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篇:幸福树(作者:黄宁兰)
作者: 征文获奖作者更新时间:2020-05-18 10:19:28章节字数:43009

第一章:


余蔓蔓的周末是写诗。那是她积蓄了一个星期的奇思妙想,清词丽句。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然后把那些还浮现在脑海里的诗句敲打在电脑上,再一读,其实都是残词非句,排列在一起,看起来那么怪异。不过这没什么,好文章是改出来的,再想想,再敲打些组合的词句,那些句子便连贯顺畅了,如果灵感来得妙,有一个漂亮的结尾,这首诗就成了。余蔓蔓写诗的时间不长,可是对起承转合的诗歌套路,已经掌握的相当熟稔。


丈夫余涛伸手揽她的腰,他这个时候必然有所图,但是余蔓蔓的心思在诗篇上,没空跟他温存,掰开了他的手,那双手又箍过来,带着睡梦的呢喃,“好好的周末,你何必……”那手就探进睡衣,余蔓蔓恼了,猛地掰开他的手,狠狠一摔。余涛无趣地收回手,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无端地叹息一声,躬身侧着朝里,拉过被盖蒙住头脸。自余蔓蔓发表第一首诗起,他们的生活似乎就变了。


现在谁还看诗啊,也不知她中了什么邪,这一年,几乎着了魔。细想起来,似乎也有个过程。那是他们的孩子过了哺乳期,上班的她心思仍挂在孩子身上,屡屡的迟到早退,让上司颇有微词。余蔓蔓心里烦,想换工作,可是新工作哪有那么容易找的?她也去过人才市场几回,乌泱泱的人才市场,看得上眼的工作,赦然写着硕士、博士的学历要求,就是写着本科的,一看她的专业,便毫不客气地说,专业不对口,我们需要什么什么。余蔓蔓受不了那眼光,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视。回来后她趴在电脑前,噼里啪啦一阵敲打,写了一首诗《沿着城市爬行的蚂蚁》,然后在网上搜索报纸副刊邮箱,就发了出去。不过是一种情绪发泄,没想到不到半个月,余蔓蔓收到了样刊。余蔓蔓盯着自己变成铅字的名字,心潮澎湃,大受鼓舞,诗情高扬,每次都写得兴致盎然。


能写诗,发表了诗的余蔓蔓突然觉得生活七彩起来,连风都是彩色的,有香味的,真是太神奇了,甚至她看上司的脸色,依然的眼皮耷拉的茄子脸都不那么畏惧了,她甚至能开朗地冲他笑一笑。这从来没有的胆量,是诗歌创作带给她的。


余蔓蔓的所学专业是法律文秘专业,这个名词看上去怪怪的,但是,余蔓蔓学的,都是厚厚的法学。不过余蔓蔓毕业的第一份工作,就跟法学无关,她在一家晚报当排版编辑。社区版,无非楼市房价,商场开业,超市打折,当然也有社区新闻这个主体,不过也是高压锅炸了,自来水管破裂、化粪池漫溢人行道……还有东家长西家短的社区故事,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谁家没有个事呢,这社区报从来不缺素料。开始余蔓蔓对工作还是很热心的,渐渐的就不是很喜欢了,总觉得东家长西家短的,就像居委会老大妈似的,琐碎的事,有什么做头啊!于是申请去干别的,但是领导没有同意,余蔓蔓一赌气,就辞职了。余蔓蔓想到这里,不自觉地叹息一声,干嘛要赌气,一赌气,什么事都变了。余蔓蔓甚至认为,是赌气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可不是吗?余蔓蔓从报社出来,赌着一口气,要进个好单位,她老爸余成山皱着眉头到处想办法,最后只有自己提前退休一条路可走,让她进了自己的国营单位,说女孩子就应该图个稳当。这之后就认识了余涛。余成山当即表态说不行,说余涛、余蔓蔓这名字人家一听就觉得是兄妹,耍什么朋友,谈什么恋爱?余妈妈也反对,说同一个姓氏倒没啥子,出五服的,法律都允许,只是余涛农村穷娃儿,以后难填“穷坑儿”。余蔓蔓怎么动心的,也说不上来,就是余涛追得紧,只要不是上班时间,余蔓蔓总能用余光捕捉到余涛的身影,抬起头,就能看到他羞涩的、期待的笑脸,仿佛余蔓蔓拢着一盆火,饥寒的他迫切地要靠近取暖。余蔓蔓喜欢那种被人追求的感觉。至于母亲的话,余蔓蔓听见的,不过并没放在心上。穷,有什么好怕的,不都有一双手吗,一双手可以创造财富的。余蔓蔓想自己那时真是太天真了,真的是无知者无畏啊!不过刚谈婚论嫁,国营企业便到破产边缘。余涛和余蔓蔓年轻,先出来了,反正等着补偿也没几个钱。余涛找的工作还行,很快成了公司的技术骨干,收入也比先前国企待遇翻了番,余蔓蔓也不错,年轻嘛,机会还是很多的。但是余蔓蔓几年后回过头去看,依然认为国企那时好一些。真是匪夷所思,国企那时钱少得很,有什么好?余蔓蔓说,有职工宿舍,有工厂幼儿园,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排挤她。余蔓蔓后来不断赌气辞职,那勇气完全就是一种精神自卫。


几经跳槽,余蔓蔓现在供职的是一家规模颇大的摩托车制造公司,公司老总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对文化还颇重视,重视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办了一个企业报,余蔓蔓当初能进这公司,就因为应聘履历上有报社工作经历,而当初的办公室主任后来的副总老蒋就把企业报编辑工作委托到她的头上,说起来,她是创刊人呢,虽然有总编、副总编、编委一大串,但是从版式设计、栏目设置包括大部分的稿件都是她亲自采写的,只有少部分通讯员来稿,也是她从标题改到结尾。这个每月一期的企业报让老总很满意,拿到创刊号的那天,他捏着铜版纸的彩印破天荒的进了余蔓蔓的办公室,说小余啊,辛苦了,我很满意,这报纸要下发到班组,最好是人手一份。这话听得余蔓蔓一愣,人手一份!得印1000份,那得多少钱?资金没有关系,咱们是有文化的企业。老总笑了一下,略为停顿,他又说,报纸、电视台一直都是党政机关的喉舌,我们的企业报也是宣传的阵地,我们要利用好它,比如管理制度、经验方法及思想理念等也要进行广泛宣传。听到这里,余蔓蔓懂了,老总言在此,意在彼呢,余蔓赶紧说好的,我们会进一步细化。趁机就说到稿费的事。既然老总说资金没有问题,那么稿费也应该没有问题吧。余蔓蔓说通讯员们又上班又要写稿,很辛苦。如果没有稿费激励,可能后期没有人愿意写。老总说应该激励,叫她弄个方案去研究。余蔓蔓大为高兴,只是批下来的方案让她高兴不起来,批示明确她这个责编写的稿子都没有稿费。余蔓蔓问为什么,老蒋说老总说你是专职做这事的,也就是说,你的稿费已经包含在工资里了,而且比起稿费收入要高得多。余蔓蔓坐下来,闷闷的,没有说话。能说什么呢,单是那一句“你的工资可比稿费高两三倍呢!”就让她寒心,那句话把老总的夸奖啊肯定啊一下子全都否定了,那意思是她余蔓蔓多拿钱,她做的事不值这钱。老蒋见她情绪不好,便说我们可以变通一下,不要所有的稿子都署你的名字,你可以用别的名字署名,你看如何?余蔓蔓有些惊讶,说笔名可以不?老蒋想了想说应该没问题,这么多职工,老总哪里都认识。稿费的事就这样操作起来了,余蔓蔓用“丁香”的笔名发稿两三篇,第一次领了稿费,余蔓蔓要请老蒋吃饭,感谢他的支持。老蒋笑笑说不用,工作干好就成了。余蔓蔓暗喜了好一阵子。


这是她和办公室主任老蒋的第一次合谋,但也是因为这样,余蔓蔓渐渐发现,主任以此作饵拿捏着她。比如,明明是主任老蒋的工作,他会说小余,这个事你做一下。开始还比较客气,还要说说“麻烦了”“谢谢你”之类的客套话,后来口气就变了,直接就布置任务。余蔓蔓心里生气,可又不能硬性抵触,有时说自己正忙能不能让别的人做,老蒋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余蔓蔓只得加班把任务完成了。余蔓蔓回家跟余涛说,余涛“我操”了一声就没话了,结婚后余蔓蔓才发现,余涛处理事情一直是慢半拍一拍的,这不,第二天晚上睡觉时,余涛才说如果做起来不开心就辞职吧,天天在捏着你短处的人手下干活儿,不累死也要郁闷死。这话仿佛捅在了余蔓蔓的腰眼上,余蔓蔓眼泪溢了出来,余涛就搂住了她,说都是穷害的,人穷真他妈的志短!余蔓蔓说怎么敢轻易辞职,供房子的按揭款、娃儿的奶粉钱,生活开支等都是固定支出。余涛也叹息一声,但跟了一句,活人哪能让尿憋死!


余蔓蔓当时并没辞职,心里想的是好歹也能做下去,虽然时不时的额外任务会让她不舒服,那不过也是不舒服那一阵子,过了也就没什么了。可是老蒋这个时候升迁了,去当了副总经理,可接任办公室主任的却不是余蔓蔓,而是行政秘书杨锐。老蒋说杨锐是男生,这是他的优势。如果老总愿意提拔你,我当然愿意推荐你。这话让余蔓蔓突然明白,能力再强、干得再多还不如性别重要。余蔓蔓说这是他有偏见。余蔓蔓如鲠在喉还是忍了。但杨锐上任第一个月编辑报纸后的稿费领取时,他盯着“丁香”一栏的“300元”,说我把职工花名册都看过了,没有这个人,这个钱是谁领的?余蔓蔓的脸顿时红透了,像煮熟的虾子,一时竟无法解释,但杨锐却自话自说地替她解了围,说有可能是人家的笔名吧。说着便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把窘迫的余蔓蔓解脱了出来。


余蔓蔓暗骂自己不长脑子,尤其杨锐那意味深长的一笑,仿佛戳穿余蔓蔓把戏的样子。余蔓蔓回家跟余涛说起这事时突然灵光一闪,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杨锐用这一招儿和前任接力,他不仅要了办公室的管理权力,还要有支使她余蔓蔓的权力。余蔓蔓心里骂了一声“王八蛋!”她立即想到辞职,到这个份上,余蔓蔓是非辞职不可了。


余蔓蔓在人才网上溜达,投了好几份简历,如果有橄榄枝抛来,余蔓蔓会立即抬腿走人。


没想到下午杨锐就找到她,很小声地说,余蔓蔓,我没得罪过你哟,你是对我有意见吗?我刚上任,你就要走?余蔓蔓心里顿时一沉,她心虚地说,杨主任,你说什么哟,我都听不懂。我能走哪里去?杨锐笑了笑,说不走就好。末了又说些“平时我做的有什么欠妥的地方,请多包涵”的客套话。余蔓蔓笑了起来,说杨主任你也太见外了。杨锐说好吧,我不客套,我希望你支持我的工作,你要真走了,我就真少了左膀右臂一样。说着他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了下来。


余蔓蔓百思不得其解。余蔓蔓知道有一种网络行为监控软件,但是公司没装,据说曾试验过一段时间,但成本太大,没有用。还有就是红外线摄像头,这个公司门口、走廊里都安装了的,明为防盗,但监视作用是明显的。不过毕竟是在室外,不可能看到余蔓蔓在上网投简历。余蔓蔓想起不寒而栗,难道真有自己不知道的什么针孔类的隐蔽摄像头?余蔓蔓头皮发麻。


几天后的早上,余蔓蔓上班居然没堵车,公交车一路畅通地抵达目的地,早到了半个小时。进了办公室,余蔓蔓发现桌面上浮着一层灰,便赶紧打扫起来,这时杨锐来了电话,叫她早点到办公室,把昨天改好的材料打一份出来,一会老总要看。余蔓蔓当即打开电脑,将材料打了一份,随即又去打扫卫生。在杨锐的办公桌边,捏着抹布的余蔓蔓忽然有一种想坐坐杨锐那把高靠背老板椅的冲动。就在她屁股落下去抬头望向前方时,余蔓蔓突然有了惊人的发现。杨锐的办公桌是与自己对着的,余蔓蔓身后是一排文件柜,文件柜上装着一排玻璃门。余蔓蔓现在望过去,玻璃上很清晰地看到自己电脑桌面上未关闭的文档。余蔓蔓突然明白了,杨锐一抬头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或许,还包括“丁香”的署名文章,问题就出在这玻璃门上。余蔓蔓愣了片刻,拿起抹布将桌子抹干净了回到自己坐位上。


她回想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坐着的三年时间,时刻被监视的日子,简直不能呼吸,她真想大嚎一声。前办公室主任老蒋一定也是这样随时关注着她的动向,但他到底沉得住气些,从来没有吭一声,杨锐到底年轻,心里藏不住事。余蔓蔓内心一阵抓狂,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这是她一直想忘记的一件事,那是她和老鱼的见面。


第二章:


老鱼也写诗,是余蔓蔓加入文学群后认识的。余蔓蔓刚写诗时激情四溢,什么时候都能写,分享的心情也很高涨,一首诗刚刚写罢,便迫不急待地贴到博客,将网址发到群里,希望有人分享。互联网改变生活,广阔世界尽在眼前,世界不是变大而是变小了,博客开启了自媒体时代,而QQ群则深度阐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内涵。余蔓蔓写诗的速度极快,几乎一天一首诗,因此在群里频频发网址,欢迎别人拍砖。说欢迎拍砖,其实谁会拒绝赞美呢,而且,这群里的人,虽然打酱油的多,半桶水的多,但也不乏有真知灼见的人。若是指点一二,进步还是明显的。余蔓蔓刚学写诗,几乎认为批评和肯定都是赞美。至少还没有人说她写的不像诗。老鱼侃起文学来,很老道,尤其评价她的诗,好的、不足的,都看得很准,这一点让余蔓蔓对他另眼相看,有时在群里发了网址,还要单独给他发一个,又配上一个微笑的表情。老鱼就是他的QQ昵称,老鱼在群里基本都说她文章的优点,但在私聊的窗口里,会毫不客气地指出不足,而余蔓蔓开始很不以为然,可慢慢体会下来,觉得老鱼说的不无道理,尤其是一段时间再回头去看当初的作品,就越发赞同老鱼当初的意见。虽然她也看过他写的诗,评心而论,他的诗很一般,甚至都没上过国家级刊物。


那次见面是在无数次的批评之后,余蔓蔓的作品居然上了《散文诗世界》,只不过掐头去尾,只保留了两行。余蔓蔓迫不急待地将这个好消息报告了,老鱼立即发来一个鼓掌、拥抱的表情,附带文字:祝贺祝贺,你应该请客啊!余蔓蔓当即豪情万丈,几个字就敲了过去:行啊,没问题,你定地方。老鱼说:终于要面见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了,好激动啊!过一会老鱼就说他刚刚定了餐,晚上6点半见面。


下午要下班时,余蔓蔓突然不想去赴宴了,不赴宴的原因很简单,今天一高兴就忘记了,昨天儿子的班主任打电话了,说今天幼儿园里有亲子活动,要求家长不能缺席。余蔓蔓不知道怎么办,想跟老鱼说取消,可老鱼的头像是灰的,也许他已经去餐馆了。老鱼说过的,他会提前去等她。余蔓蔓无端地生自己的气,这么大的事居然忘记了。想来想去,她只好给余涛打电话,让他去幼儿园。余涛说你忙什么呢,又加班啊?余蔓只好嗯嗯作答,心里直感激余涛给了她一个现成的理由,除了加班,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参加亲子活动呢。


