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衰家回来后,英子连晚饭都没有吃就躺下了,她默默地流着眼泪,到了后半夜,英子突然高烧起来,把英子娘吓的赶紧下地找药。英子整整躺了三天,人也瘦了一圈。
第四天,英子起来吃了点儿早饭,简单的梳理了一下头发,对英子娘说:娘,我想去学校一趟,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我要把行李拿回来。
“行,那你要注意安全,记住,要早去早回呀!”
“放心吧,娘,我答应家人的事,是不会反悔的。”
其实,英子的心里还装着一个人,这个人是高她二届的初三一班的学长邱同。
英子到学校后,老师和同学们都纷纷问她怎么耽误了好几天课呀?英子苦笑了一下,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那张卖身契的事儿,怎么说?无论如何她也是张不开口的。
午休的时候,英子在男生宿舍门前徘徊,她想和邱同说说自己的痛苦,说说自己那张卖身契的事儿,可是,邱同现在还只是一个学生,他能救自己么?
刚入中学的时候,俊俏的英子经常遭到一些顽皮贼骨、品行不端男生的骚扰。有一次,在食堂打饭,有几个高年级轻挑浮薄的男生故意往英子身边挤,一边挤一边不怀好意的笑,有的还顺手捏一下她的胳膊,扯一下她的辫子,英子满脸通红,泪水在眼里直打转转,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怒吼:你们想干什么?欺负女同学算什么本事?
那几个男学生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白衬衫文文弱弱的男生,有人认识他,是初三一班的邱同,那几个男生围拢了过去,挑衅似地问道:“小白脸,咋那么好管闲事呢?他是你妹还是你媳妇儿啊?”
“什么也不是,就是见不得你们这么欺负人!”
其中一个男生抱着膀子,眼睛斜倪着邱同:“哥们儿,不用你硬气,我还真想看看你有多大能耐,不服的话,放学后,咱们校门外比划比划?”
英子急忙拉过邱同:我们快走,这顿饭不吃了。
但是,那天晚上放学后,邱同还是被那几个男生堵在路上给打了。第二天上午,邱同的父母找到了学校,校长一看,邱同的父母都是当地有名的医生,那个年代,医生是最受社会尊重的,赶快吩咐教务处严肃处理,整顿校风,把那几个混蛋男生揪出来,给邱同道歉。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英子了,英子的心也开始藏进了一个小秘密。也从那天起,学校只要有体育活动或比赛,邱同多数时候都在场上,英子就跑去观看,邱同能感受到某个角落里一个女孩投来热切的目光,那目光,像一团火焰温暖着邱同的心。
一对懵懂少年,心有所属,只是谁也不敢说出那个幸福的秘密。
英子心灵手巧,用了几个晚上,在寝室的床上绣了一个白手帕,上面开着两朵并蒂莲,她哪里是绣手帕,明明就是在绣自己的春天。
周末放学后,英子故意走在后面,磨磨蹭蹭的好像在等什么。
“英子!”身后有人叫英子。
英子回过头,竟然是邱同推着自行车站在她的身后。她羞红了脸,不知该说啥好。好半天才了一句:“你咋没回家呢?”
邱同回道:“不着急,今天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再回家。”
十月的天空格外高远,原野上的小虫啾啾的叫着,像是在诉说着什么秘密。晚风徐徐吹来,弥漫着桂花的香气。山路两旁到处都是盛开的野花,英子走走停停,见到野花就蹲下来采摘,不一会儿,就一大捧了。
邱同说:“我给你编个花环吧。”
英子高兴地说:“好啊!”
当邱同把编好的花环戴在英子头上的时候,英子的大眼睛羞涩的闭上了,秀挺的鼻梁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白皙的脸庞圆润光滑,嘴角挂着一抹月牙似的微笑。
邱同看呆了:“英子,你真美!”
