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 任丽红、吉振宇更新时间:2020-03-10 17:56:05章节字数:3382

2019年9月,我去成都参加第五届中国网络文学论坛主题研讨会,借此会议机会,我又顺道去了趟重庆,去看望一位与我相识了多年的一位女作家。我们在咖啡馆里聊了很久,她一直在跟聊,聊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九龙坡那边的一个久远的故事。我说,要不,咱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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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坡,起伏的山脉重峦叠嶂,像一道苍劲有力的龙脊,跨越了重庆四大主要山脉,巴山蜀水,钟流毓秀,孕育了无数的生灵,在青山绿水深处,代代生生不息。


在远离城市灯火的山脚下,在翠竹丛林的掩映中,如果你看到有几缕袅袅的炊烟升起,或是看到寒夜雨紧时露出点点闪烁的灯火,再或是黎明前从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那一定是一处村庄,不管村庄多大,人丁多少,都带着一股人间烟火气,那气味里有生活在岁月的瀚海里不经意间溅起的潋滟微澜,也有生活在记忆深处烙下的或悲伤或欢喜的印记。


住在九龙坡区石板镇天池村的英婆老了,腰弯了,眼珠儿也变得浑浊了。最近她又填了一样新毛病,胸口疼,那痛感有时像针刺一般难受,有时又蔓延至整个胸腹部,能忍受时,英婆就蜷缩在她那张木板床上,闭上眼睛听她屋里唯一的电器——那台老式电视机里放出来的声音,实在忍受不了了,就摸出两片去痛片,吞一口水服下去,疼痛感才会有所缓解。


英婆知道自己病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是胃病是肝病还是肚子里长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她不敢想,也不敢告诉儿女们,能挨一天算一天吧。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疼痛难忍,在床板上滚来滚去,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她才给大儿子金生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金生好像还在睡梦中,睡语惺忪地问了一句:“娘,咋了?”


“我胸口疼,你能不能过来瞧我一眼?”


“好吧,娘,你等我,我让媳妇快点儿弄饭吃,吃完了,我就去瞧你。”


金生家在距天池村三十多里外的石桥镇上,是离英婆最近的一个孩子,其余七个孩子都像棋子一样散落在天南地北。这么多年来,英婆的家从最开始的冷冷清清到人声鼎沸,到如今归于墓园一般的沉寂,能听到的只有窗外的风声和雨声了。只是,这么多年来,她早已经习惯身处这样的孤独和寂寞了。


有的时候,英婆望着窗外远处的那些起起伏伏的山峦就想,自己的生活就是这样样子么?


天大亮了,金生才骑着摩托车匆匆赶到母亲英婆家,他推开了娘那扇歪扭着的还有点松动的房门,扑面而来的是他熟悉的有点陈旧得发霉的家的味道,室内光线昏暗,他的娘蜷缩在床上,左手按着胸口,右胳膊撑在叠得整齐的被子上,一缕白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她痛苦的表情。


“娘,你到底咋了?哪里疼啊?”


英婆用手指指胸口:“就这里,疼了有些日子了。”


“我拉你去镇上医院看看吧。”


“好,那你等我收拾几件换洗衣服,说不准要手术住院的。”英婆边说边弓着腰下了地,提上鞋,从柜子里翻出两套六七成新的衣服,一套穿在身上,一套塞进一个布兜里,又把身份证、低保卡和一卷皱皱巴巴的零钱小心地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英婆收拾好了要出门看病的东西,转过身环顾了一下这个破败的家,眼角有些湿润。英婆屋里其实没啥值钱的东西,有的家具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家具,堂屋里吃饭用的桌椅还是英婆年轻的时候上山坎毛竹自己动手做的,虽然样子不中看,又有些破旧,但它们都是带着时间印记的,记录了英婆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一路坎坷,度过了无数个艰辛的白昼和夜晚,尝尽了人间疾苦,漫长浑噩的人生仿佛也将要走到了尽头。


英婆的心不经意间颤抖了一下,她忽然有种感觉,就是感觉自己这一走,还能不能再回来了,这个家埋葬了她青春的所有梦想,又硬生生塞给了她一个无比艰辛的草衣木食的错位人生,生活的苦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她羸弱的背上,让她喘不过气来,唯有咬碎了牙齿,默默地吞进肚子里。


那么,她很能回来么?这个家还有她值得留恋的地方么?