关于这次见面,余蔓蔓不想回忆,因为太不美好了。刚见面时还挺好的,老鱼是个有些秃顶的中年人,个儿不高,身材也走形得厉害。面对他那笑眯眯的泡泡眼,余蔓蔓心里极不喜欢,但也说不出口,只说今天忘记儿子幼儿园的事,要早点回去。老鱼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又不是天天见面。说着便要给余蔓蔓斟酒,余蔓蔓说自己不喝酒,老鱼说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不喝酒呢,坚持给余蔓蔓倒了浅浅一杯底,说意思一下,余蔓蔓于是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之后便吃起菜来,老鱼“滋”“滋”有声地砸着嘴,又文长诗短地说了些。应合着他的话,他们的酒杯碰了一下又一下,余蔓蔓的脸便越发红润,仿佛霞光飞渡。老鱼就是在那个时候动手动脚的,原本坐在桌子对面的老鱼居然坐到了余蔓蔓身边,酒气喷天地将嘴伸到余蔓耳边,将手伸过去搭在余蔓蔓的肩上,余蔓蔓就是这个时候站起来的,她将杯中的余酒猛地一泼,说你真是太无耻了!拎起包夺门而逃。之后她将老鱼拉入黑名单并退出了群,博客内容也不再更新,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余蔓蔓连诗都不想写,觉得只要一写诗,就会想起老鱼那张被酒精浸泡后猴子屁股一样的脸,恶心之极。


余蔓蔓不知道老蒋当时是不是从柜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和老鱼的聊天,她记得她走时老蒋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但她跟他道别时他似笑非笑的样子,那种奇怪的表情余蔓蔓无法解读,可现在明白得太晚了,余蔓蔓觉得自己太愚蠢了,透明人一样活在这里。


余蔓蔓想无论如何都得离开。离开也许不需要理由,现在的用工合同,虽然有违约责任,但对非特殊人才而言,也没多大关系。合同到期不续约,或者按程序提出辞职,也基本无挽留的,这世界上,说到底还是人多,离开谁地球都会转,离开谁工作也照干。


工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找,十份简历投出去有七个做了回复,有五家还做了面试预约。只是结果,怎么说呢,只有一家来了试用通知。不过仍然让余蔓蔓感到安慰,她想今天晚上和余涛商量后,就正式向公司辞职。


晚上,余涛是被球友们背着送回来的,说他在踢球的时候自己倒了下去,扶起来后左腿疼得不能沾地。余涛咬着嘴唇疼得直叫唤,余蔓蔓侍候他躺下后也没有提换工作的事,她被他疼痛的样子吓得已然忘记了那茬事。


余涛整个晚上都在呻吟,好容易挨到天亮,赶紧去了医院,CT的结果令人崩溃,余涛居然是股骨头坏死!余蔓蔓震惊得全身发冷,余涛也一样,跟医生说话时牙齿都在打磕。余涛说会不会弄错了,医生问他痛多久了,余涛说很久了,好几年了,每次踢球后就会痛,但都能忍,这次却痛得忍不了。医生说那就对了,你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得的,但一点一点恶化却是真的。你不信就去别的医院试试吧。他们当即出来,打的去了另一家更权威的医院,检查结果还是一样的,这个医生说的还要严重,说再不手术就可能要截肢,吓得他们脸色煞白。一问手术费用开口就是要他们准备15万元,余蔓蔓只觉得腿发软。


病症似乎不容怀疑,而且几天来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余蔓蔓眼泪流了好几天,早上对着镜子梳头,猛然发现额前一丝白发,她狠狠地揪下来,凝神看了很久,觉得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实在太陌生了,眼睛无神,眼角的鱼尾纹突然出现了,脸色憔悴得像冰箱里放得太久的菜叶。


突然的变故让余蔓蔓措手不及,根本没心思去想更换工作的事,她得当家庭消防员,天天扑火。余涛不能面对自己拄着拐杖的后半生,他绝食,摔碗砸盘,一幅老天欺我的模样。同情、理解、换位,余蔓蔓都能做到,但是饭得自己吃,身体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余涛还在掉脸子,苦大仇深。多天之后余蔓蔓也不耐烦了,那一通“要作死相就去死吧,别拖累我和儿子!”的话就像炸弹一样扔出了口,余蔓蔓自己也怔住了,捂住了张大的嘴,她怎么就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呢?她想说“对不起”,可张不开口,只 “呜呜”地哭起来,泪水就顺着面颊往下流,抹了一把又一把,仿佛拧开的水龙头,怎么都关不住了。余涛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说你哭什么?又不是你痛!


不是我痛?你怎么知道我不痛?要我们都得你一样的病才叫痛吗?余蔓蔓哭喊起来,她感觉胸腔有一团乱麻在挤压、膨胀,而哭喊时的眼泪和声音发泄,就是将那一团团乱麻一丝丝地抽离胸腔。


我不是那个意思。余涛低下头,鼻尖红了,他捏了捏鼻头,瓮声瓮气地说。余蔓蔓将面条碗放在他面前,捂着嘴巴走出了卧室,她实在有些愧疚,不敢面对他,更怕从自己嘴里再蹦出什么伤人的话来。


余蔓蔓的眼泪仿佛是一场清凉的雨,之后余涛狂躁的情绪收敛了些,在面汤隐没于面条之下,面条已然泡坨了时,他居然捧起面碗,呼啦啦吃了起来,吃着吃着,苦涩的泪水滚进了碗里,他也不管,汤汤水水吞进了肚里。


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一次次的检查、用药、复查的折腾下来,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关于是否手术,两人做了一次很认真的交流。


医生说得很明白,当然也模棱两可。做手术是两种结果,一种比较好,把坏死的股骨头换了后缓解了疼痛,但还得长期服药保持疗效;一种是手术可能不成功,新换的股骨头衍生并发症,也得长期服药消炎止痛;不做手术也是两种结果,一种用药物保守治疗有效,一种无效,只能保持现有状况,甚至可能会恶化。相比其它动不动就建议手术治疗,赵医生说保守治疗是比较好的方案,因为动手术的风险确实是太大了。最后余涛点点头说就保守治疗吧,我不想动手术。余蔓蔓说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以后你可怪不得我。


怪你?怎么怪?拿得出钱来吗?把房子卖了?余涛一脸的激动,声音并不大,但余蔓蔓听得清清楚楚。余蔓蔓心里一颤,15万元的手术费,可不是小数目。这两个月检查、治疗、用药已经花了两万多元了,如果确定动手术,筹钱是第一件大事。余蔓蔓和余涛的收入,也只是上班的工资收入,加在一块儿不足1万元。除去家庭必要的开支,一年也就节余四五万元。事实上,余蔓蔓这些年来,日子一直是紧着过的,一分钱可都没有乱花过。


第三章:


刚结婚那一阵子,两人为婚房发过愁。余涛老家是湖北乡下的,穷家没有富路,却飞出了一个考进重庆大学的“金凤凰”,为了这个小兄弟上大学,余涛家里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大家子没少帮衬,娶妻结婚不能再向他们伸手了,更不能向年迈的父母伸手,余涛张不开口,余蔓蔓也张不开口。余蔓蔓跟余涛谈恋爱时回过乡下一次,用她那诗人的眼睛抚摸过那陌生的、荒凉的乡村大地,余涛的母亲用她那乡下人特有的热情融化了余蔓蔓的不安,那慈眉善目的笑是那荒凉大地开出的花朵,棉花朵儿一样质朴、温暖。余蔓蔓从此爱上了这个乡村,尽可能地不为难余涛。能有什么让余涛为难的呢,惟有钱。


余蔓蔓是家里的独生女,虽然父母都是工人,家境也不富裕,但比起余涛,那还是可以用天上地下来对比的。即使不说娇生惯养,余蔓蔓在家还是有呼必应的。从乡下回来说起,余蔓蔓父母也唏嘘一片,母亲抹了一把泪说,你自己心甘情愿的,活该受苦。第二天余成山就把存折拿了出来,说反正这钱就当你的陪嫁吧,你们租房子,还是买房子,自己看着办。余蔓蔓接过来一看,惊喜地笑了,十万元。爸妈还真够大方的。但是这笔钱要在市中心买房子首付都不够,小俩口想来想去,决定到工业开发区去买房子,那里正在搞开发,虽然眼前还是不毛之地,但前景甚好,工业企业扎堆,方便就业,关键是价格便宜。


房子买下来后,余涛供着月供,到接房时装修又吃紧,还是余蔓蔓父母又伸了援手,提供了5万元的装修基金,小俩口的家就这么安置起来了。之后供房、生孩子、养孩子都是头等大事,挣钱、花钱、攒钱,忙忙碌碌的,一天一天的,孩子就小树苗一样长了起来。


在孩子三岁时,余蔓蔓突然发现孩子读书是大问题,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如果不读个好学校,那就完了。余蔓蔓那时没功夫想会怎么完了,因为房价飙涨,简直一天一个价,尤其学区房,哎哟,一直都是直线上升的。余蔓蔓又找到了父母凑二套房首付款,买了单间配套26个平方,让儿子有了就读实验小学的权利。


现在余蔓蔓余涛一人供一套房,这正如蜗牛背上的壳,每天都负重前行,所不同的是,蜗牛壳是与生俱来的,而余蔓蔓和余涛是自己被迫主动背负的。可是,因为有这沉重的壳,他们在别人眼里看到了艳羡的目光。是啊,从大学出来不到十年呢,儿子、房子都有了,而且是两套房子,简直就是成功的象征。


现在,那成功的大厦仿佛筑在沙滩上一样,正在倾覆。


余蔓蔓的母亲还是赞成要治余涛的病,这个早已下岗的车间女工刚刚拿到养老金。她说日子太难过了,两个人帮衬着,总容易点,你看我和你爸,这不是熬出来了么。余成山则咂了一口又一口酒,瓮声瓮气地说,龟儿湖北小兔崽子,要么得个绝症不拖累我们,要么就别这样让人生气。这样不死不活的,不难受死,也要郁闷死。他诡秘地眨了眨眼睛,说小蔓,干脆跟他离婚!


你个老不死的,真是酒鬼,说的都是鬼话。你以为带着个孩子那么好再嫁呀,人家单身利索的都找不到好的,带个拖油瓶有好果子等着你去咬?余妈妈啐他一声,半骂半怨地吼了他一顿。余成山忽然笑了,说你这个丈母娘啊,不晓得那半个儿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治吧,看你怎么治,15万,非得卖房子不可,我们手头的钱,口积牙省的,早已填到他们那房子里了。要是我们这老的有什么大病大痛的要住院救命,都只有抓石头打天。


呸!你就不盼点好啊,余涛才出这么大的事,你又乌鸦嘴说我们老的要怎么怎么,你是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余妈妈作势就要拍余成山的肩。余蔓蔓赶紧抓住了母亲的手,余涛也站了起来,忍痛地挪了一步,身体挡在了余成山的手臂上方。


哟,老太婆,你要打我?真是反了你了!余成山将酒杯往饭桌上一顿,人一下子立了起来,眼睛牯牛般瞪圆了,被酒精烤热的面孔呼呼地喷着酒气,他拖过余妈妈的手说,你打我,你打呀,你不打就不是人!


余妈妈猛地扔掉余成山的手,从饭桌前离开,坐到沙发上,先还控制着情绪,到底控制不住,就进了卧室,砰地关上门,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这边余成山又斟满了酒,他打着酒嗝儿说,余涛,你看,你妈硬是把你当自己的儿,来,咱爷俩喝一杯,喝醉了,什么病啊、痛啊都忘记了!他举起杯子伸过来,余蔓蔓走过去夺过酒杯说,爸,你喝醉了。就端了杯子往嘴里送。


余涛说余蔓蔓你逞什么能,也呼地夺过杯子,将酒喝了个干净。之后又连着喝了三杯,这才大着舌头说,爸,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个时候你更瞧不起我,可是我努力了呀,我只有这个命啊,谁叫我不生在富豪家里,偏偏生在穷农村。您知道我这病什么时候得的,您不知道吧。那是房子刚买了,我到我们生产车间去,在那里跌了一个狗啃屎,爬起来我右腿钻心地痛啊,同事将我送到医务室,医生当时说没伤到骨,只是软组织受伤,养几天就好了,我想养病是病假,病假只有基本工资,那就要少很多钱,我不敢休啊,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人家问我我都说没事,可是我自己才知道是真的很痛啊。这次去检查医生问我有没有病史,我才想起来了,他就说应该是那时坐下的病根。余涛说得泪流满脸,余蔓蔓走过来扶起他说,好了,好了,你添什么乱,进屋歇着去吧!


余妈妈出来了,眼睛红红的,泪花闪闪泛着光。她叹着气说:余成山啊余成山,咱们老的,不应该给年青人添堵。余成山愣愣怔怔地听着余涛的话,又听着老婆的数落,半天才说,没事,让他说出来发泄出来不也很好吗?说完他又喝了一杯酒。这个晚上他彻底醉倒了,在沙发上打着鼾,打雷般轰轰作响。


第二天,余涛就很郑重地将自己保守治疗的想法告诉了岳父岳母,余妈妈听得泪水婆娑,她心里很明白,保守治疗就等于放弃治疗。余成山也于心不忍,说小涛,咱们可以筹钱,不用砸锅卖铁,现在卖房子的行情还可以。


不卖房子!余涛激动地脖子一犟,嗓门高了,声音陡地宏亮,倒不像他平时谨慎的、平和的语调。我现在都这样了,以后挣钱更难了,房子再难都不卖,得留给儿子。工业区那边的房子我们上班要住,学区房儿子读书。


读书不是已经报上名了么?再说,房子再值钱也只是个房子,没人住就是废物一堆。你的病医好了,一辈子只挣那个房子钱哪?余成山痛心地皱着眉,昨晚余涛那掏心掏肺的一席话说到余成山心里去了,一个人能选择出生吗?不能。受伤了还那么忍受着,都是生活逼的。这老天爷也太不开眼了!


你好好想想,莫着急,莫着急下结论。余妈妈拍拍他的肩膀。


第四章:


余涛这个下午又接到了单位的电话,语气客气地问了一通,不,其实是余涛自说自话地说了一通,其实对方只问他腿怎么样了,余涛就把自己的情况,医生说法和自己的感受说了一通,说到最后鼻子就呼哧呼哧响,那是一种无助的倾诉,仿佛茫茫大海飘过来的一根救命稻草。不,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就掌握着他余涛的生杀大权。那是人力资源部主管。半个月前,余涛所在的技术工程部主管已经来过电话了,也是安慰一通后叫他早点上班去,说你知道的,民营企业一个萝卜一个坑儿,你不来工作不好安排。余涛说我知道,我要是能自己走、自己坐公交车我早就来了。那边就连说了几个“好嘛好嘛”,嘱咐他早点上班去,有个交待。现在半个月过去了,余涛的腿还是很疼,保守治疗疗效甚微。人力主管听见余涛瓮声瓮气的声音,提高声音说小余你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没事的。你就再休养几天吧,下周一一定要来报到,你想想,你都病休两个月了,你们主管工作都安排不下去了,谁想多做工作呀?帮你做工作的人就说你既然病成这样了,应该再招聘一个人来。人家都这样提了,我们搞人事的还能坐视不管吗?所以总经理就要我问问你的情况,毕竟你在公司干了五六年了,功劳、苦劳都有。如果能坚持上班,就坚持上班,不能上班就另想办法,无论如何不能拖工作的后腿,你也知道,民营企业是不养闲人的。人力主管说完道了声再见就挂了电话,余涛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举在眼前盯着发愣。


人力主管的话无疑是最后通牒,余涛没想到世态如此炎凉、人心如此冷漠,先前的述说原本想博得理解、支持和同情,现在才发现是多此一举,仿佛一只被人痛打的狗,向主人摇尾乞怜寻求安慰,主人却抽身离去,理都不理。


余涛晚上跟余蔓蔓说起,余蔓蔓听后非常气愤,说辞职,辞职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私营的破公司吗?