英子睁开眼睛,虽然心里小鹿乱撞,但却撅起嘴假装生气的样子:“你坏,我不理你了。”
还没等英子把话说完,邱同就把英子拥入怀里,小心翼翼地吻上了英子的唇,英子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不知是挣脱好,还是静静的等待好,时间在这一刻也仿佛静止了,也许这就是美好的爱情吧。
走到青龙村英子家的路口时,两个人站住了,英子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绣花手帕,塞在了邱同手里。
邱同从书包里掏出一双鞋:“前几天,我看你的鞋磨坏了,我也不知你穿多大码的鞋,试着买了一双,你穿上看看,大小合适不?”
邱同蹲下身子,就要给英子换鞋,英子连忙拒绝:“不用了,我还是回家试吧,在这里试,让别人看见不好。”
从这以后,每次放假回家,邱同都是先送英子回家,然后再骑车回家。两小无猜,情比金坚。他们的爱情珍贵得像一块无暇的宝石,又像是一捧澄莹的月光,让人羡慕,也让人嫉妒,
英子以为,他和邱同会一直这样喜欢下去,永远都不会分开。可是,那张卖身契就像是一道劈山斧,彻底把她和邱同分开了,就像牛郎织女一样,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今生今世永远不能相见。
这两天学校在进行期末考试,由于心不在焉,英子试卷也没答好,有一科还忘记写名字了。不过,也没关系,从此以后,教室里的一切,包括老师、同学和考试成绩,跟她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第三天,学校结束考试放假了。英子在寝室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把一些自己用不上又不想大老远的带回家的小东西送给了同寝学生,其中有个女生见英子把床铺收拾得光溜溜的,就好奇的问英子:“你下学期不念了?”
“谁说我不念了?我还想上高中考大学呢!”
英子背着行李卷,拎着自己的书包站在校门外稍远点的一棵大树下等着邱同,她有点恋恋不舍的看着学校,想把它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过了一会儿,英子看见邱同推着自行车从校门口出来了,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张望。英子冲他挥挥手,邱同会意的点了一下头。
回家的路上,英子一言不发,闷着头走路。邱同有些纳闷:“怎么了?英子,放假了不开心么?”
英子还是不语。
“那你是看我毕业上高中了,着急了吧?”
英子还是不语。
“那一定是开学你读初二,我读高一,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你见不到我,心里烦躁吧?”
英子停了下了脚步,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邱同:“邱同哥,要是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怎么办?”
邱同握着英子的手说:“怎么会看不到呢?我一放假,就上学校来找你,还像现在这样送你回家。”
英子又问:“那要是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怎么办?”
“嘿嘿,那我就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到!”
英子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心想,就怕你挖地三尺也难找到我啊!
盛夏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英子感觉有点儿热,她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邱同哥,你看前面有一片竹林,我们到那里歇歇吧。”
“嗯,好的。”邱同和英子推着自行车走向那片竹林。
高大的竹子挺拔苍翠,绿影婆娑,阳光透过竹叶,斑驳的照下来,纤细伸展的竹叶随风轻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竹叶、花香混合的味道,清爽得令人沉醉。
英子坐在一块台石上:“邱同哥,你把行李卷拿下来,铺在地上,我们休息一会儿。”
邱同边铺行李边说:“英子,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像一个世外桃源,走累了,还可以歇歇脚,睡会儿觉,饿了,还有山果吃。”
英子躺在展开的行李上,邱同抬手摘下一片草叶:“你闭上眼睛,我给你吹个催眠曲。邱同把草叶放在嘴边,竟然真的吹出了一个好听的曲调。”
英子别过脸去,泪水偷偷的流下来,她知道,过了今天,她再也见不到心爱的人了。茂密的竹林,就像是一个天然屏障,把人世间的烦恼和不幸都阻挡在了外面。微风拂过,竹叶刷刷地响,仿佛在向英子提示着什么。
英子把温柔的目光看向邱同,决定和他告别。她伸手把邱同的手拉住,然后一用力,把他拉倒在自己身边,她呼出的热气吹到了他的脸上,脖子上,痒痒的。她送上了自己柔软红润的嘴唇,喃喃地问:“邱同哥,你喜欢我么?”
“喜欢,我心里说不出有多喜欢!”
