说,明年肖军可以上这个学校。我问肖德福,贵得要命,还选择这个学校?肖德福像中了邪,咬牙切齿地说,上。


我让肖德福把五险挂到我学校员工名册上,但费用得自己交。这样到明年春天刚好有一年的五险记录。


肖德福感激得直搓手,他一激动又齁起来。屋子里全是他的声音。


肖军被我安排在一个离肖德福不远的普通中学借读,时间一年,就算是先预习预习,现在不是时兴超前学习吗?


有天肖军跑到学校找我,大概是秋天,他还穿一件夏天的衣服。他说,他父亲病倒了。


肖军说早上准备喝稀饭后上学,爬起来却是冷锅冷灶的,推开里屋,发现肖德福蜷成一团,躺地板上打滚,咬着牙花子,无声地扭动,地板精湿。


我到医院时,肖德福刚好醒过来。肖德福说,身体好了些,可以离开医院了。我说老肖,养两天,得弄明白什么病。


肖德福把头摇得像钟摆,昨晚忘了吃药。我这个病,一吃药,就好。


我说你交了医保的,可以按比例报销的。


肖军也在旁边求他爸爸,检查完了再走。肖德福有些恼怒,花白胡须直抖动,但似乎还是听了肖军的话,坐回病床上。肖军去打开水,肖德福说军娃子是哭着把他背过来的。起先肖德福不过来,拒绝肖军背。肖军说你既然认我这个儿子,今天我就得背你去医院。我知道肖德福是怕花钱,哪怕是门槛钱也怕花。他想给肖军攒点儿生活费。肖德福说,不能像他姐。


我心里像被刺着,疼了一下。


但肖德福坚决不愿意照片,医生拿他也没有办法,指着我和肖军说,齁成响锣啦,你们后人不劝劝?肖德福只接受输液吃药。晚上我要离开,肖德福说李校长,咱到院子里去说说话,方便不?我就扶着肖德福来到医院的喷泉旁坐下,喷泉配有灯光,喷出彩色的珠子,不断变幻着,一颗落下,另一颗追上来,又落下。


肖德福说他十几年前离开瑞河场后,做过一次生意,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时肖德福是孤儿,自然无法上学,整天和一帮孩子在村子里闲荡。


十来岁时,村里腾出保管室,给肖德福落脚,划地分田,让其独立生活。


不久,瑞河场的人家发现,晾晒的花生少了一簸箕,灶头的腊肉不见了一块,未收的衣裤不翼而飞。村人跟踪调查,发现丢失的东西聚集在肖德福的炕头。


更令瑞河人尴尬的是,云嘴乡来人找村主任,说肖德福在云嘴乡行窃被抓,抽打一顿,让村里去领人。村人感到有寒风吹得心里瓦凉瓦凉的,喂过奶的女人更是激愤,双手捂着奶子说当初不如挤给猪喝。秉德老汉垂着头,弯到了膝盖,耳根通红。


围着的村人慢慢散了,秉德老汉揣着凑来的几十块钱,赶到云嘴乡,肖德福早离开了。肖德福说这些都是后来回瑞河场才知道的。离开后,肖德福来到一个叫皇姑屯的地方拉大料,过来东北拉料的人多,两人一组,几围粗的木料,肖德福和一个河南人组合拉锯,将木料改成几公分厚的木板。这期间,肖德福拜一个东北本地的木匠师傅,学了木工活儿,才从拉大料转为了木工。


瑞河场是心头的坎,不是说迈就能迈过的。肖德福说,他想回去,回去得给秉德老汉置副棺材板。那时候木工活儿越来越少,他就和师傅一起到处收袁大头(袁世凯头像的银元),准备贩卖到广州。收的过程简单,拇指甲和食指甲掐住银元,嘴对着银元边一吹,放到耳边听,一缕钢质的声响慢慢变细,就收下。两人收了上百个,出广州火车站时已是夜里,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广州,正四下张望该往哪里去,就有不少人凑上来低语一声“袁大头”,他们就跟了一个自称东北老乡的男人,来到一屋子里。那是我第一次坐沙发,肖德福说。男人对着大哥大说了几句话,就来了几个仪表堂堂自称是检验的人员,他们带着白手套,把银元放到一个天平上称,然后又将银元放进盛满水的量杯里,看水涨的刻度,又在纸上计算什么密度。整个过程像一群科研工作者。最后男人说了银元的价格,他和师傅心脏都差点跳了出来,给的价格是他们收购价的五倍。