不!余涛打断了她更尖锐的话,他知道余蔓蔓的脾气,激愤之下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但也不过逞口舌之快,毫不能解决问题。


我明天就上班去!余涛口气坚定地说。


你怎么去啊?公交车你挤得上去?坐出租车那么远得要多少钱啊?工资除了打的费还有什么,还不如不上班?余蔓蔓目光犀利地盯着他,连连摇着头。


没事,我就坐公交车,早点出门,避开上班高峰,总有一班车能上车。余涛慢声慢气地说,余蔓蔓觉得奇怪,他这样一说,这些天在她胸中轰然隆起的块垒居然消散了下来。事实上,这些日子,余蔓蔓一直在想余涛上班的事,别看她嘴上说辞职、辞职的,她怎么可能劝他辞职呢,别的不说,单是余涛保守治疗的药费,一个月至少也要三千多元,不管有效没效,用着才安心。当然,还有庞大的家庭开支,供房、孩子上学哪一项又缺少得下来?


好吧,你既然决定去,就去吧,我送你上车!余蔓蔓松了一口气,明天早上她得早点起来煮早餐,得让他吃了早餐再出门,不然他拄着双拐,不方便在外面买吃的。


不用,我们上班的方向不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想总能适应的,不然就真成废物了。余涛大手挥了挥,对她的提议表示反对。


行行行,你能得很!跌倒了各自爬起来哦!


那是当然,不然我还赖在地上,那不是成了乞丐了吗?我想自己还不至于吧!


那是,你老婆、孩子、房子哪一样都不少,怎么可能去当叫化子?何况你这么帅,过路美女甲乙丙丁可能抛媚眼施舍爱情,也不大可能施舍钱财的。


哈哈……余涛爽朗地笑起来,说:我帅,半边腿都瘸了,一个跛子还帅,蟋蟀吗?


余蔓蔓也笑起来,轻声说反正我认为还是很帅的。她的脸居然红了,这红晕如同一袭粉红面纱,撩拨得余涛心里一荡,身体就有了反应。想想,他们一个多月未做那事了,余涛的腿疼简直就是一个魔咒。两个被脉脉温情捂热的身体在接触的一刹那,余蔓还在推他,说你的腿……


别扫兴!余涛霸气地吻上来,封住了她的嘴。但是,就在这当儿,余涛“哎哟”一声叫唤躺了下来,惊得余蔓蔓撑起头来,关切地侧身问怎么了。


没什么,腿疼得厉害!睡吧!余涛沉重地呼出一声叹息,垂头丧气地拉过被盖蒙住了头。余蔓蔓拍了拍,连说没事没事,想安慰安慰他,但他一声不吭,不予回应。


早上六点钟,余蔓蔓就起了床,做酸菜肉丝面。余涛本来很喜欢吃麻辣小面,但现在医生嘱咐不能吃辛辣刺激食物,便改吃酸菜面或清汤面,余蔓蔓想余涛走在路上多有不便,尽量少上厕所,便炒了肉丝。在酸菜肉丝爆出的清香中,余涛拄着双拐坐到了餐桌前,一语不发,“哧溜哧溜”地吃完了面条,站起身来瓮声瓮气说了一声“走了”,拄上双拐“哒哒”地出了门。余蔓蔓赶紧涮了锅碗拎包出门,快走到公交站牌下,才看到余涛站在站牌前,用手抹着脸上的汗。看来他刚刚才走到。余蔓蔓不敢走近,远远地看着,一辆公交车来了,赶车的人群一轰而上,将前门围住了,余涛拄着拐往前走了一步,但又后腿一步,站下来,车子开走了。过一会又来了一辆,但人又刷地围了上去。余涛急了,走到了公交站前的台阶上,就在要下台阶时,一个刚挤上车的乘客说,上不来啦!车门艰难地合上了。余涛一脸失望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余蔓蔓看得难受,赶紧转过了脸去。这当儿又来了一辆车,就在余涛面前,车门打开后人呼地又围挤过来,公交车驾驶员站了起来,说排队嘛,莫挤莫挤,让有困难的先上,别人拄起双拐去上班,容易吗?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自觉排到了余涛后面,余涛感激地向司机笑了笑,拄着双拐上了车,在别人的让座下坐了下来。余蔓蔓眼睛里仿佛被吹进了沙子,她抬起手来揉眼睛,转身向对面的公交站牌走过去,余涛的视线晃过她的背影,像被烙铁烙了一下收了回来,垂下了头。


余涛走进办公室刚刚九点,他的到来引发了众人的嘘寒问暖,博得了众多的同情,问他治病的情况,往下怎么打算?余涛沉静地说回来上班,没事的,我都习惯了,谢谢大家关心。分摊他工作的那几个人也过来问候,听了他的决定纷纷表示应该再养一段时间,其中一个说私营企业就是这么不人道,昨天就有人来应聘,还说过几天就答复他!老板真是冷血得很!余涛心里冷冷一哼,这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的勾当,看得透透的!他又庆幸自己来得及时,不然位置就是别人的了。


这天他去了部门主管办公室,又去人力资源主管办公室,还去了总经理办公室,目的只有一个,他要回来上班,要相信他,他会和没生病前一样干得好的,工作决不出任何问题。希望给他机会,他需要这份工作。态度真诚而诚恳。总经理听了眼眶潮湿,他说小余,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我知道你的心事,谁都有难的时候,我相信你会干好的。民营企业相对说来人情味要淡漠一点,但绝不是没有,或者说我们要重新构建新型人际关系。而且我们也不会在你为难的时候抛下你,那样的话,真是禽兽不如。当然,你也知道公司这几年运行的不容易,但我们也需要干实事的人,而你就是会干的人,那样,我们也没有理由不要你干。你放心吧,只要公司在一天,你就会在这里干一天。


余涛听得热泪盈眶,嘴巴张开想说话,但总经理摆了摆手说,去上班吧,你想的我都明白,好好干。他站起身来,从皮夹里摸出一叠钱来,放进余涛的手掌里,又用力捏了捏。余涛想说不要,只要让我上班就行了,进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时他真是这么想的。但嘣出嘴的却是:谢谢,谢谢!


不知道是知道他不走了,还是老板带头慰问的缘故,到下班的时候,同事们纷纷来到他面前,一百、两百、三百地塞到了他手里,主管则给了500元,说你上班太不容易,要保重身体。


晚上回去,他将这一叠钱做了清理,居然收了一万多元,总经理那一叠单独放的,是2000元。余蔓蔓说,这就是人情世故,一个多月都没人来看望你,现在见你去了又都来慰问,这社会,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冷漠,也不是太让人失望。


趁着这股高兴的余温,余蔓蔓也说了一件高兴的事,是她写的一首诗参加一个诗歌征文得奖了,三等奖三百元,这首诗也算值钱了。平时报纸副刊发表都是十元二十元三十元的,最高五十元,猛可里得了三百元,简直就如中彩一样让人兴奋。


余涛连说不错不错,写首诗比上班还强,你就多写呗!你要是一个月能写出三五千元,就专职在家写。


余蔓蔓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要是其他人说专职,她一定要抢白他一顿,但是对余涛,就免了吧,她不想制造矛盾。写诗不过是反映余蔓蔓的一种精神状态,是精神层面的一种表达,而余蔓蔓目前很享受这种表达。就像,打个不贴切的比喻,比如钓鱼、打麻将,不也是一种精神享受,一种乐在其中的消遣吗?但是余蔓蔓不愿意将写诗和打牌钓鱼混为一谈,那样说诗就俗了。


老鱼就这么说过,那是因为老鱼是个俗人,哼,大俗人一个!现在余涛听到三百元钱也两眼放光,这么高兴,余蔓蔓打心眼里不高兴,她以为他会问是什么诗,要她拿来读读,可是,他没有。她只好把准备好的诗稿用力在裤兜里使劲地捏了捏,心里有些鄙夷地说,嘁,才不该跟你说!余涛却又兴致勃勃地问到了她上班的事,这一个多月来,余涛天天在家,看着她出来进去地忙乎,绝口不问她上班的情况,今天的余涛太兴奋了。不提这个还好,余蔓蔓一听他问这个,立即沉下了脸,可是一瞬间又抬起头说,没什么事,还行,能忍,就能过得下去!


第五章:


事实上,余蔓蔓还真不想忍了,因为人家都骑到她脖子上了,她要再忍下去,就真的是忍者神龟了。准确点说,是余蔓蔓的前任领导老蒋剽窃了她的文案,而且一句“谢谢”的话都没有。或者说想都没想,理直气壮地据为了己有。


余蔓蔓今天上班情绪有些低沉,因为余涛拄拐上班的样子、挤公交车的样子都让她揪心,她进了办公室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办公室沉静也不是一天两天,很多时候都是各忙各的,气氛沉闷而压抑。偏巧那天杨锐跟总经理出去了,留下余蔓蔓和另一个同事罗岚。也许是杨锐不在的缘故,罗岚有些兴奋,很有聊天的兴致,而且连着爆了三个猛料,都跟人事调整有关。第一个猛料是市场部肖铃部长生了个儿子,她忽然问你知道是谁的?罗岚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


谁的?不就是她前夫的嘛,那男人趁她怀孕出轨,被肖铃踹出了门!余蔓蔓漫不经心地回答。肖铃的儿子满百天办酒宴公司上下倾巢而动,余蔓蔓也去了,在酒席上,余蔓蔓听得最多的就是女同事们众口一词对那男人的谴责。


哈哈,罗岚笑出了声,说,好吧,你就信吧,不说了。


到底谁的?余蔓蔓不禁好奇心大起。


还有谁的?你说公司谁最大?肖铃入职两年不到,就爬上了市场部的最高宝座,她就那么能力超强?


啊?!余蔓蔓嘴巴呈“O”型。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你这么惊讶?还有你不知道的呢?罗岚眯眯眼睛,打着眼风。


还有什么?


你知道杨锐为什么升职?罗岚卖起关子。


你别这样考我好不好,就我这智商,你觉得我猜得出来吗?余蔓蔓皱起眉头,丝毫没有被罗岚的好兴致感染,原本她也不喜欢八卦,更不喜欢背后说长道短。


好吧,好吧,我一句话把谜底揭开:杨锐的老婆是老大的小姨妹!


余蔓蔓心里一格登,罗岚说的“老大”还能有谁呢,不就是总经理吗?跟他身边近的人,当面背地都这么叫他。


那照你这么说,老蒋升职是为杨锐挪位置?余蔓蔓笑了起来。


那当然不是啦!罗岚也笑了起来,老蒋的情况不一样,老蒋应该还是凭能力上去的。


什么能力?余蔓蔓淡淡地追问了一句。


当时总经理要他弄一个企划方案,他弄好了,老总一看,非常认同,他就上去了噻。你不觉得,现在很多管理都是照那个方案在执行吗?


什么执行方案?余蔓蔓这些日子忙晕头了,这么大的事她都不知道。


哎哟,你真是活在真空里!你去公司内网看啊,都出来一个多月了,你还三问一不知。


因为话不投机,何况又说了这么大一通,罗岚抛下神情迷茫的余蔓蔓,悻悻地出了办公室。


一头雾水的余蔓蔓赶紧打开网页,将这一两个月没看的文件都浏览了一遍,果然就有一个摩托车营销内部管理方案。余蔓蔓觉得有些眼熟,点开来一看,她就懵了,那不是她余蔓蔓做的方案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字一句都没有走样。那可是余蔓蔓加班搞了半个月赶出来的,结果,轻轻巧巧的,被老蒋拿了去,做了老蒋升职的砝码。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那天老蒋也是在她署名“丁香”稿费申领单上签了字,她正准备转身离去,老蒋叫住了她,说小余,你辛苦一下,做一个摩托车营销内部管理方案。余蔓蔓一下子抬起了头,惊讶地问,营销方案?这不是市场部的事吗?怎么要我们做?


嗨,就他们那水平,你也知道的,怎么能跟我们的大诗人的思维比?我敢说,做营销,还真得有点诗人的跳跃性思维,就他们看寸远的眼睛,哪做得好?


听到老蒋“大诗人”“跳跃性思维”的夸奖,余蔓蔓心里很受用,抵触的情绪就少了一些。但是,营销方案,可不是说着玩的,她就说这可不是个好活儿,我对营销不了解,就没接触过,怎么写得出好方案?


那有什么关系?一张白纸好作画嘛,而且我相信你,你会干好这件事。我相信,真的相信!


啊?!一张白纸,这是肯定还是否定,还没等余蔓蔓想明白,老蒋又说,半个月时间,够了吧!那语气就是布置工作,是不容推却的。


蒋主任,我,真的感觉很为难。余蔓蔓心头不爽。


没事啊,刚才不是有思路了吗,一张白纸一样,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你觉得怎么既便于管理又能推销有市场,不就行了吗?写吧写吧,我相信你。


余蔓蔓悻悻地回来,拿出一张白纸画了一个大大的“?”。


之后她想了好几天,把自己对营销肤浅的看法都写了一遍,然后再结合这几年公司经营的所思所想,拼拼凑凑,洋洋洒洒写了万余字,再理清思路,条分缕析,居然就有了模样。再修修改改,半个月就过去了,不等老蒋催问,她就交了过去。老蒋很欣喜地道了谢,但此后就没下文了,时间一久,自己就忘记了。


现在想来,老总大概不光是考验老蒋,还有为肖铃分忧解难,真是一石三鸟啊!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只有余蔓蔓,如果今天罗岚不八卦这一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知道呢,也许永远都蒙在鼓里。


余蔓蔓望着屏幕上的文字发呆,那是她的心血,现在却以别人的成果代表公司行使管理职责,将她撇得一干二净。余蔓蔓这个想法一上来就觉得自己太委屈,眼泪就模糊了视线,屏幕上的字就嘻嘻哈哈地跳跃着,仿佛无尽地嘲笑。


余蔓蔓就愤怒了,她得问问老蒋,为什么要剽窃她的成果。还没有想清楚怎么说,她的手指就拨通了老蒋的电话。老蒋的声音还如以往一样亲切平和,他说小余吗,有什么事吗?


老蒋的问话提醒了余蔓蔓,是啊,有什么事要找老蒋呢?那方案,没错是老蒋让她做的,还用于公司管理了,但文件上并没有老蒋的名字。如果说老蒋欺骗她,用这个升了职,并没有依据呀。就凭罗岚的八卦?


余蔓蔓对着电话说了一句,对不起蒋总,电话打错了!她赶紧将电话挂了,可是一挂电话她又恼恨自己的懦弱,明明是自己的心血,怎么就不敢问呢?而且整件事,三个人获利了,而她这个真正干事的人却一无所获。


罗岚从外面走进来,笑眯眯的,她出去半个小时了,也许将自己的八卦倾诉完了,还收获了一些新的,但余蔓蔓沮丧的表情吓坏了她,她走过来,定定地盯着她的脸问,蔓蔓,你怎么了?


余蔓蔓眼睛都没抬,她怕罗岚看出她哭过,说没事,正忙着。说罢便埋头去做自己的事,不再理罗岚,罗岚只得坐回自己的坐位。


余蔓蔓再也无心工作,她心里憋得慌,但她不能告诉罗岚,告诉罗岚就等于告诉了全公司。余蔓蔓再委屈也不能冒这个险,何况她并没有辞职的想法,就余涛的状况,她还敢辞职吗?她还明白这事不能告诉余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余涛拖着病腿上班比她还烦。


正在这时,屏幕右下方的QQ图标跳跃起来,一个叫“不能少了你”的通过号码查找请求加她为好友。如果其它时间,余蔓蔓想都不想就会直接拒绝,她聊天的时间很少,跟陌生人聊天耍嘴皮子的激情早已过去了,那样的聊天,无异于相互的孔雀开屏。何况,还有老鱼那心有余悸的过往,可是,今天,余蔓蔓的心愤怒得要蹦出来了,一胸腔怒气无处发泄,她便点了“同意”。


余蔓蔓正待问候,对方却先敲出了一行字:余蔓蔓,你好,我是老鱼,那次喝多了喝糊涂了,实在对不起,一直想跟你道歉,你又不给我机会,希望我们都忘记。真诚请求原谅,不要把我拉黑!