“既然你喜欢我,那今天你就好好的爱我一次吧,我把我今生最最宝贵的东西提前送给你。”
邱生激灵一下坐起来:“你说什么?英子?你要给我什么?”
英子拉住邱同的双手,把它们引向自已丰满的胸口,邱生的手像被炭火烧疼了一样缩了回去:“不,英子,我,我不能伤害你,我不能伤害你!”
英子把头埋在邱同怀里:“温柔地说:“喜欢我,又何谈伤害呢?”其实,英子想和邱同说,今天是你此生唯一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邱生还是不肯就范,低着头不语。
英子突然扯下他的上衣,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邱同疼的哎呦一声,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英子,你咋了?为什么非要在今天?你就不能等到我们结婚那天么?我们还小,还要读书考大学,等我大学毕业了,我就来娶你!”
英子气的眼里差点喷火:“你还是个男子汉不?你已经十八岁了,不小了,在乡下,可以当孩子爹了,我十五岁了,不马上就要十六了,我也能结婚生子了。”
英子拉着邱同跪下,向南磕了三个头,然后又和邱同面对面的跪下,又磕了三个头:“今天就是黄道吉日,我现在就和你拜堂成亲,拜了天地了,我就是你的妻子,你就快点行使你的权利吧!”
英子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扣,褪去身上最后的衣衫,把邱同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的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只向心爱的人绽放,她闭上了眼睛,泪水在眼角悄悄滑落,邱同慢慢的俯下头,吻去了英子眼角的泪水,把她紧紧的搂在了怀里,也把英子腿上一朵褐色的梅花形状的胎记刻在了心里……
英子就像完成了一个神圣庄严的告别,这个告别是一个十五岁少女生命中最高尚、最珍贵的付出和给予,这份付出和给予是唯一的,也是永恒的。这个告别对英子来说意义太重要了,仿佛从今天开始,无论自己的人生遇到多大的磨难,她都不会惧怕了。
英子起身坐起来,穿好了衣服,偎依在邱同怀里。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是,如果今天不把自己交给深爱的邱同,过几天就得交给那个又老又瞎的老衰。
邱同抚摸着英子的头发,用风一样轻柔的声音问:“英子,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像要生离死别似的,不就是放个暑假么?一个月后,我们又能见面了。”
英子抬起脸颊,深情地看向邱同,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卖身契的事千万不能告诉他,他要是知道了,后果不可想象,也许他会拉着她私奔,也许他会拉着她跳崖,也许……英子不敢想下去了,痛苦还是她一个人承受吧,也许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的,喜欢一个人,爱过一次就够了,刻骨铭心一次就够了,人生不能奢望太多,转身以后,她就进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会和这个心爱的男人有任何交集了。
到了村口,英子想对邱同说:想我的话来看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背上行李和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敢道别,也不敢回头,她怕管不住自己的眼泪,怕爆发自己的委屈,怕说出那张卖身契的秘密。
天边的晚霞像一片燃烧的火焰,那灿烂旖旎的霞光在残风的轻拂中很快就散去了。
曾有位作家这样写到:“最美的黄昏后,是最黑的夜;最欢愉的背后,是最无望的虚空。”也许,英子前面的路,就是一条无比黑暗和虚空的路。
英子家里所有的人,都在热火朝天的盖房子,听说今天上梁,大人们都去新房宅基地了,只剩下几个年龄小的孩子、英子和被亲人冷眼的爷爷。据老一辈人说,盖房子要做好三件事,才能保证家庭越来越红火,家人安康,幸福如意。
首先要选好日子,也就是在人们常说的“黄道吉日”。这个黄道吉日,一般要找个“风水先生”来定,或自己翻看旧皇历来选定。其次,盖房立木时要放炮、挂红布条。最后
上梁时,还要杀一只大公鸡,趋吉避凶,洒血填宅,因为在传统习俗之中,动土往往会惊扰掌管土地的神灵以及曾经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过往鬼魂,所以人们用杀鸡辟邪的方式来奠基,以保佑开工顺利,得到上天的保佑。
英子的堂兄一大早就满院子追家里那只大公鸡,还写了一副红对联“喜居宝地财兴旺,福照家门富生辉,横批:喜气盈门”。
英子在屋里摆弄着邱同送给自己的新鞋,可惜,就是大了一码,她开始在娘的柜子里翻找布角,想做一双厚鞋垫垫进去,鞋就能跟脚了。这时,她听见外屋有脚步声,爷爷推门进来了,他模糊浑浊的老眼里说不清堆的是眼屎还是眼泪,他弓着腰,悄悄的坐在凳子上看着英子做针线活。
过了一会儿,爷爷颤巍巍的叫了一声:“英子!”