男人说,现在全国的银元都偷着往广州跑,一天一个价,你们要是卖的话,今晚就交货。


他和师傅都满意,但男人说钱要明天到财务室领取。


师傅有些迟疑,说最好是现货现钱。


男人说,广州查得紧,风险大。


男人说给你们出个条子,盖上公章,明天一早就来财务室领,说得铁板钉钉样。


肖德福师傅就默许了,他们把百多个银元交给了对方,对方打了个条子。他们去了对方安排的宾馆里歇息。


宾馆里,肖德福说这次可以体体面面回瑞河场了。又对他师傅说这次回东北,正儿八经把张家屯的寡妇娶进门,免得别人说闲话。


天刚打亮影,两人就来到昨夜交货的地方,发现门是锁着的,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人影。肖德福说上当了,他师傅就慌了神,嗷嗷嗷嚎哭起来。这引来了治安联防,两人被带到派出所作笔录,他们还在想不能说是银元被骗,警察就问,带银元被骗了吧?看来是瞒不住了,肖德福把条子递给警察,警察一看条子乐了,这是一张收条,写的今收到肖德福及罗德坤所欠人民币壹万元整,至此两讫云云。


罗德坤是我师傅,肖德福说。肖德福和罗德坤都未曾上过学。


我为什么不选工作安置啊?肖德福齁得胸口起起落落。我都不知我能活多久。


我看见喷泉珠子被一种力送到高处,落下来,像电影镜头缓缓落下来。肖德福把一叠钱压进我手里,说,一定帮我买完一年的五险。


风吼了一夜又一夜,有几片小雪旋到半空不见了,到处挂着冰凌子。电视报纸网络都在预测今年应该有场雪的,甚至有网友说,不下雪,能叫重庆吗?


下午艺考学生考前宣誓,我问,你们考完了最希望做什么?答案几乎一致:看雪。我答应,如果我们有幸碰上下雪,我带大家一起到南山,煮茶赏雪。


我曾经在喷泉前问肖德福,这辈子有还未来得及做的事儿么?肖德福憨憨一笑,说,事儿啊,哪有做得完的。要说最大的事儿,就是肖军。肖德福突然像想起什么,说,想回趟皇姑屯,看看师傅,还有,那边那雪,埋到腿肚子。肖德福说,东北的冬天是不干活儿的,老板们猫冬喝酒,咱整天打扑克,那日子,惬意。不知是不是灯光的缘故,肖德福竟红脸了。


猛地王宏闯进了我的脑海。这一年过来,我退股资,变更股东,招生引入师资,安排课时,忙得脚不沾地,连老家都没回,前几天我妈打电话问春节回不回,我肯定地说你和爸到重庆过节吧。


我突然想起了王宏。经历了上次的事,我和王宏之间像成了陌生人,也许只是我的想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们该聊什么?


雪终于下来了,像塌方似的,从高处垮下来,堆满了重庆的大街小巷。高高低低的建筑都顶着雪帽子,大人孩子一早跑出来,疯了一样叫,毕竟很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啦。和学生们疯玩了一天,我回到办公室,天黑下来,灯光零零碎碎落进来,没有拉灯,黑暗也遮不住什么,雪明晃晃地映着整个城市。


第二天,我拨通了王宏的电话,电话一直“嘟嘟嘟”,正准备挂掉,突然一个女孩的声音,哥,你在哪儿呢?


娟子?我在重庆。


嗯,我在东北。王宏啊,正和孤儿院的小朋友们一起,玩雪人呢。


2020年1月30日于听风阁第一稿


2020年3月1日于听风阁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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