余蔓蔓望着屏幕发呆,真是犯贱啊,怎么就不会想到老鱼会重新申请号码呢,怎么相同的错误一犯再犯呢,真是不可原谅!


余蔓蔓气愤难抑地说,你觉得相同的河流还能再踏进去第二次?


当然能!哲学家赫拉克利特那时代没有QQ呀,所以他才这样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用哲学的观点认为河里水流走了,河流便不是那河流了。要是现在,他一定不会这样说。以前说地球是圆的,现在说世界是平的,什么都是可以流动的。老鱼急急地说,卖弄着他的才学。


诡辩?余蔓蔓送过去两个字。


哈哈!笑了吧,笑了就好,笑了就原谅我了!老鱼发过来一个露着满口大牙的笑脸。


谁笑了?谁原谅你了?余蔓蔓发过去的文字依然冷冰冰的,虽然她的脸绷不住地在笑。


我当然知道,不然你打开视频。


嘁,才不!又是三个字过去了,余蔓蔓才不上当,你以为你是谁啊,只是她心里也奇怪,那曾经恨得老鱼要死的心居然升腾着消散的气泡。


怎么样?最近好吗?聪明的老鱼不纠缠她是不是原谅了她,女人那点心事他懂,即使心里原谅了你,嘴上也不会饶你。


好?哈哈哈……余蔓蔓的字敲过去,手指仍在颤抖。


怎么了?谁欺负我们的大诗人了?老鱼紧紧追问。


不提诗人还好,一提起来,余蔓蔓那缺堤的愤怒就泛滥得收不住了,她噼噼叭叭地敲击着键盘,将老蒋剽窃盗用自己的方案获取升职的事一古脑儿地说了,在等待老鱼反应的时候,她终于抬起头来,环顾了整个办公室,心里猛然一惊,还好,今天杨锐不在办公室。她想着得在自己背后的玻璃柜门上贴点什么,至少不要让杨锐看到玻璃上的电脑屏幕。这一想她就站了起来,伸手打开了柜门,空空的柜子散发出一股子家具特有的甲醛味道,她又“砰”地关上,这一开一关突然提醒了她,这柜门打开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难道电脑屏幕会自己寻找光源,折射过去,显然不可能。余蔓蔓兴奋起来,“哐”地又打开了柜门。


哟?你干什么呀?!罗岚惊讶地抬起头,看到的是余蔓蔓潮红的脸,那张脸,一扫先前的愠恼似的不耐烦,秋水般荡漾着微微涟漪。


没什么,刚才打开文件柜觉得味道很大,关上了又想应该打开散味儿,影响你了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还是关上吧!说着她又“叭叭”地把柜门全关上。


呵呵,也没什么,今天办公室太安静了,一有点响声就觉得刺耳。罗岚将背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呵欠,又有了聊天的兴致。


但是余蔓蔓没有接话头,“不能少了你”的头像在闪跳,余蔓蔓打开一看:


哈哈,当了一回垫脚石!这不是很好吗?说你当垫脚石你会很委屈,要是说人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会不会很高兴?但究其本质,是不是一样的?都充当了垫脚石的作用。所以,这事过去就过去了吧,人呢,都是相互利用的,你能被别人所利用,说明你有价值,你不觉得吗?


胡说。余蔓蔓看得心绪难平。原本以为他有什么高见,也不过如此尔尔。


胡说就胡说吧,爱信不信,反正我是当过多次垫脚石,人活着,哪有不当垫脚石的?比如家里,父母是你的垫脚石,你又是孩子的垫脚石,甚至夫妻之间,不也是要做些牺牲,当当对方的垫脚石!老鱼说得振振有词,到底年龄大些,经历的世事多一些,老鱼的思想开通得多。


老鱼在耍滑头。他转移了话题,明明说的是职场,他一下子转移到家庭。家庭亲人之间能用垫脚石来比喻吗?不能,父母之情,夫妻之爱那是以情以爱换取的,职场有爱有情?不可能,能有友情就感天动地了。不过老鱼有什么错呢,他诚心诚意加她,赔礼道歉,听她倾诉职场险恶,充当了优良的忠实的听众,恶心点说是当了一回垃圾桶,余蔓蔓有什么可指责的。何况,老鱼活了几十年,怎不知职场竞争暗礁隐藏,不过他能有什么能耐呢,充其量也就不痛不痒的安慰几句,真要嫉世愤俗,在余蔓蔓心头火上浇油,又有什么好处?这一点,老鱼还是明白的。不过老鱼接下来的话,还是让余蔓蔓醒了过来。


老鱼说:你以为,如果你没有整那个方案,升职的三个人会有不同吗?难道会有一个人变成你吗?你自己感觉感觉,你有被领导培养吗?领导培养不培养,你自己心里是有数的!那些当面表扬不算,当面表扬就象江湖游医摆在地上的锦旗,只有上当的人才认!


余蔓蔓的脸先是涨红了,接着变得煞白。如果前面的话是老鱼虚张声势的花拳绣腿,那么这一记老拳,是扎扎实实地砸在余蔓蔓的心口上了。别看余蔓蔓被老总当面表扬了好几回,那只是对她努力工作的一种认可,并不会成为重用的砝码。这一点,余蔓蔓是心知肚明的,至于说到升职的三人,如果不是这三人,也一定有那三人等着,但绝不会有一个位置是余蔓蔓的。余蔓蔓一直都明白的,余蔓蔓忍受不了的,不过是那个方案被采用,却没有人知道是余蔓蔓做的,甚至老蒋都没有告诉她一声。她被人当了一回枪手,当了一回渡船、当了一回垫脚石,然后被彻底遗忘。不这样还能咋样呢?叫老蒋感恩戴德、念念不忘吗?不,那太累了,还是相忘于江湖吧,这才是职场法则。


现在心平气顺了吧?老鱼见她没有反应,便又问了一句。


嗯,谢谢,现在正忙。余蔓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也不想再谈其它话题。


这就对了,倾诉也是一种发泄,说完就放下,人生不懂放下,是要吃大亏的!


嗯嗯。余蔓蔓发了个拜拜的表情,将自己从聊天模式调整出来,她喝了一口水,吞下去,心里舒服多了。她猛然发现,自己今天没跟老鱼聊诗歌、聊文学,而以往,他们除了诗歌和文学,别的是不聊的,看来,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最奇怪的是,她也并不反感老鱼,这是不是说明,在某种程度上说,老鱼的出现,迎合了自己的某种情感需求?


后来要下班的时候,老鱼才将那个她获奖的消息发给了她,但那时她正在收拾准备下班,虽然很高兴,却没有时间分享,她想和余涛分享,余涛却没有领会她的动机。


第六章:


还能有什么比钱更让余涛感兴趣呢,没有,至少在医生说换股骨头要15万元后,余涛没有比对钱更有兴趣的了。


谁会拖着一条病腿,天天拄着双拐走在外面,不好看不说,也不方便啊。只要有正常思维的人,谁他妈的愿意啊!余涛在心里骂了一声。


做出保守治疗的决定是余涛不得己而为之,余涛看得明白得很,别看岳父喝酒动情要砸锅卖铁卖房子的,也别看岳母一说就流泪抹眼的,更别说老婆余蔓蔓了,在听到医生说是股骨头坏死时,她神色黯然地说,我们,大难临头了。而他当时小声地接了一句,大难临头各自飞!余蔓蔓自然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余涛才不是开玩笑,如果不是余涛的屈尊就里,余涛和余蔓蔓的婚姻五年前就走到头儿了。余涛作为一个农村青年,在大学里是不能谈恋爱的,拼命学习挣得的助学金都成了生活费,没有多余的钱去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而且,那时,或者现在也一样,大学生的恋爱也是有毕业证的,一毕业就分手,有的还正二八经举办个分手仪式,但第二天,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风清云淡,海阔天空的。也有的出校门临别时都还情意绵绵的,可分别三五月,一个短信就分手了。余涛是被生活逼出来的实用主义者,包括对就业城市的选择也一样,余涛在重庆读书这四年,因为省钱的原因,周末他也很少参与同学间发起的这样那样的聚会,周末除了去学校图书馆,出校门,他爱坐公交车去各个地方,有时连公交车也不坐,徒步走着去也走着回,这样又充实又省钱,几年下来把重庆城旮旮角角都走遍了,哪些地方有些什么单位有些什么吃食都活地图一般印在脑子里,一清二楚,因此,毕业了他也没有选择回老家去。他熟悉重庆胜于湖北老家,而且重庆虽然直辖不久,但发展很快,发展才有机会,他觉得自己留下来发展好一些,正如他跟自己的同学所说,回去也不见得就好,父亲最大的人脉关系就是认识村长,自己回去有什么用,去县城都两眼一抹黑。还不如留在重庆,留在重庆还有一批同学。余涛不但留了下来,而且还毫不费劲地找了个重庆老婆。


找个本地人当老婆也是余涛的实用主义。有一个本地媳妇就像拥有重庆农村商业银行一样。这是他进单位时一个“过来人”的谝给他的经验,“过来人”发现他也有找重庆姑娘当老婆的心愿之后,立即像遇到了知音一样,喋喋不休地说了很久。他说,那是真的好啊,周末改善生活有了着落,再也不用你一个人孤魂野鬼地东游西荡了,一家围坐在一起吃火锅、吃汤锅、吃鸡杂、牛杂、羊杂,热呼呼的,不要太享受哦。最好的是,跟丈母娘在一起,比儿媳妇跟婆婆相处让你两头受气要好得多,而且丈母娘带孩子、做家务,是典型的倒贴保姆。他嘻嘻地笑起来,继续说,我那个丈母娘对我那个好哦,简直供菩萨一样,让我和老丈人一起坐上席位,吃饭放了筷子就递杯漱口水,这样的待遇,你从来没有过吧,找重庆老婆就有了。而且,你不能找区县的,重庆的山区多得很,即使村村通公路,也是山路十八湾,绕得你肠子都要倒出来,你得找市区里的,你别看老房旧屋的住着,要是一拆迁,至少就是百万富翁。余涛听得笑起来,找个重庆本地媳妇,余涛并没有这么多复杂的心思,他喜欢重庆姑娘,就是喜欢她们那毛桃子一样白里透红的脸,还有爬坡上坎练就的结实的长腿,这一点,是外地人到重庆后都公认的。


这个给了余涛一段谝经的人后来没见着了,余涛初来也不便多问,再说那么大一个厂,那么多人,见不着就见不着。据说他是一个下江人。下江人这个称呼有点排外,其实就是外地人,就像余涛,在重庆土著眼里,就是外地人。


余涛接近余蔓蔓最初就是因为他们同一个姓,余涛太普通了,比起一起分来的十多个大学生,余涛太没优势了,而余蔓蔓在重庆众多的女孩中,也只能算是普通一女孩,除了皮肤白、眼睛大、嘴巴小的优点外,余蔓蔓最大的缺点就是鼻子小了,而且有点扁。之后他还发现她在穿衣服上也不讲究,仿佛也是实用主义。这一点余涛太高兴了,要是遇上一个今天买裙子明天买口红的女孩,余涛的口袋是经不起折腾的。


余涛第一次陪余蔓蔓出去玩,去的黄桷古道,其实都不是第一次去,但两个人一起去,还是第一次,黄桷古道有历史的足音,有他们都喜欢的三毛的故居,还有别的景致,都极有文化底蕴,风景也极好。再说情侣爬坡上坎走上来,要么慢语轻言,要么追追打打,是很愉快的。走累了,路边有卖小吃的,酸辣粉、凉面、小面,味道都不错,还有矿泉水、饮料,吃喝下来,花费都不大。余蔓蔓还喜欢去新华书店,余蔓蔓喜欢看书,他们在书店里可以呆一整天,这也是余涛喜欢的,到中午该吃饭了,还是余涛从书堆里抬起头提醒她。余蔓蔓想都没想,头也不抬地说,你去乡村基吃,给我带碗麻辣抄手回来。余涛就屁巅屁巅地去了,回来不光有一碗老麻抄手,还有一瓶750ml的矿泉水。余蔓蔓大为欣喜,接过矿泉水拧开瓶盖猛喝了一口,才说谢谢,真的渴了。余涛就是从这些细节上慢慢打动她的,温水煮青蛙似的,余蔓蔓就泡在了他这锅温水里,水到渠成地结婚了。


余蔓蔓后来曾经要跳出这口水温适度的锅,因为,短暂的温情、浪漫过后,她对这口只有点小温暖的锅失望了。婚后的余蔓蔓还是有一些变化,婚前的余蔓蔓是理想主义的,浪漫主义的,一点点温情都能感动她,而婚后的余蔓蔓眼睛突然挑剔起来,语气也越来越不屑,当然是对他。有一次她居然轻描淡写地就谈到了分手,她说她都没有谈过别的恋爱,如果就在这温水里泡一辈子,她太不甘心了。听她说完这话的时候他很气愤地打了她一耳光,她就捂着脸跳起脚来拉开了门跑回了娘家。


这个女人也太过分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容易吗?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甚至过年回家连父母的孝敬钱都要打折扣,都为你买房供房!余涛没有那个过来人那么好命,余蔓蔓父母除了单位的一套集资房并没有别的房产,而且也没有拆迁计划。因为当初余蔓蔓父母都不太接受他,他还得像居家好男人一样做家务,他只能用廉价的劳动去打动他们。余蔓蔓摔门而去后余涛依然愤愤难平,平时哄着你宠着你,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顶在头上怕摔了,你还这么不知足。不过余涛也认识到,除了这些无微不致的小温情,余涛在别的方面确实没有任何创意,甚至连想都没想过。他以为余蔓蔓会和他一样知足的。显然是他错了。余蔓蔓连着几天都不回来,他才慌神儿了,赶紧去老丈人家,提着礼品去扔了出来,捧了花儿去也拒之门外,最后他是跪在老丈人门前的,是小区的邻居在门外喊余成山开的门,说再大的错也不过头点地,就给女婿一个机会吧!余成山气急败坏地拉开了门,将他拖了进去,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真是给重庆人丢脸!余妈妈说他不是重庆人!余成山拍拍桌子说,他是重庆人的女婿,就应该有重庆人的样儿!余涛不敢再下跪,低着头说爸妈,是我错了,我不该打蔓蔓,我知道你们都没打过她!


听了这话余妈妈就跑过来打了他一巴掌,破口骂道:你还知道错了,你还认识得到,你知道不知道蔓蔓就是我们的命根子,从小到大,我们一指头都舍不得弹她!她为什么不想和你过了,说到底是你自己没本事!说着巴掌又要落下去,这时余蔓蔓从房里冲出来,拦住了她妈妈要落下去的手。他们就这样复归于好,甚至余蔓蔓说他有勇气跪在家门前,真是太有创意了,她好感动好爱啊!余涛当时心里一阵凄然,这是什么心理,虐待狂吗?那个晚上他在床上也狠狠地虐待了余蔓蔓一回,之后就有了儿子。儿子就象一架天平,终于平衡了余涛在余家的位置,或者说是一架挂钟的钟摆,摆平了余涛余蔓蔓间的琐碎无趣,庸常日子有了些亮色。


余涛对钱的态度,什么时候都是看重的,就象余蔓蔓有时嘲笑他:你饿钱啊!她不说省钱,说饿钱。余涛回嘴说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有那么饿吗?饿钱,你还不如说我饿饭,饿痨鬼!