英子连头都没有抬,仍然埋着头做着鞋垫。
“英子,爷爷错了,爷爷对不起你!爷爷混蛋!”说完,爷爷就开始用手打自己的嘴巴,悔恨的泪水流到了胡子上,又掉在了地上。
屋外的几个孩子听到哭声,都好奇的垫起脚尖趴在窗户上往屋里看。
英子抬起头,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痛哭流涕的老头儿,怒火腾的一下冲到了头顶,她把手中的剪刀猛地摔在了爷爷面前:“你哭什么哭?你以为你在我面前掉几滴眼泪,说一句错了,就能改变我嫁给那个又老又瞎的老男人的命运了么?我才十五岁,那个老男人比我大三十岁呀!”
英子声泪俱下,声音沙哑:“爷爷,你知道么?就因为你好赌,一次次的不长记性,把家都输没了,在全家人都快流落街头的时候,我奶奶又把我卖了,卖给了一个糟老头子,我得给他生儿育女,我得给他养老送终,要是过不了几年,他死了,我还得守活寡,这些你知道么?”英子哭的声嘶力竭,浑身发抖,感觉就要背过气去了。
爷爷的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该死,我不是人那!我没脸见人哪……”
哭了一会儿,英子爷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几张发皱的钱票,双手颤抖着递给英子:“英子,这是爷爷全部的积攒了,你收起来,将来缺衣少食的时候留着贴补家用吧。”
没想到,英子接过爷爷递过来的钱后,转身就扔到了窗外:“你的钱都带着一股大粪的臭味,我不需要,你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爷爷摇了摇头,无奈的转身走了,边走边抹眼泪。院子里的孩子捡到钱了,你一言我一语的问:“爷爷,这些钱我们能拿着买糖球吃么?爷爷,你怎么哭了?你要到哪里去呀?”
爷爷挥了挥手:“买吧,买吧,我要打鱼去了,我要打鱼去了……”
傍晚,给新房上梁的家人都回来了,女人们忙着做饭,男人们凑在一起用纸卷着烟叶,蹲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着,企图缓解白日的疲劳。
英子奶奶在屋里屋外走了一圈,没有看到英子爷爷,就咒骂道:“老头子死哪儿去了?是不是手爪子又刺挠了,又赌去了?你们大家快分头去找,上村东头、南头总玩牌那几家看看!”
几个小孩子跑到奶奶面前说叽叽喳喳地说:“奶奶,爷爷没去玩牌。”
“那去干啥去了?”
“爷爷到英子姐屋里说话去了,爷爷哭了,还跪下了呢。”
“爷爷还给英子姐一把钱,姐姐没要,从窗户里扔了出来,被我们捡到了,我们问爷爷,这钱能不能买糖球吃,爷爷说,买吧,买吧。”
“你们看到爷爷去哪儿了么?”
“没有,我们也没跟着他,我们去买糖了。”
“对了,爷爷要出门的时候说他要去打鱼!”
英子爹一惊:“什么?去打鱼!爹从来就不会打鱼啊?!”
英子伯父一拍大腿:“不好,爹可能出事了,赶快去河边找找!”