时光荏苒,英子老了,变成了英婆,丈夫也死了,家里就剩下她自己了,更孤独了。最终,她想,自己还是不愿意离开这个让她辛苦了一辈子的家的,这也是让她流了很多眼泪的家。


金生拉了一下娘的胳膊:“快走吧,娘,再晚了,就来不及看病了,医生就下班了。”


“走,就走。”英婆偷偷用袖口擦了下眼角,转身坐上了金生的摩托车后座上。


金生的摩托车像长了翅膀,飞快地行驶在乡村公路上,风在耳边呼呼做响。英婆有很多年没有走出天池村了。不,确切的说是五十多年了。半个多世纪她都没有离开过天池村,年青的时候,生活像一台沉重的石磨拴住了她,她只能起早贪黑的干活,千方百计的养活嗷嗷待哺的八个孩子和瞎了眼睛的老衰。老哀是她的丈夫,一个又老又懒的单身汉,在当年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懒汉光棍,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衰”。英婆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和这个“老衰”扯上关系,命运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把她和一个大她三十岁的老光棍拴在一起,并且还拴成了死结,让她一辈子也无法挣脱,还死心塌地的守了他一辈子,守着那个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家。即使后来老衰眼睛瞎了,老得不成样子了,才三十几岁花一样盛年的她,也没有想过要抛弃他。


“娘,到了。”金生把摩托车停在了石板镇卫生院的院子里,扭过头对他娘说:“你慢点下来。”


英婆的思绪这才从回忆中抽了回来。


卫生院的患者不多,金生没用排队,就给娘挂上号了。在内科诊室里,坐着一位中年男大夫,他接过英婆的挂号单,一边量血压一边问:“大娘,怎么了?感觉哪里不舒服?”


英婆指指胸口:“这里疼。”


“经常疼么?”


“是啊,有时轻,有时重,最近几天,有点儿严重了。”


“我给你开两项检查,先做个心电彩超,再做个腹部彩超,看看是心脏还是肝胆的问题。”


“行。”


英婆两项检查做完后,回到了内科诊室,医生看了一下检查结果,对英婆说:“大娘,你心脏不太好,心肌有点缺血,心率还不齐, 肝胆也有点问题,血压还有点儿偏高。”


英婆问道:“是不是长了不好的病啊 ,如果是,我就不治了,回家。”


男医生一摆手,说:“不是不好的病,你别着急,你的心脏和肝胆上的病都不是很严重。但你的疼痛还是不能查出是哪儿引起的,查不出原因就无法对症治疗。”


医生转过头对金生说:“镇卫生院的检查设备不全,医疗技术手段也有限,不能深入检查,你还是带着老人去条件更好的九龙坡第一人民医院吧,做个增强CT,具体看一下她的疼痛原因在哪。”


金生点头,说:“好吧,只能去大医院再看看了。”


从镇医院出来,英婆对儿子金生说:“你送我回家吧,我不想去大医院看病了,刚才这两个检查都够我买半年的口粮了。”


金生也知道去大医院看病花销大,要是真的查出娘得的是不好的病,是治还是不治?治吧,可能要花上几万甚至十几万、几十万,人还不一定能治好,有可能人财两空,不治吧,娘辛苦了一辈子了,不能连看都不看就放弃了!


“娘,别心疼钱,先上我家,我再和二弟银生他们打电话商量一下,咋想法儿也得给你看病。”英婆眼睛一热,掉下一行眼泪。


英婆五十多年没有离开过天池村,自然也就没有来过儿子金生家,二儿子银生家在山东,更是没去过,也包括嫁到外地的五个闺女家。金生家住在镇上的郊区,两间砖瓦房,院子也不大,金生也没多少文化,只读了三年书,就上山干活了,结婚以后,才出来打工的。现在想想,她都感觉自己挺愧疚孩子的,他们落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读书都成了一种奢望。


如今,八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虽然他们都没上过大学,都没有体面的工作,都没有过上大多数人所追求的富贵的生活,但他们都在拼命的打工挣钱,供孙子孙女们读书上大学,这也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地方。


金生家到了,金生媳妇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见丈夫和婆婆回来了,就忙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接过了婆婆手中的布兜。


“娘,回来了,病看的咋样啊?”


“在镇卫生院也没看出来啥,大夫说让再去大医院检查。”


吃过晚饭,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胸口还疼着,英婆在床上躺了下来,闭着眼睛听着外屋金生和媳妇的对话。


“金生,娘的病真得上大医院看啊?”


“那不看咋弄,娘的病自己会好啊?”


“那要真上大医院看病,不得花几万那?看病的钱上哪儿张罗去呀?”


“咱家里不是还有六千块钱么?”


“那是给小雪攒着下学期交大三学费的钱,你要是拿去给娘看病,交不上学费咋办哪?”


“先拿着给娘看病吧,给小雪交学费不够再说。妈是低保户和贫困户,报销比例高,如果不是什么大病,也花不了多少钱。一会儿我给银生还有小雪的姑姑们打电话,让他们都凑钱给娘看病。”


“就是,娘不是一个人的娘,是八个人的娘。”


听到这里,英婆的眉头一皱,心里有点儿后悔出来看病了,她没有再听下去,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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