你以前饿饭,现在有了我妈煮的饭,你不饿饭了,只饿钱!余蔓蔓说得笑嘻嘻的,就是不饶他。余涛的脸涨红了。他忆起了第一次去余蔓蔓家的情景。那是深秋的一个周末,余蔓蔓和余涛还是在新华书店看书,秋日暖阳斜照进来,满屋的书香涌动着潮热的温暖,余蔓蔓从书里抬起头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余涛,今晚去我们家吃饭吧,我妈妈在家包抄手,她做的麻辣抄手比外面店里做的还好吃。她说这话时,余涛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滑动了一下。余蔓蔓这时突然下了决心,嚯地站起来,将书插进了书架,拉起他的手说走!


走在路上,余涛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余蔓蔓奇怪地回过身望着他,他这才说,我在想买点什么东西去你们家,你想想,我是第一次去见你爸妈呢!


哎哟,买什么东西哟,不买不买!余蔓蔓夸张地挥着手,拉着他的手小跑了起来。夕阳下,黄桷坪上两个巨大的烟囱瞪视着他们。


总得有点见面礼呀!余涛要挣脱她的手!


说不买就不买嘛。这也是我爸妈的意见,他们说我们只是耍朋友,耍不耍得成还是另一码事,你要买了礼物去,那就是女婿上门了,不成不成的!


就是嘛,耍不耍得成是另一码事,更应该买点东西!余涛学起了余蔓蔓的话,在重庆这几年,余涛重庆话也会说一些了。两人就笑了。


真不买,你要买礼物,我妈会说我的,她只包了抄手,又没有准备九盘十二碗,你不存心让她为难吗?你要真想跟我耍,你就听我的。余蔓蔓又拖起他的手,吊着他的膀子,往前走。


余涛第一次上门拜访,就真的是空手去的。余成山夫妇很热情,也很吃惊。余涛坐在客厅跟余成山聊天,不过也是余成山问问余涛家在什么地方,家里有多少兄弟姐妹,父母年龄,身体健康状态,这些余蔓蔓都回家说过,这时不过是无话找话,当然也是余成山这当父亲的替女儿进一步考察。很快,香味四溢的麻辣抄手就端上了桌,四个人就坐在餐桌前吃了起来。那真是比外面馆子还好吃的抄手。余涛这几年的重庆生活,几乎吃遍了重庆街头巷尾的各种小吃,尤以麻辣小面、抄手为主,这是重庆本地人喜好的一口,做得很地道,而余涛喜欢它,则是物美价廉,饱肚暖心的,也算打个“牙祭”,毕竟抄手里包的肉虽不多,却也是肉。余妈妈包的抄手皮薄馅多,像饺子一样凸着肚,馅皮好看地交叠着,仿佛领结一样,精致得很。煮在筒子骨熬的高汤里,面皮油腻腻亮晶晶的,裹着的肉馅透着新鲜的肉红色,舀进放了姜葱蒜、油辣子、花椒粉、芝麻等作料堆集的碗里,滚热的汤骤然将各色香味激活,引得人无不食欲大增。此时,余涛将一个滚热的抄手夹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囫囵吞了下去,仿佛喉咙里有一只手在抓一样,真是好吃极了。吃了三四个,余妈妈笑盈盈地抬起头,望向他说味道怎么样?差不差盐呀酱油的?余涛赶紧摇头,说好吃,好吃极了。余妈妈这才呵呵地笑起来,扭头向着余蔓蔓,用亲昵而又无不责怪的语气说,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家里什么都没准备,就包点抄手都待客呀?余蔓蔓咯咯地笑,说我就是要给你们一个惊喜,有抄手不就够了吗?妈妈的抄手就是一绝,待得客也拜得客。要是弄多了,分散您的精力,没一样好吃的,那还更没意思。


就你鬼主意大!余妈妈又转向余涛,说小余,你下次来,孃孃再给你弄点好吃的,今天确实太简单了,你理解一下。


哪里哪里,这就很好,很好吃了,而且,孃孃、叔叔,我更不好意思,我空手上门,什么礼物都没带,真是太得罪了。余涛正在吃碗里的最后一个抄手,滑溜溜地不好夹起。脸上的表情诚恳而尴尬。


没事没事,又不是过年过节,带什么礼物,我们都不讲究这些老礼,只要你和蔓蔓耍得来就各自耍。礼物不礼物的就别放心上啦。余妈妈快人快语地说。


小余,你还来一碗吧,老余呢,你还要不要?余妈妈看见桌上的男人都吃得快,忍不住问。


还有多少?余成山抹了抹冒油的嘴问道。又嘿嘿地笑起来,说你这小余老余地叫,仿佛我们就是一家人呢?


多着呢。余妈妈将盛装抄手的筲箕晃了晃,满满的,可不少。


都煮了,我们爷儿俩吃了它。余成山挥挥手。余妈妈和余蔓蔓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余涛也赶紧说,怕吃不下哦。余涛其实还真没吃饱,因为太好吃了,好吃的东西总是想多吃点。


没事,煮!余成山说这煮抄手的工夫,咱爷俩喝一杯酒。说着取了两个小玻璃杯,一人倒了一杯酒。余涛赶紧说淑叔,我不喝酒。余成山端起杯子说,男儿哪有不喝酒的,要当我的女婿,陪我喝杯酒不过分吧,来来来!将酒杯递到了余涛手里。


那个晚上,余涛陪余成山喝了两杯酒,又吃了两大碗抄手,吃得太饱了,以至于差不多一个月,余涛都不想再吃抄手。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不仅伤胃,也麻木了味蕾。只是,从这以后,便治癒了余涛饿饭的毛病,因为自那以后,几乎每个周末或者不是周末,只要余妈妈弄了好吃的,都会叫余涛一起去吃,什么麻辣火锅,水煮鱼、鸡鸭牛羊肉汤锅、还有回锅肉等等,好吃的东西多了去。


据说,余成山对他的评价是,这娃儿可以,耿直!而余妈妈则叹息一声说,这娃儿也可怜,还饿饭呢。当然,余涛最先听到的是余蔓蔓转述余成山的话,那是对他的肯定,他们的交往似乎得到了认可。关于余妈妈的话,余蔓蔓则说,妈妈没有说什么,语焉不详地一代而过,而后来结婚后每一次口角拌嘴,她都会搬出余妈妈的话,而且开头就是:我妈妈第一次见你就看得准,说得对,你就是饿饭的!


是,我是饿饭的,我就是上你们家讨饭的。顶多反驳这一句,余涛就再无反击之力了,余涛也为自己羞赧,三大碗,余成山吃了两大碗,还余一碗在桌上,余成山打着饱嗝说,小余你吃了,年轻人多吃点!你看我吃得太多了,他拍打着肚皮。余涛其实这时已经饱了,可眼睛还是饿的,那种饱足感还没有传到视神经那里去。他摇了摇头,说我也吃不下了!


吃嘛,年轻人多吃点无妨的,吃,吃了你就是我女婿了!也许是余成山喝了酒的缘故,余成山忘记了两人是第一次见面,他像惯常的重庆人一样热情地劝饭劝酒,也有一种忘乎所以地“赌雄”。余妈妈在一边站着,喝止余成山,说你为老不尊,简直不可理喻!


余涛却说,有叔叔这句话,我吃得下去!他果然就吃了,吃到最后想吐,但万幸的是,他居然没有吐,在最先的饱胀感后,慢慢有了舒服感,他这顿饭,吃得太幸福了。


那还不是为了你!有时余涛也这样说一句,但余蔓蔓立马“哧”地一笑,说为了我,为了我也还是你吃得,你要吃不得你会吃吗?


一语破的,再也不能说了,余涛只好不再说,此后的口角,基本就以此语作结。


第七章:


至于饿钱,那是在婚后表现出来的,也是余妈妈总结出来的,她说,饿过饭的人必然饿钱!当时她还劝余蔓蔓,省钱也不是什么坏事,过日子都得俭省点儿!


那是个什么日子呢?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余蔓蔓事先都放过话了,她要一支玫瑰花,不多,一支就行了!当时余涛说,一周年一支,两周年二支?余蔓蔓没领会,仍点着头。而余涛则哈哈大笑说那不是很“二”吗?会意过来的余蔓蔓咬牙切齿地追着要打他,余涛就是被这样追着出的门。余蔓蔓闲着无事,随后也出了门,无意发现余涛在前面不远处溜达,便紧一步慢一步地遥遥跟在他身后。浑然不觉的余涛走过一家新开张的门店停了下来,那个门店前顺溜排着两溜儿花篮,篮子里有玫瑰、百合、康乃馨、富贵竹,而店门前有一个垃圾桶旁边倒着一个花篮,地上散落着包装花束的纸及捆扎彩带,余涛看了看店里的人,又看了看外面走动的行人,忽然伸出手,从花篮里挑选出一支红玫瑰、一支白玫瑰、一支黄玫瑰,又捡起地上的亮闪闪的包装纸和捆扎彩带,然后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了。余蔓蔓捂住了嘴巴,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如果不是自己嫌丢人,余蔓蔓一定会冲上前去给他一耳光,将他手中的花踩个稀巴烂,出一口恶气!


恶气是在家里出的。在外面漫无目的的闲逛了一圈,余蔓蔓心情恶劣,连最心爱的书都不想去看了,她便心绪复杂地回了家。听到开门声,余涛一声“老婆回来了”就到耳边了,殷勤备至地给她拿了拖鞋,然后笑嘻嘻地、变戏法似的捧出一束花!


那是一束漂亮的花儿。紫色的锡铂纸缀满了亮闪闪的金色小星星,粉红色的捆扎彩带紧束着红白黄三枝玫瑰,玫瑰半开半闭的,正是最美的时候,花瓣上的水珠也是亮晶晶的,散发着湿润的香气。


老婆,你要的玫瑰花,不是一支,也不是两支,三支呢!喜欢吗?余涛喜滋滋的声音。


喜欢,你他妈的太让人喜欢了!余蔓蔓怒火烧心,吼了起来,一手猛地一拊,将余涛捧着的花束打落到地上。余涛一愣,问你怎么了,就要弯腰伸手去捡,余蔓蔓猛地一脚踏上去,踩在了余涛的手背上,余涛负痛大叫,直起身来双手猛推余蔓蔓,余蔓蔓后退两三步才稳住了身体,之后,脸色发青的她冲上来,将红白黄三枝玫瑰踩踏一通,嘴里胡乱地叫着:你个吝啬鬼,一枝玫瑰花值多少钱,你就要去垃圾堆去捡!她伏在沙发上,痛哭失声。


不知过了多久,是余涛拿水清洗余蔓蔓被玫瑰刺扎伤的伤口余蔓蔓才睁开了眼,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有多处被玫瑰刺划过的痕迹,而余涛的手背上有一处明显的淤青。她用手指触了触,余涛负痛一躲,余蔓蔓忍不住骂道:活该!余涛则眼含泪花儿说,老婆,对不起!


晚上去父母家吃饭时,原谅余涛的余蔓蔓已经笑颜逐开了,只是在跟母亲一起洗碗时余妈妈看到了女儿手臂上的伤痕,吃惊地问是怎么了,并无多少心机的余蔓蔓把余涛去垃圾堆捡玫瑰花送给她的事当笑话讲了出来,听完之后,余妈妈追问了一句,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要不是亲眼所见,那么漂亮的花,我还真以为是他买回来的!


余妈妈心痛地叹息一声说,饿饭的人必然饿钱!以后吃的东西自己买吧,别让他去垃圾堆给你捡来。


哈哈,不至于吧!余蔓蔓觉得母亲太敏感了。可她还真记住了这话。那是因为余蔓蔓发现一进超市或菜市场,余涛的眼睛始终盯在蔫儿八叽的打折蔬菜、水果上,专门去打折区挑挑拣拣,还理直气壮地说,还能吃,便宜一半呢!


谁不知道新鲜的蔬菜水果更有利于健康啊?余蔓蔓没好气地说。


我们的身体健康着呢,好着呢!


余蔓蔓给他一个白眼,真是饿钱的!余蔓蔓冲口而出。


你不饿钱拿钱给我花呀!你不饿钱,我的钱不都给你了吗?余涛振振有词。余蔓蔓说以后不要你买菜买水果。余涛脖子一扭,答道,不买就不买,你以为我想买啊。但是偶尔也有不方便的时候会让余涛去买,余涛买回来余蔓蔓看了又看,虽然菜看起来并没什么,包装袋上并没有红色、绿色的捆扎带,但标签是撕过的痕迹,那说明包装袋上标明打折蔬菜的绿色、红色捆扎带是被余涛弄去的。余蔓蔓嘀咕一声“真是饿钱的!”也就算了,照样炒菜吃,煮汤喝,削水果!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余涛的腿被病痛折磨着,他不饿钱谁饿钱啊?余涛真的不想把坏死的股骨头做手术换了吗?那还真不是,余涛内心有个声音在说,自从医生下达确诊通知书的那一天起,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做手术,连做梦都想。可是他没有表露出来,也不敢表露出来。他爱着这个家,不管是余成山家,还是他们自己的家,他都贪念着这些人在这有形的家散发出的温暖。他害怕一旦表露自己的想法,那些温暖都统统弃他而去。


余涛有一个秘密,男人的秘密,其实也不算秘密,这年头谁没有个小秘密、小隐私呢。余涛私存着一笔钱!这算隐私算秘密吗,几乎不算,可是也不能让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知道。这要知道了,余蔓蔓一定要闹翻天。


余涛存下来的这笔钱,是为数不多出公差补助,还有论文稿费奖励什么的,开始的想法很简单,自己的工资卡全部交给了余蔓蔓,供房也好,买奶粉也好,都是给自己的小家庭作了贡献。而抚养自己二十几年的双亲大人用什么回报呢,何况还有求学时哥哥姐姐的帮助,他们有困难也应该伸伸手。指望余蔓蔓,那就算了。余蔓蔓虽然不饿钱,可并不是不知道钱的重要性,进她口袋的钱再要出来,实在不太容易。结婚第一年回余涛老家,两人都有些兴奋,余涛说还是买点东西回去吧!余蔓蔓点头说,我知道怎么准备,你就别管了。余涛暗喜。回去时确实大包小包拎了好几包,可到家打开一看,一家子人都傻眼了。喜糖、瓜子花生一大包,那都是他们结婚时请客剩下的,当时是余妈妈收捡起的,现在派上用场了。可是时间久了,奶牛糖粘在糖纸上不肯下来,瓜子花生回潮了,一点都不香。递给来家探望的邻居吃,他们边吃边笑,用揶揄的口吻说:看,余涛两口子感情多好,糖纸都撕不开。而瓜子花生还是余大娘赶紧烧火,在灶上炒一炒才能吃了。衣服两大包,有给余涛爸妈的,有给哥哥姐姐的,可全都是余蔓蔓爸妈的旧衣服,虽然有些衣服也还不错,能穿,可是农村人都有过年“穿新”的习俗,余大爹当时就火了,沉着从说旧衣服,谁稀罕?余大娘赶紧打圆场,说这些皮衫、棉袄都是好料子,新不如旧,回去谢谢你爸妈。余蔓蔓这才笑了,委屈地说,爸妈准备了很久,有些衣服连他们自己都舍不得穿。想着如果拿钱去买些便宜货,还真不如这些呢!是啊,是啊,我们农村人,不讲究,穿起做农活儿,只要暖和就行!余大娘看着眼前的儿媳妇,虽然心里一肚子火,却硬是憋着没发。余蔓蔓非常感激婆婆将父母一辈子积存下来的各个时代的旧衣服笑纳了,家里腾空了两柜子,这两个在工厂里待了大半辈子的城市小市民曾经为那些丢了可惜的衣服发愁,现在有了这个农村女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最让余涛气愤的是,余涛要给哥哥姐姐家的孩子发压岁钱,人家孩子“舅母、婶子”的叫得多亲热啊,可余蔓蔓一个人给十元钱!十元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还值钱,九十年代就不值钱了,进入新世纪了,还拿十元钱来打发人。还是在外面混大世界的人。余涛立即觉得自己的脸皮被余蔓蔓撕了下来甩在地上,被人千踩万踏。可是余蔓蔓浑然不觉,她笑呵呵的,照样吃、照样喝,还说山里的空气好、山里的菜新鲜,山里的水好喝,是甜的。她就不知道,余涛的心里是苦的!