家里几个男人都向村西的河塘跑去,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回来了,用一个木板抬着爷爷的尸体回来了,到了院子里,咣当一声放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奶奶从屋里踉跄的跑出来,“看到地上爷爷湿漉漉的尸体,脸上衣服上都沾满了泥浆,着实把她下了一跳。突然,她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天爷呀,你个老不死的,你咋还真死了呢?你把家输没了,还不够,还拿自己的命去凑数,这下好了,你到那边就可以天天赌了,再也没有人拦着你了?……”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站在院子里,低着头围着爷爷奶奶。奶奶突然停止了哭声,抬起头,寻找着英子。
“英子呢?”
英子赶紧从奶奶身后走到奶奶身前。奶奶声厉俱色的问道:“英子,你弟弟妹妹们说爷爷去过你屋里,还给你跪下了,你还把他给你的钱扔了出来,有这事么?”
英子低下头:“嗯,有。”
奶奶站起身,抬起胳膊就给了英子一巴掌:“混账东西,你爷爷是老糊涂了,才把家赌没了,他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他是长辈,还用轮到你来教训他么?他去给你承认错误你不但不接受,还挖苦他,刺激他,你这不是往死路上逼他么?”
英子用手捂着脸哭到:“奶奶,我错了!”
“错了?知道错了,你爷爷就能活过来么?”
奶奶一摆手:“算了,夜长梦多,今晚你就走吧,看见你,我就晦气,再不走,说不定又捅出啥娄子来!英子爹,你今晚就把英子送到赵全福(老衰)家。”
奶奶转身往屋里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下回过头对儿子们说道:“找张席子给你爹盖上吧,夜晚别让猫狗给蹬了,明天天亮出殡,不用告诉村邻了,出殡完你们就直接去宅基地干活吧,搬家的事一天都不能耽误。”
众人都散了。英子娘把英子拉进屋里,拿出一套新衣服:“英子,这是我给你做的,你就把她当嫁衣穿吧,哪天你心情好了,就洗洗脸,梳梳头,再穿上这身新衣服,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漂亮的新娘子。”
英子娘一边帮英子收拾东西一边抹着眼泪:“英子,你到了老赵(老衰)家,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和老衰置气,好歹你俩都得在一起过日子,要是将来你能生个一儿半女的,即使老衰先去了,你也好有个依靠。”
英子泪如泉涌,肝肠寸断。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离开家,天地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亲人们明明都知道老衰家是个火坑,还逼着她往里跳。难道这就是她的命么?人为啥挣脱不了命运的枷锁呢?我走了,邱同怎么办?日后他要是满世界找不到我,怎么办?
英子娘把英子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稚嫩的双肩:“英子,你奶是咱家的天,她要是不撑着,咋家的天就得塌了,你别恨你奶,要恨就恨老天爷吧!”
“娘!”
“别哭了,孩子,我们上路吧!”
英子爹赶着毛驴车,英子娘和英子坐在车上,行走在茫茫夜色里,月亮仿佛也知晓了英子的心事,伤心的躲进了云层里。英子娘紧紧攥着英子的手,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嘱咐女儿:“英子,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冷了,多加衣服;饿了,别吃凉饭;累了,就歇会儿;病了,记得吃药,我要是不能经常来看你,你就照顾好自己吧,可别让我担心那!”
“嗯!”晚上十点多,英子一家赶到了天池村老衰家。英子爹在大门口喊了几声:“赵全福,赵全福!”几分钟后,屋里的灯点亮了,老衰才披衣起来开门,一看是英子一家,惊讶地问:“这么晚了,咋来了?”
英子爹说:“英子爷今天去世了,家里还盖着房子,过几天还要搬家,英子早晚也得来,我就提前给你送来了。”
老衰连连点头:“噢,行啊,行啊!”