余涛只得悄悄拿出自己的私房钱,递给父母,递给哥哥姐姐,递给侄儿侄女!赔着小心道歉,请他们别跟余蔓蔓一样,她就是小市民的女儿,不懂乡下人的规矩。余大娘说,其实没什么,这些旧东西虽然不添喜庆,但都是好东西,面料摸得出来的。哥哥姐姐接了钱心气也顺了,是啊,那些东西真还不坏,不管是在家干活儿,还是出门打工都用得上的,很实惠。甚至还有邻居来找余大娘讨线手套、棉手套、帆布手套,称赞说他们家有一个城里的儿媳妇带回来的劳保手套真是好得很。余大娘就欢天喜地拿出一双双来,打广告似的说,蔓蔓带回来不少呢,再需要又来拿啊!事情在这里,喜庆的气氛才有了一些。


回重庆后余涛曾就这个问题和余蔓蔓探讨过,说自己一年最多也就回去一次,不要那么抠!


余蔓蔓没好气地说,抠,我抠吗?几大包拿起回去,全都分光了,一件都没剩回来,我还抠!难道你去垃圾堆捡玫瑰花,去超市买打折蔬菜就是为了回去在家人面前装大方吗?


我那不是装大方,只是不过分!


过分,我还过分?那你们乡下规矩,新媳妇进门要给喜钱的,哪一个给了的,你妈给的,还是你姐你嫂子给的?余蔓蔓不依不饶。


是我叫他们不给的,我给他们说,我们在外面都有工作,总比他们要好一点儿。余涛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他们回去,家里人压根儿就没这打算,原因只有一个,余涛读书用了他们大钱的,一家子节衣缩食都给了他,因此,只有他欠他们的!


余蔓蔓“嘁”的一声表示不屑,我们比他们好点儿,他们喝水吃菜要钱吗?他们买米买面吗?他们扔垃圾要钱吗?他们供房吗?都不要,我看他们比我们压力小得多,我还真羡慕他们那样的日子。


羡慕?要是再住一个星期,恐怕你都不愿意了!


那是,余涛,说老实话,我一分钟都不想在那里待,我是看你的面子才待了五六天,你不知道那床、那厕所,要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真是受罪!


余涛认为余蔓蔓说厕所恶心还可以接受,农村的厕所没有化粪池沼气化,看不得也闻不得,可要说床恶心,还真不能接受。余蔓蔓睡的床,是余涛母亲陪嫁的雕花大床,那可是余涛外婆的外婆的外婆的陪嫁床,传好几代人了,怕有上百年了,可算老古董了。再说床上铺的盖的,都是新的,何来恶心之说。余蔓蔓嫌恶地皱皱眉说还不恶心,你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几年当然不觉得,那屋里黑洞洞的,那床躺下去咯吱着响,捞开一看都是稻草,我身上鸡皮疙瘩直冒,还有床下,那个灰多得哟,可能几十年都没有打扫过,不知有多少细菌。


胡说。余涛无可奈何地回了一句。这个倒是事实,父母七十来岁了,都老了,哪有那么多精力来做这些,农村人压根都没有这么多讲究。他不再说话,不想再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了,他们来自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生活阶层,谁都说服不了谁,只能这样,没有办法。但是余蔓蔓却突然兴奋起来,她说,你妈妈的床被你说得那么神乎,百多年的老物件,家产你就要这个噻!


你休想!余涛横她一眼,气鼓鼓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当初余涛读大学时对家里是有过承诺的,因为上大学花费太大了,如果余涛执意要上,一是结婚家里不再拿钱,二是家产不得再分。现在余蔓蔓提这个,那不是添乱么?


可是第二年春节余蔓蔓回家就跟余大娘提了床的事,说自己的婚房都是爸妈出的钱,您出个床不算为难吧!这确实为难了余大娘,这床是她娘家的规矩,只传女儿的,因此在余大娘手里,得传给余涛姐姐才算是正出。余蔓蔓不懂规矩兀自提出要床,这实在为难人。可余蔓蔓听了余大娘的解释又冒出一句,我也姓余啊,您就算我是您女儿,余涛是您女婿。这让余大娘哭笑不得,最后只得说,我们都还有口气在呢,谁都不得打主意!


可是上上年前,余大娘一口气不来就过去了,临终时对大哥说,那床就给蔓蔓吧,我们农村穷家薄业,亏欠了人家城市姑娘。


这遗嘱哥哥嫂嫂们都没意见,按照祖上规矩,反正他们也没份,但是姐姐有意见,姐姐扑在余大娘身上哭得死去活来,说老妈太偏心,嫌贫爱富,向着城里儿媳妇。余涛赶紧拉了姐姐说,你要就你要,一个破床值什么?我还不稀罕。姐姐说你说了不算,要蔓蔓来说。余涛说你真是死脑筋,要她说什么,这么远,你以为她真要扛回去?


没想到余蔓蔓等余大娘上了山下了葬就到处找人来看床,说这是婆婆许了她的,她有权处理,惹得姐姐又寻死觅活的。余大爹看不下去了,顿着足拍着胸说这是我们老俩口的婚床,我还没有死呢,谁都不能动,要动就从我身上踏过去。这话说得痛心疾首,余蔓蔓听后怔住了,她埋怨自己没做好余涛父亲的工作。而且余大爹还强调,这床是传下一代,不是卖,任何人要卖就没有继承权。余蔓蔓就彻底傻眼了。这才悻悻而回,再也不提那老床的事。


余涛存私房钱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一个人在外面混社会,总还得有同学朋友嘛,就是AA制聚会也还要“A”得出来自己那一份。余涛在重庆有一帮同学,还有同学兼球友的篮球队,总有三五个合得来的死党。踢一场球下来,喝一瓶水,吃个老火锅的钱还是要有的。可是余蔓蔓不这样想,她总是说打球就打球呗,一定要去吃吃喝喝,打球不就联络感情了吗?世界在余蔓蔓眼里,真是单纯得可以。不错,打球是可以联络感情,而且球场上除了喝水也不能吃别的,也不可能啃鸡爪子鸭脖子喝脾酒什么的,但是一场球打下来,总有个摆摆龙门阵聊聊天的时候。何况,别人都在散场的时候说,走,今天我请客!余涛觉得说这话的人很牛气,仿佛大人物的样子。别人都轮一圈了,余涛兜里没钱,不敢吱声。又一次打球的前一夜,余涛说出来,商量的口吻,余蔓蔓眼皮都没抬一下,说最讨厌这样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


酒肉朋友?怎么是酒肉朋友,起码也是同窗同学加球友。余蔓蔓看他一眼说,本质还不是一样吗?那肯定不一样的。又没请我去吃过!余蔓蔓补充一句。余蔓蔓偶尔也请自己的同学、朋友小聚,花钱不多,也热闹,每次余涛都作为服务生参与了的。而余蔓蔓的朋友、同学请客也会邀请余涛,说余涛是个细心的人,有他在场会省很多麻烦。但余涛的球友们说难得出一身汗,又要洗又要换的,没有女人潇洒一点。余涛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就放弃了,知道说也没用。第二天早上余蔓蔓却拿出200元钱,说去吧,你每次吃别人的,也好意思。200元,酒钱都不够,余涛说。你不能找个节省点的地方啊,去那种喝酒不要钱的,或者买一送一的。余蔓蔓的嘴巴连珠炮地响着,余涛接了钱,没有说话。那天上班时,刚好来了一笔论文稿费,加上自己兜里的零用钱,也有八百多元,那场球打下来,余涛也很豪气地一挥手,说走,我请客!可那晚吃下来花了一千多元,余涛是把身份证押在那里,第二天找公司财务借了几百元才取回了身份证。所幸球友们都喝醉了,没有发现,而余蔓蔓虽然那月发现他工资卡里比平素少了几百元钱,也没有追问。不过余涛也总结了经验,口袋里没有两三千元,最好还是不要豪气干云地说走,我请客!即使没有现金,信用卡也应该有一张的。


余涛就是办了一张这样的信用卡。几年刷来刷去,里面现在还有一万多元。但这钱与15万元甚至更多的手术费相比,简直杯水车薪。余涛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后悔来着,心里想公司同事们给的钱还是不应该给余蔓蔓说,余蔓蔓一知道就等于进了家庭公共账户,她一定要找自己要,自己要是不吱声,就可以存在自己隐秘的银行卡里。


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餐,余涛还是把叠得整整齐齐的钱推到余蔓蔓面前,说拿去存了吧!余蔓蔓摸了摸钱,又拍了拍,推回来说,放在你那里吧,万一有什么事要应急!


余涛奇怪地看着她,这女人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开通,请客都只拿200元出来,现在却要在他身上放一万多元,这不奇怪吗?曾几何时,她这么大方过!


不,还是放你那里,存起!余涛又推过去。


说放你那里就放你那里嘛,我是怕,万一你走在路上有个磕呀碰的伤着了,总得有点钱应急!你说不上班吧不现实,去上班吧,我还老担心你!哎!余蔓蔓忧心忡忡地叹息一声。


妈妈,爸爸动手术,我有钱钱!儿子抱着储蓄钱币的猪宝宝出来了。这里面有我的押岁钱、零花钱,都给爸爸治病!儿子奶声奶气地说。


儿子乖,儿子长大了!余蔓蔓俯下身子说,现在爸爸还不需要这个钱,等需要的时候咱们再砸猪宝宝。


妈妈,不用砸猪宝宝,我知道,这里有个出口!儿子打开开关,叮叮铛铛一阵乱响,硬币掉得满屋都是。


呵,好多钱钱哦!儿子兴奋起来,蹲下身去捡。余涛看着这一幕,眼角潮湿,他转身拄着拐杖出门上班去。他的儿子,多乖巧多懂事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轻薄得如一页页的台历,轻轻一翻就过去了,沉重得如一座座大山,余涛余蔓蔓被压在山底下,残喘老骥伏枥。


炎热的七月,城里蒸腾着暑气。余涛现在拄单拐了,不是腿疼的情况有了好转,而是腋窝汗水洇湿,被拐杖摩擦伤及皮肤,也是钻心地痛。因此改用单拐,减轻擦伤的疼痛。而且每天固定的公交线路,固定的时间也相对固定地碰见一起上公交车的人,他们自发的让他先上车,给他腾座位,这温情的、友爱的一幕天天上演着,颇让余涛感动。


余蔓蔓在上班的路上接到余涛姐姐的电话,说她的儿子考上大学了,月底办升学酒,请他们一家人回去,热闹一下!余蔓蔓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这大热的天,怎么回呵,我扶着一个跛子,拉着一个小子,坐公交车、坐火车、坐中巴车,还要坐摩托车才到得了家,困难不是一般的!姐姐说,我知道,你一个人拖一个拉一个的,是很困难。余涛现在怎么样了,我们也不知道,就想他回来我们都看一下。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余蔓蔓就火山爆发了:那你们怎么不来看他?还是亲兄亲姐的,哪一个来看他一眼了,现在你们喜事临门了,要人来分享锦上添花,你们兄弟有难,有谁帮衬过?余蔓蔓连珠炮放了一通。


哎呀,蔓蔓!余蔓蔓听着姐姐那焦心的声音,仿佛看到姐姐焦眉皱眼的样子,本来报告的是一个喜讯,结果被余蔓蔓又弄到了余涛那令人痛心的事上去了。


蔓蔓,你听我说。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情况你也不是不了解,老爷子八十八岁了,天天要人守着,递水送饭,离不得人,他那个老年痴呆症,治也治不好,也没钱去治,一转眼儿都要出事,大哥大嫂都出不了门。二哥二嫂是在外面打工,你二嫂又超生了一个,带崽儿要人,你二哥一个人打工养活一家五口人,连给你二嫂买猪蹄子发奶的钱都没得,你说他难不难?又说我嘛,也是没来看你们,确实也对不起我的亲兄弟,可你们城里人都知道高考是全家人参与的大事,我们农村人没有城里人那么大的劲头,可也还得尽力为崽儿尽点力吧……


电话那边还在“叭叭”地说着,余蔓蔓的火气慢慢压了下去,最后她无奈地说,好吧,姐姐,你别说了,各有各的困难,我理解。你问问余涛吧,如果余涛说回,我们就回吧!


电话那边的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我打给他的,他没有接,长途电话费贵,我不再打了,你们自己商量吧!电话挂断了。听姐姐的声音是生气了,皮球踢回余蔓蔓脚前。余蔓蔓感觉阵阵眩晕,这重庆的桑拿天气,真是鬼热鬼热的!


余蔓蔓下班回家路上买了个十来斤重的大西瓜,8角8一斤。虽然大了些,一天两天都吃不完,至少得吃三四天吧,可余蔓蔓图的就是西瓜便宜,冰镇后解渴消暑,何况儿子和余涛都喜欢吃,每天晚上吃了饭,洗了澡出来,儿子穿着小裤叉光着身子在客厅里拍着手跑:吃西瓜啰,吃西瓜啰!等余蔓蔓将冰镇西瓜拿出来切了端到茶几上,儿子便迫不急待地捧了西瓜送到余涛手里,嘴里喊着“爸爸吃西瓜,爸爸吃西瓜!”然后自己也拿了西瓜,“咔喳、咔喳”地啃起来,客厅除了电视的声音,就是咔喳、咔喳的啃瓜声音,每次听到这声音,余蔓蔓总想起鲁迅先生笔下少年润土的描写,獾猪在月下瓜地啃瓜的声音,余蔓蔓没有乡下生活经历,也没有见过獾猪,但她觉得那样的生活很美,甚至偷啃西瓜的獾猪也是可爱的。她甚至都亲昵地唤儿子小獾猪了,儿子屁巅巅地跑过来,奶声奶气地问她,妈妈,小獾猪可爱吗?当然可爱!余蔓蔓柔声回答,抬手揩去儿子嘴边的瓜汁,和他头抵头抵了一下,儿子嘻嘻一笑,快步跑到余涛身边,嘴里说,爸爸,我们抵昂昂!余涛也低下头来,父子俩额头对额头,羊子抵角似的顶起来。这是多么温馨、幸福、美好的一刻,余蔓蔓对生活、对工作、对人生所有的不满、怨怼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人生的所有意义都在这里!儿子在这时突然撤退了,又笑嘻嘻地跑到余蔓蔓身边,他拉着她的手说,妈妈,我们养一只小獾猪吧,同学们都有小宠物,我也要有!


养一只小獾猪!余蔓蔓和余涛都呵呵地笑起来。余涛说,那些野物,太臭了,不能养!余蔓蔓赞同地点点头,说儿子,咱们家太小了,它活动不开,会闷死的!


儿子眨巴着眼睛,无限神往地说,我可以带它上幼儿园呀?


那可不行,学校哪个同学带了小宠物了?余蔓蔓耐心地解释。


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一只小獾猪啊!儿子舍不得放弃。


你是我的小獾猪,那就让爸爸做你的小獾猪吧!余蔓蔓想让儿子转移注意力。


嘿嘿,爸爸是大獾猪!儿子高兴起来,他在小小的客厅里跑着,叫着“大獾猪,大獾猪”,余涛也嘻嘻地笑起来,一家子都觉得极有乐趣。


这天晚上余蔓蔓没有亲昵地喊“小獾猪吃西瓜啰!”而是直接喊“儿子,把西瓜拿给爸爸!”自从余涛患病以来,在家里,能不让余涛走动就不让他走动,比如煮饭、洗碗这些活儿,基本都没有让他做。但是今天很奇怪,余涛吃完饭,站了起来,说你带儿子洗澡去,我来洗碗!余蔓蔓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哪要你动手,就三个碗两个盘子一个锅,我几下就洗了。但余涛什么都没说,趔趄着端了碗筷盘子走到了洗碗槽旁,默不作声地洗起碗来。余蔓蔓这才惊觉,今天晚上在饭桌上,他们几乎一直沉默着,都没有说什么话。虽然余涛以往话也不多,但今天的情绪确实也是反常的!余蔓蔓一下子想起来了,余涛姐姐的电话,他们一定通过话了!


儿子懒洋洋地走过来,也许是受了他们情绪的影响,儿子今天似乎也沉默了些。不过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啃了两口西瓜,儿子又兴高采烈的了。他说妈妈,我今天看到小獾猪了!余蔓蔓惊奇地问在哪里看的?


今天外公给我看动物卡片,那上面就有啊,头小小的、嘴尖尖的,小眼睛、小耳朵吔,外公说动物园里有,妈妈,我们去动物园吧!儿子仰着头望着她,满含期待。余蔓蔓真想答应儿子,她不忍心拒绝那清亮的眸子。儿子一岁的时候去过动物园,那时候能有多少记忆呢。这两年都没去过,想想真对不起儿子!


咱们,回爷爷家去看獾猪,好吗?余蔓蔓悠悠地开口!


“哐啷”一声,一只碗掉到磁砖地板上,刺耳的声音吓住了儿子。


没事没事,这叫“碎碎平安”!余蔓蔓扭过儿子的头,拍着他的小脑瓜,安慰着。


你真要回去?!余涛惊愕地转过身,望着她,手里捏着摔成四五块的碗。


当然,你不想回去吗?余蔓蔓莞尔一笑,说吧,你回来就不说话,还主动去洗碗,你有什么企图?


嘿嘿,我能有什么企图,就怕你火气大了,伤了身体!余涛背转身去抹灶台,开心地笑了。


你还关心我的身体,我就怕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余蔓蔓也笑起来,她拿一块西瓜送到余涛嘴边咬了一口,自己也咬了一口,这冰冻了的西瓜真是好甜啊!


周末,余蔓蔓一家三口回黄桷坪母亲家,她将回余涛老家的决定告诉了母亲。母亲并没有余蔓蔓故作轻松的高兴,而是叹息一声说,蔓蔓,不是我说你,小的小,病的病,你一个人这么大热的天,真是找罪受!


余蔓蔓笑笑说,妈,您别担心!余涛想回家,腿再疼他都会克服,有动力嘛。小崽儿呢,说起去农村老家看獾猪,兴奋得瞌睡都不睡,他们都有动力,我也有动力噻。


有动力?!你那是理想主义,走在路上你就知道苦头了。余妈妈摇摇头,她是真担心,她活了大半辈子,她能不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点点难”的道理?虽然那是老话,现在交通也发达,可毕竟是两个都需要照顾的人。


哎呀,妈妈,你不要想多了,这可能是我们这个家庭以后的新常态,你就让我们接受一次考验嘛!余蔓蔓半是撒娇半是请求,从内心里说,她希望得到父母的支持。


你们在说啥子?一个个都皱眉皱眼的?余成山从洗手间出来,经过厨房。


说啥子,你那个宝贝女儿,要带着一家子回乡下老家去,吃他姐姐儿子的升学酒,你说是不是找罪受?余妈妈横了一眼丈夫,没好气地说。


这有啥子嘛,刚才余涛也在说,回去就回去,都高高兴兴的。多准备点糕点、水果,多带点钱就行了,哪像你,一辈子就在重庆城里呆起,走哪里都怕!余成山揶揄起老婆来。


那也是哦,我没胆子走,那你带我走噻?余妈妈不客气地回敬道。


要得,要得,等他们一走,我们也出门,我带你出去避几天暑,重庆这天气,真是太热了,受不了。余成山摸着腆起的大肚腩。


好,那要走出重庆城哦,跟你二三十年了,你还没带我出去见过世相呃!余妈妈叹息一声。


肯定出重庆城噻,贵州那边就凉快,离重庆也不远,好多人都在那边避暑!还有四川的九寨沟、峨眉山,也不远噻,想去就去,别像余涛一样,腿坏了,想去都费力!你想想多难受!余成山也叹息一声。


唉,去嘛,去嘛!余妈妈妥协了。经余成山一开导,余妈妈想通了,女儿不过是不想让余涛为难,这孩子遭了那么大的难,顺顺他的心意也不为过。


第九章:


第二个周末正是起程的日子,余妈妈打电话给余蔓蔓,余蔓蔓正在清理行李,余妈妈问她准备了些什么,余蔓蔓说就带几件换洗衣服,吃的东西在路途上买就是。余妈妈“哎呀”一声,说在路上买,那好贵哟。你等等,我去超市给你们买一些送过来。余蔓蔓也“哎呀”一声,说来不及了妈妈,我们马上要去火车站,在网上订的票。再说买些这样饮料那样水果的,沉重得很,我只有两只手,拿不走!余妈妈赶紧说好嘛好嘛少买点少带点,一会我们在火车站汇合!说完就急急地挂了电话,嘴里又老余老余地叫,要他跟着去超市。


余成山两口子赶到火车站时,余蔓蔓带领的探亲队伍也刚刚到达,正站在阴凉处呼哧呼哧地喘气。余成山背着一个简易背包,余妈妈将背包拎下来,如释重负地笑着说,幸好赶上了,来,蔓蔓,赶快背上,路上肯定用得上,余成山又塞给余涛一千元钱,说宽备窄用。余妈妈又说矿泉水之类的太沉重了,就在路上买吧,再贵也要买来喝。说毕大家便挥手作别。


余蔓蔓选择的是动车,这样路途上的时间要短一些。动车是才开通不久的,据说舒适程度可与飞机相比。进了车厢,冷气带来了清凉的舒适感,没有老火车上惯常的异味,确实是一种享受,儿子的脸上充满了欢喜,欢欣雀跃地在座位上爬上爬下,在过道上蹦蹦跳跳。坐在了坐位上,待余涛回家的急切心情平复一些,待儿子坐动车的新鲜感过去,饥饿感和疲倦感就不期而至。在儿子希冀的目光下,余蔓蔓打开了母亲的背包。


包里的东西真是太丰富了,有儿子爱吃的八宝粥,有余涛爱吃的鸭脖子、豆腐干,还有面包、饼干、苹果等,以及袋装的湿巾纸。妈妈想得太周到了!余涛忍不住说。儿子则大呼小叫地,小脸儿又兴奋起来,拿起八宝粥,抓起饼干抱在胸前,又腾出手来去抓鸭脖子,余蔓蔓和余涛看着直笑。怀着感恩的心情,一家子便分享着眼前的美食,其乐融融的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一页页,像翻开的书页,心情惬意而安适。


动车到站后,又上了通往县城的长途大巴车,然后再转乡镇的中巴车,最后是抵达余家坝村的摩托车,一路交通工具不断变化,也改变着探亲队伍的情绪。儿子神情萎靡,在中巴车上出现中暑症状,喝了藿香正气液后一直蔫蔫的;余蔓蔓是隐忍的,克制着内心的不耐烦,母亲说她“理想主义”“自讨苦吃”的话在她耳边响了几百遍;只有余涛是越来越兴奋,他一路都在说着这样那样的变化,连县城的垃圾桶换了颜色他都看出来了。他有两年时间没回家了!


自从腿疾被确诊以来,他再没提过回老家的事,这次姐姐的电话邀约,他也是一口回绝的。他实在没有勇气拄着拐杖出现在乡亲们面前。瞧瞧,曾经是山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如今都变成什么样了?他一想到乡亲们开始惊讶的、继而探询的、最后怜悯的目光就很气馁,在那些颓废的日子里,他甚至希望自己死在重庆这座给了他希望、给了他慰藉又给了他无限伤痛的城市,永远不要面对乡亲们,让他们遗忘吧。但是姐姐的话还是给了他沉重的一击,姐姐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你以为只有你过得难吗?你以为除了老爹及哥哥们念起你,还会有谁在乎你吗?余涛恼怒地吼起来:你明明知道我是个瘸子,这么远的路,我怎么走得回来?姐姐却毫不客气地回敬道:谁要你走路了?一路都是车,村里的公路去年就修通了,一直通到家门口。你回来感受一下吧,村里变化挺大的!姐姐的声音软下来,你再不回来见老爹一面,恐怕就再也见不着了!余涛心里已经很痛了,但嘴上还是生硬的,很冲地回答: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我死也不想回来丢人现眼!如果不是余蔓蔓主动说起回老家,他是不会跟余蔓蔓提这事的,他才不愿意去看余蔓蔓的脸色,何况一路奔波之苦,余涛自己也能想象有多难受。但奇怪的是,余蔓蔓居然那么坚定地支持他回家去,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坚冰却在消融。


老鱼和余蔓蔓的交流在继续,余涛是知道的。余蔓蔓今年用了一款智能手机,小米的,她说是单位搞活动抽的奖,但是,在她的手机QQ上,余涛发现了她和老鱼的对话,老鱼问她,手机怎么样?余蔓蔓回答,还行。谢谢你!后面又是诗啊、小说的交流,但那些所谓文学讨论却让余涛感到心烦。余涛问她为什么,余蔓蔓说,她告诉过老鱼自己用新手机了。余涛忍耐地问,为什么要谢谢你!余蔓蔓的回答是,人家关心你,你不得谢谢人家,口头话而已。她脸不红色不变,说得云淡风轻。但第二个晚上,余蔓蔓再次进卫生间洗澡后,余涛再翻看那些聊天记录,发现她和老鱼的聊天内容都删除了。当然,别的QQ对话及QQ群的内容也不在。没有,即意味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余涛放下手机,想质问,但一直到现在都没问。他不想吵架。而他也感受得到,余蔓蔓不想刺激他。他们很久没有身体上的交流了,语言的交流愈加小心翼翼起来。


村子里并没有什么人出来迎接,天气太热,又是正午的时候,人们都在屋子里纳凉。余涛拄着拐杖,余蔓蔓一手拎着背包,一手拉着儿子,沿着街荫,向余家老宅走去。余涛拐杖“笃笃”的声音单调而刺耳,有几家的孩子身子半探出出门,一晃又缩回了门里。没有人认出余涛。


余涛推开家门,大声地喊了一声“爸!”声音干涩,激动让他声音干涩。没有应声,余涛正待往里屋走,旁边的门“叽嘎”一响,钻出来一个头发花白,面孔黝黑的人,仿佛刚去了非洲,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烁着惊喜交集的光芒。是余涛的大哥!看见余蔓蔓和儿子站在阶檐下,大哥惊喜地喊,秋芬,快端凉水来!涛子一家回来了。他快速地将他们迎进了门里去,说你们真回来了呀,这么远,这么热,你姐说过,我都不相信。余涛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模糊的叫了一声什么,他一下子站起来,要去父亲房间。大哥慌乱起来,又急急地喊秋芬。秋芬大嫂端了一盆凉水放在余蔓蔓面前,笑嘻嘻地用埋怨的口气说,都在眼前,又喊什么?大哥说赶快去把爸屋里收拾一下!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隐瞒的?!秋芬不满地横了大哥一眼,大哥尴尬地说,告诉过你们的,爸现在很恼火,经常大小便失禁。


余涛一下子明白了,他对余蔓蔓和儿子说,你们先歇一下,不进去,我先去看看。


跟着大哥穿过堂屋,余涛去推厢房的门,大哥说,爸现在没在那屋住了,他说他拉屎拉尿的,把百年老床糟蹋了。自从余大爹出现大小便失禁后就主动提出来搬进了偏间里。


一推门,一股恶臭迎面扑来,余涛屏住呼吸抑制着呕吐的冲动,他赶快打开窗户,父亲眨巴着眼睛,看了好一会,眼里猛地涌出了老泪,嘶哑着声音唤着“涛子!你可回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余涛似乎闻不见那股恶臭了,他握住老人那瘦弱、软绵的手,眼里涌出了热泪。他眼泪哗哗地带着哭声说,爸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老了,没有办法了!大哥在一边叹息。


这个下午,余涛和哥哥给父亲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将床上的污秽清除,清洗、打扫干净屋子。余涛这才艰难地在父亲床前坐了下来。父亲望着余涛的拐杖,无声地哭了,耸动着瘦削的肩膀,哭得老泪纵横。大哥也详细询问余涛的腿,余涛所有的委屈、不满、痛苦都在父亲苦涩的、痛心的眼泪里得到了慰藉,他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医生都说是不死的癌症,反正死不了的,顶多就是拄拐杖,真的没事!又谈起换股骨头的事,提到钱,父子三人都沉默了。


余蔓蔓在秋芬大嫂的带领下,将旅途上换下的脏衣服拿到河里去洗了,儿子穿着小裤衩,光着小脚丫,在清凉的河水里嬉戏,一群群的小鱼儿围着他的小嫩腿,啄一下、吻一下,逗弄得小孩哈哈地笑,又双手去捧捉那摇头摆尾的小鱼儿,虽然一条都没有捞到,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兴致。他简直是用惊喜的声音说,妈妈,好好玩哦,我好喜欢这里!是啊,这青山绿水里,蝉鸣蝶飞,鸟叫声声,惠风和畅中,清新空气里混合着青草味和花香味,真是让人心旷神怡。余蔓蔓愉快地回应道,是啊,这里住的神仙、天使呢!


秋芬大嫂哈哈地笑起来:这有什么好啊,穷山恶水的,我们是神仙、天使啊!我可担不起,神仙、天使的日子过成这样,那可是遭罪。你们城里人就是怪。还有要小心哦,晚上的“飞机”、“大炮”轰炸的,你们可别怪我没提醒,那滋味,可不好受的。


飞机、大炮?!余蔓蔓惊讶地问。


就是蚊虫啊!白天少,晚上全都出来了,“嗡嗡”地叫,一网网地飞,无处不在,防不胜防!秋芬大嫂夸张地比划着。余蔓蔓以往也就春节时回来几天,那时是没有蚊虫的。蚊虫是夏天的寄生虫,城里也有,只是不多,主要还是卫生条件不好。


不过晚上睡在床上,余蔓蔓并没有被“飞机”、“大炮”轰炸,这缘于余涛的体贴。在父亲房间的时候,余涛问大哥晚上他们住在哪里,大哥一愣,一旁的余大爹却听清楚了,指着厢房的门说,就住大床,自己去收拾干净。余涛就和大哥去厢房,端了好多盆水,将那双檐的四柱大床抹洗干净,连床底下的灰尘也冲刷得干干净净。大哥还割来一捆艾蒿,在房间里四只角和中间点燃,一股艾香清幽地飘荡着。余蔓蔓循着艾香进房去,眼前的雕花大床一扫先前灰头土脸的陈旧样,露出了鎏金的雕花,鹿、鹤、鱼、马、狗清晰可见,梅花、水仙、牡丹等花工细致,雕刻得惟妙惟肖,似乎花香可闻。


床榻床架都显牢实厚重,最有意思的是,在床榻和地面之间,还有一块连结板,也是雕花的,可收起来做床脚的遮挡板,也可以放下来,当缓步的台阶用。原先这个一直是收折起的,今天哥哥在清洗时发现了,就放了下来,他笑嘻嘻地说,涛子,这个可当垫脚石,你腿脚不方便,这样上下就好了。余涛还真试了试,很牢实的,轻易地就上去了,坐在了床沿上。余涛走上走下,很满意,说,哥哥,这东西应该原先就是这用途吧,哥哥点头说应该是,但我们从小都没看到用过,大概是父母怕占地势吧!秋芬大嫂这时拿来一顶粉红色的蚊帐挂上,她笑嘻嘻地说,要是这老床刷上新油漆,就是名副其实的婚房了。今天,就算给你们补婚礼了,当年确实缺了一个家乡的婚礼!


余蔓蔓的脸居然害羞得红透了,余涛则解围地说,大嫂,都结婚这么多年了,你还说这些!