英子娘进屋后,眼睛四处看了看,老衰住的是两间半土坯房,外间是做饭的厨房,一进门就能看到一个大灶台和灶上嵌着的大铁锅,上面的木头锅盖黑黢黢的,已经看不出木头的本色了,厨房的北边有一口水缸,水缸旁边堆着做饭用的柴草,墙边还摆着一些坛坛罐罐、锄头铁锹绳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墙壁好像从来就没用白灰粉刷过,多年的气熏烟燎,挂着一层厚厚的灰网和油渍,说不清楚是啥颜色。
进了里屋,是个长条形的筒子屋,中间用一个柜子隔成了里外间,外间窗下有一个床铺,里间窗下也有一个小床铺。屋子北侧是两个木头箱子,屋中央摆着一个吃饭用的木头桌子,几个木凳,应该是用了很多年了,陈旧不堪。
英子躲在娘的身后,不敢看老衰。英子娘带着恳求的语气跟老衰说:“全福(老衰)啊,英子年龄还小,又赶上她爷刚刚去世,她还在服孝期,你就委屈点儿,先别着急跟英子圆房,给她点儿时间,等她习惯你这里了,你们再圆房,好么?”
老衰用手挠了挠头发,嘿嘿干笑了几声,不好意思地说:“好,我知道,知道了。”
夜深了。英子爹娘准备回去了,英子娘一步一回头的看着英子。当驴车远离了天池村,走在空旷的原野上的时候,英子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女儿才十五岁啊,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老衰家,这和把一只小羊扔在了狼窝里有什么区别?英子太可怜了,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了,而身为她的父母,却没有能力帮助她,眼睁睁的看着她滑进了深渊,自生自灭。
爹娘走了,屋里就剩下老衰和英子了。昏暗的灯光下,老衰看上去比白天还显老,他就像是秋天庄稼地里一棵外强中干的向日葵待割回仓,日后再成为种子重新回归土壤;而英子还是一株春天刚刚开枝散叶的嫩苗,光彩照人,生机盎然,一个生命正在春天里蓬勃生长,而另一个生命即将从成熟的秋天迈向衰亡的冬天。
英子坐在凳子上,也不言声,老衰走到哪里,英子的眼珠就跟到哪里,看得老衰有些局促不安,手脚都有点儿不知道该放哪里好了。
可是,大长夜的,两个人也不能这么干坐着,过了一会儿,老衰从柜子里翻出一个被子,铺在了里间床铺上,扭过头对英子说:“快睡下吧,天都晚了。”
英子点了点头,拎着自己的两个包裹上了里间的床铺,老衰识趣的回了外屋。英子见老衰走了,打开自己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把剪刀,塞在了枕头底下,合衣躺下了。老衰支着耳朵听到英子躺下后,也吹灭了灯躺下了。
黑暗中,英子和老衰的心都五味杂陈。老衰先天患有眼疾,家境窘困,爹娘走的又早,根本就娶不上媳妇,本来已经对娶妻生子的事都不纠结了,已经抱着孤独终老的想法混日子了,但是,前几天,突然有几个人闯到家里来,说愿意用爷爷给他留下的唯一家产——宅基地换一个十五岁的黄花大姑娘当媳妇,真是天上掉下了一个大馅饼,他心里乐开了花。在他心里,说英子是天下掉下来的大馅饼一点儿都不为过,因为自己已经年老体衰了,再过几年也许就干不动农活了,有可能饭都吃不上。有一次他梦到自己死了,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老死的,而是活活饿死的,所以,越老他就越怕,怕自己走不动干不动那天,自己真就得饿死了。
如今,这个小姑娘来家里了,先不说她能洗衣做饭、缝帘补袜、养猪喂狗、插秧种地,最重要的是她还能生儿子,生一堆儿子,儿子们长大了,再生一堆孙子,还愁没人干活么?还愁没钱吃饭么?从这个意义上讲,英子就是一个神奇的大馅饼,这个馅饼还会像变魔术一样变出无数的小馅饼,老衰想到这里,竟然偷偷的笑出了声。
里屋的英子在黑暗中听到了老衰的笑声,不禁心里一阵翻腾,默默地流着眼泪,想着几天前自己还坐在教室里,身边还有深爱自己的邱同。可是,老天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下子就把自己推到了这个老男人身边,自己漫长的人生拴在了一棵朽木上。
她伸手摸了摸枕头底下的剪刀,这个剪刀是给老衰准备的,如果半夜他忍不住跑过来侵犯她,她就用这个剪刀扎死他,大不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想到这里,她的心踏实了一点儿,也就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