大哥也说,不兴补办,不吉利!但是余涛和余蔓蔓的心里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晚上,几杯冰冻啤酒下了肚,余蔓蔓和余涛的脸红得象煮熟的虾了,微醉状态下的目光交织中透露出绵绵情意。大哥大嫂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你们路上走了几天,累得很,早点休息吧!余涛便站起来,余蔓蔓抱起早已熟睡的儿子,向那老古董的雕花大床走去!


居然没有任何障碍的,余蔓蔓享受了久违的高潮。她甚至想张开嘴巴大叫一通,但四周的静寂还是让她咬紧了嘴唇。她望着从窗前映照进来的清亮月辉,听着夜莺在唱歌,听着青蛙在比赛似的宣泄,听着蛐蛐的鸣唱,听着夜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一种诗意的浪漫的幸福感海涛拍岸似的涌上来,一切都妙不可言!


事毕,余涛说,蔓蔓,你让我好幸福、好感动!你知道吗,回家来,我居然感觉腿不疼了!下午打扫卫生居然都不费力。


余蔓蔓说这就是精神的力量,精神疗法就是神药一剂。老实说,老公,这也是我回余家坝最幸福的一次,干净的床铺、满屋的艾香,你为我做的,也让我感动!


第十章:


回余家坝的事,余蔓蔓也当作烦心事在QQ上跟老鱼说了。自从见过老鱼真容后,神秘感和吸引力都已退去。余蔓蔓之所以跟他继续交流,她一时说不清楚为什么,如果用老鱼的话说自己是垃圾桶吧,也还不至于如此衰。或者说不管是老鱼,还是“不能没有你”,或者别人的QQ号,那不过是余蔓蔓烦心生活的发泄通道,至于QQ号后面的人是谁,余蔓蔓认为并不重要,就像QQ邮箱里的漂流瓶,不管你说了什么,扔出去了,仿佛烦恼事也顺水流走了,所不同的是,老鱼有一些回应,而这个回应又是余蔓蔓需要的。因此,余蔓蔓倾诉之于老鱼,基本没有性别影响。余蔓蔓有时说老鱼,你就是我的闺蜜,老鱼会发一个伤心流泪的表情,又发一个笑得大牙可见的表情,再加三个字“男闺蜜”。


老鱼对余蔓蔓回老家持支持态度,说一个人对自己的出生地有着根深蒂固的留恋情结,如果你反对,他也可能不回去,但会成为一个心结长久地长在心上,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很难再根除。如果你支持他回去,就当一次远途旅行,总会有异想不到的风景让你觉得不虚此行,让平凡单调的生活增加一些亮色。说不定会改善你们的夫妻感情!


余蔓蔓就是当成一次远足旅行来进行的,她并不赞成改善什么夫妻感情的提议,觉得异常好笑。但并没有反驳,她不想再深谈下去了。隔着网络的电脑屏,余蔓蔓对自己的倾诉基本做得到收放自如。当然,这也得益于老鱼的自知之明,进退有序。在老鱼人到中年的生活里,乐于用自己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经验去指点别人的迷津,充当网上调解人和知性大叔的范儿。人生的乐趣大概也不过如此,何况,指点的还是一个经常发点小牢骚的写诗的女人!


第二天,余蔓蔓在余涛的带领下,牵着儿子的手,去了后面的玉翠山,去山林里寻找獾猪。村里的人说现在山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又不准猎杀,野物越来越多了,什么野兔、野猪、野鸡都有,甚至还有人说看到过狼和狐狸。大哥大嫂则说,狼是肯定没有,黄鼠狼还差不多。玉翠山林间呈原始状态,树木葱茏、蓊郁,蝉鸣如浪,蜜蜂、蝴蝶常见,听见有鸟儿的叫声,但看不到,也没有见到野物,只有几处看到动物的粪便,余涛说应该是野猪的。说到这里余蔓蔓就紧张了起来,如果真碰上了野猪怎么办?万一野猪伤人呢?余蔓蔓对儿子说,我们回去吧,獾猪都在洞里纳凉,我们找不到它。儿子还有些留恋,不过腿脚走了太多山路,也累了,只说好吧,等我长大了再来看!


回去的路上一只田鼠从路边水沟里蹿出来,儿子惊喜地叫起来,又走了一阵,一只灰色的野兔在路边啃草,一听见说话的声音猛地竖起耳朵站起来,抱着前足转了一个圈,又望了一眼,才向树林深处蹿去,引得儿子又连连大叫。还学着野兔转圈的样子给他们看。余蔓蔓走在最后面,甚至都没看到野兔的样子,只看到林中齐腰的草在晃动。儿子立即兴致大发,提了要求,说爸爸明天我还来吧,肯定獾猪会出来的。余蔓蔓也觉得山林里是天然的氧吧,又比山下的家里凉快,适合避暑。余涛便说,好吧,我们每天都上来一次!


余涛姐姐家儿子的升学酒是在家里办的,请了“一条龙”包席服务。来的客人很多,见到余涛的样子颇为惋惜,余涛倒还坦然,比余蔓蔓想象中的情绪要好得多。余涛二哥一家人没有回来,说路上花费太大,走一趟划不着,他们还是要过春节放假再回来。客人走之后,余大爹将余家子女叫到一边,说商量一件大事。余大爹平静地说,我今天一点都不犯糊涂,因此,我的话你们不能当放屁,不管想得通还是想不通,你们都照着去做。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屏息静气等他的下文。


我想把你妈陪嫁的雕花床卖了,给余涛去做手术。此言一出,屋子里静得余大爹胸中起伏、喘息的声音都听得见。姐姐“嗡”的一声哭了,跑出门去。余涛闷声说,不行,不卖,那是妈妈留给我们的念想,不论在谁家,看到它,就想起妈在世的样子。


想得起你妈也死了,我也要死了。现在它还值钱,就要发挥作用。再传下去,被蛀虫蛀朽了,更不值钱了。余大爹拍了拍胸脯。


手术没用的,医生都说了,反正都不能根治,何必花冤枉钱?余涛辩解道。


你都没做过手术,怎么会知道有没有用?现在医术发达,万一好了呢?大哥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涛子,你还年轻,如果手术能治好,就不应该放弃!


儿啊!你才33岁,我的孙子才这么一大截儿。余大爹用手比划着,你得为孩子着想,怎么也得看到他长大。这事就这么定了,不商量了,你大哥明天就找人来看,看看到底能值多少钱!


余涛一家人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这是余涛和余蔓蔓晚上商量过的,余涛说这家就这东西值点钱,而且姐姐一直认为是她该得的,前面几代人都是这么做的,到她这里就变卦了。我们这是横刀夺爱!余蔓蔓没有接他的话,只说我们也该回去了,得上班。


余蔓蔓能怎么说呢,都是余家子女,都在尽赡养义务,都应该得。如果能够换回丈夫的健康,当然更好。可这话在余家她怎么说得出口呢。


余蔓蔓回到重庆,一打父亲电话,余成山那边哈哈地笑,说他们在贵州娄山关那边耍,凉快得很,不想回来了。还问余蔓蔓要不要过去,余蔓蔓说我们要上班嘛,又不像你们有养老金。余成山说我们下岗这么多年,终于熬到今年领养老金了,该出来享受一下噻,你妈妈就说还真没有这么享受。又说你们上班要不把娃儿送过来吧。余蔓蔓说你们就好好玩吧,别操心了。


过了一天,余成山就打电话,说他们已经到家了,把孩子送过去。余蔓蔓将回余家坝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又说到余涛爸要把雕花大床卖了给余涛治病的事,余成山就沉默了,然后说,亲生父亲想的就不一样,哎,这还真不能比啊!


余涛从老家回来变了一个人似的,曾经愁苦的脸有了笑模样,有天下班了回来手里举着一棵枝叶清秀的小树,种在靠窗的高脚花盆位置,那葱翠光亮的枝叶显现出蓬勃的生命力。他告诉余蔓蔓,这是幸福树,他说多好的名字啊!


第十一章


回余家坝的事,余蔓蔓也当作烦心事在QQ上跟老鱼说了。自从见过老鱼真容后,神秘感和吸引力都已退去。余蔓蔓之所以跟他继续交流,她一时说不清楚为什么,如果用老鱼的话说自己是垃圾桶吧,也还不至于如此衰。或者说不管是老鱼,还是“不能没有你”,或者别人的QQ号,那不过是余蔓蔓烦心生活的发泄通道,至于QQ号后面的人是谁,余蔓蔓认为并不重要,就像QQ邮箱里的漂流瓶,不管你说了什么,扔出去了,仿佛烦恼事也顺水流走了,所不同的是,老鱼有一些回应,而这个回应又是余蔓蔓需要的。因此,余蔓蔓倾诉之于老鱼,基本没有性别影响。余蔓蔓有时说老鱼,你就是我的闺蜜,老鱼会发一个伤心流泪的表情,又发一个笑得大牙可见的表情,再加三个字“男闺蜜”。


老鱼对余蔓蔓回老家持支持态度,说一个人对自己的出生地有着根深蒂固的留恋情结,如果你反对,他也可能不回去,但会成为一个心结长久地长在心上,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很难再根除。如果你支持他回去,就当一次远途旅行,总会有异想不到的风景让你觉得不虚此行,让平凡单调的生活增加一些亮色。说不定会改善你们的夫妻感情!


余蔓蔓就是当成一次远足旅行来进行的,她并不赞成改善什么夫妻感情的提议,觉得异常好笑。但并没有反驳,她不想再深谈下去了。隔着网络的电脑屏,余蔓蔓对自己的倾诉基本做得到收放自如。当然,这也得益于老鱼的自知之明,进退有序。在老鱼人到中年的生活里,乐于用自己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经验去指点别人的迷津,充当网上调解人和知性大叔的范儿。人生的乐趣大概也不过如此,何况,指点的还是一个经常发点小牢骚的写诗的女人!


第二天,余蔓蔓在余涛的带领下,牵着儿子的手,去了后面的玉翠山,去山林里寻找獾猪。村里的人说现在山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又不准猎杀,野物越来越多了,什么野兔、野猪、野鸡都有,甚至还有人说看到过狼和狐狸。大哥大嫂则说,狼是肯定没有,黄鼠狼还差不多。玉翠山林间呈原始状态,树木葱茏、蓊郁,蝉鸣如浪,蜜蜂、蝴蝶常见,听见有鸟儿的叫声,但看不到,也没有见到野物,只有几处看到动物的粪便,余涛说应该是野猪的。说到这里余蔓蔓就紧张了起来,如果真碰上了野猪怎么办?万一野猪伤人呢?余蔓蔓对儿子说,我们回去吧,獾猪都在洞里纳凉,我们找不到它。儿子还有些留恋,不过腿脚走了太多山路,也累了,只说好吧,等我长大了再来看!


回去的路上一只田鼠从路边水沟里蹿出来,儿子惊喜地叫起来,又走了一阵,一只灰色的野兔在路边啃草,一听见说话的声音猛地竖起耳朵站起来,抱着前足转了一个圈,又望了一眼,才向树林深处蹿去,引得儿子又连连大叫。还学着野兔转圈的样子给他们看。余蔓蔓走在最后面,甚至都没看到野兔的样子,只看到林中齐腰的草在晃动。儿子立即兴致大发,提了要求,说爸爸明天我还来吧,肯定獾猪会出来的。余蔓蔓也觉得山林里是天然的氧吧,又比山下的家里凉快,适合避暑。余涛便说,好吧,我们每天都上来一次!


余涛姐姐家儿子的升学酒是在家里办的,请了“一条龙”包席服务。来的客人很多,见到余涛的样子颇为惋惜,余涛倒还坦然,比余蔓蔓想象中的情绪要好得多。余涛二哥一家人没有回来,说路上花费太大,走一趟划不着,他们还是要过春节放假再回来。客人走之后,余大爹将余家子女叫到一边,说商量一件大事。余大爹平静地说,我今天一点都不犯糊涂,因此,我的话你们不能当放屁,不管想得通还是想不通,你们都照着去做。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屏息静气等他的下文。


我想把你妈陪嫁的雕花床卖了,给余涛去做手术。此言一出,屋子里静得余大爹胸中起伏、喘息的声音都听得见。姐姐“嗡”的一声哭了,跑出门去。余涛闷声说,不行,不卖,那是妈妈留给我们的念想,不论在谁家,看到它,就想起妈在世的样子。


想得起你妈也死了,我也要死了。现在它还值钱,就要发挥作用。再传下去,被蛀虫蛀朽了,更不值钱了。余大爹拍了拍胸脯。


手术没用的,医生都说了,反正都不能根治,何必花冤枉钱?余涛辩解道。


你都没做过手术,怎么会知道有没有用?现在医术发达,万一好了呢?大哥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涛子,你还年轻,如果手术能治好,就不应该放弃!


儿啊!你才33岁,我的孙子才这么一大截儿。余大爹用手比划着,你得为孩子着想,怎么也得看到他长大。这事就这么定了,不商量了,你大哥明天就找人来看,看看到底能值多少钱!


余涛一家人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这是余涛和余蔓蔓晚上商量过的,余涛说这家就这东西值点钱,而且姐姐一直认为是她该得的,前面几代人都是这么做的,到她这里就变卦了。我们这是横刀夺爱!余蔓蔓没有接他的话,只说我们也该回去了,得上班。


余蔓蔓能怎么说呢,都是余家子女,都在尽赡养义务,都应该得。如果能够换回丈夫的健康,当然更好。可这话在余家她怎么说得出口呢。


余蔓蔓回到重庆,一打父亲电话,余成山那边哈哈地笑,说他们在贵州娄山关那边耍,凉快得很,不想回来了。还问余蔓蔓要不要过去,余蔓蔓说我们要上班嘛,又不像你们有养老金。余成山说我们下岗这么多年,终于熬到今年领养老金了,该出来享受一下噻,你妈妈就说还真没有这么享受。又说你们上班要不把娃儿送过来吧。余蔓蔓说你们就好好玩吧,别操心了。


过了一天,余成山就打电话,说他们已经到家了,把孩子送过去。余蔓蔓将回余家坝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又说到余涛爸要把雕花大床卖了给余涛治病的事,余成山就沉默了,然后说,亲生父亲想的就不一样,哎,这还真不能比啊!


余涛从老家回来变了一个人似的,曾经愁苦的脸有了笑模样,有天下班了回来手里举着一棵枝叶清秀的小树,种在靠窗的高脚花盆位置,那葱翠光亮的枝叶显现出蓬勃的生命力。他告诉余蔓蔓,这是幸福树,他说多好的名字啊!


……


一年过后。


余蔓蔓正坐在靠窗的幸福树下给女儿喂奶,咿咿呀呀地哼着童谣。幸福树长高了些,浓密的枝桠间冒出几簇米白的小花儿,树香花香乳香混合在一起,淡淡的,极好闻。夕阳透过玻璃窗射进来,披上一层蜜色的光晕,这蜜色的光晕笼罩在哺乳的母女身上,真是人家美景。余涛拄着拐杖进屋来,扬着手里的报纸说,蔓蔓,以后别写诗了,诗人容易患抑郁症,你看,这个诗人都跳嘉陵江自杀了,报道说他患抑郁症十余年了。我跟你说,我刚才仔细看照片才发现他是我刚进厂时认识的一个人,很会谝,极力劝我当重庆女婿的,我不知道他还是诗人,今天听一个朋友说,这些年他过得很不顺,两个儿子都等着买房结婚,他前不久给自己买了百万意外伤害保险,你说他傻不傻,自杀保险公司会不会不赔钱哟!


余蔓蔓随手接过报纸瞟了一眼,呆怔住了。那是晚报上的文化娱乐版头条,上面刊登着老鱼的黑白照片,赫然写着,陈余,笔名老鱼……


余蔓蔓盯着那照片,看一眼,又看一眼,手在颤抖。怀里的孩子打了个响屁,她赶紧把报纸放到一边去,孩子仍在咂吧着奶头,她两手搂着孩子的胖短腿,“嘘嘘”地把起屎尿来,干涩着嗓子喊,余涛,快拿个尿不湿来,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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