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她梦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她此生最不想看到的人,也是此生最恨的人。一个皮肤黝黑、满脸大麻子的白发老太太,她盘着腿,拔着腰坐在炕沿上,手里端着一根长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这个人是英婆的奶奶。英婆站在角落里,想哭又想笑,她想质问奶奶:五十多年前,怎么舍得把才十五岁的孙女为了一个宅基地就卖给了一个老光棍呢?怎么忍心亲手埋葬了孙女的青春和幸福呢?
英婆无数次的梦到过这个场景,无数次的想质问奶奶,但每一次,英婆都不敢张口质问奶奶,哪怕是在梦里,她也不敢质问,因为,在她的家里,奶奶就是天,奶奶的话就是家里的圣旨,所有人在奶奶面前都得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谁都不能违背,违背者家法伺候,不从者,死路一条。
英婆年青的时候叫英子,老了,人们才叫她英婆。
五十多年前,当赌博成性的英子爷爷己无财产可赌的时候,他偷出了家里的房契,押上了家里唯一家产——几间老宅,老宅里住着英子的爷爷奶奶、伯伯、叔叔,还有英子的父亲母亲。全家一共二十几口人的老宅,第二天就让爷爷拱手送给了别人。那天晚上,爷爷垂头丧气的回到家,后面跟进了一帮人,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拿着爷爷抵押出去的房契,对着奶奶晃了晃:“老太太,你可要看清楚了,你家的房子已经输给我了,给你们十天时间,搬家倒房,十天以后我来收房。”
奶奶呼地一下站起身,想要从大胡子手里夺回房契,但她哪里是大胡子的对手,大胡子只是轻轻的一退,就把奶奶怂倒在了地上。奶奶见来硬的不行,就开始放开嗓子呼天抢地的哭,试图能用眼泪打动人心,挽回损失,但赌场无父子,就是打官司也只认白纸黑字的借据。
事情来的太突然,那天晚上奶奶颠着屁股骂了爷爷一宿。老宅十天以后都是别人的了,家里大大小小二十几口人,怎么办?住哪里?
第二天早上,天刚刚亮,奶奶就叫齐了家里的长辈,召开了一个严肃的家庭会议。 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房子没有了,日子还怎么过?是分家还是重新盖房子?
分家,老宅没了,已经没啥可分的了,即使分了以后也是流落街头;不分,盖房子,咋盖?连房基地都没有,房子盖在哪里?总不能盖个空中阁楼吧?大家愁云满面,一时谁都拿不出好主意。
沉默了一会,婶婶诺诺的说:“我听别人说邻村的天池村有个老光棍,因为穷,这些年都没说上媳妇。但他在咱村后山上却有一个大宅基地,是他爷爷留给他的,他跟乡邻们说过,愿意用他的宅基地换个媳妇。”
奶奶的目光紧盯着婶婶:“真的能用宅基地换媳妇?”婶婶低下头,不敢作声了,眼角却瞥了英子娘一眼。英子娘打了一个冷颤,她抬起头,又正好和奶奶如炬的目光相遇,她慌忙躲开了,她怕婶婶和奶奶会在她唯一的孩子——英子身上打什么馊主意。
“英子她娘,你家英子多大了?”奶奶的话像一盆冷水,随时随地都会倾倒下来。
英子娘不敢大声回答:“才十五。”
奶奶铁青着脸说:“女孩子,早晚都要嫁人的,英子出嫁了,说不准能给你冲冲晦气,你还能再生出个儿子来,这些年你只生出了英子,肚子太不争气!”
英子娘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奶奶:“娘,再想个别的办法吧!”
奶奶叹了一口气,端起长嘴烟袋锅猛吸了一口,头也不抬地说:“恐怕办法没想出来,家人都去讨饭了。”
奶奶突然抬高了声音:“就这么办吧,用英子换宅基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有她能救咱们全家了。你们哥三个一会儿就去天池村,找那个男人,和他谈置换宅基地的事。英子娘,等英子明天放学回来你就跟英子交代这事,告诉她以后不用上学了,准备嫁人吧。从明天起,准备建房子,砖房盖不起,你们就自己上山采石头,砍木头,砍竹子,托泥匹,各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十天内,必须把房子盖起来,不能让村里人看咱家的笑话。”
英子娘红着眼睛跑出了奶奶的屋,她踉踉跄跄的回到自己屋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可怜的英子,娘对不起你啊!”
英子爹垂着头,唉声叹气。
英子在镇上的石板中学住校读书,周末才会回来。
第二天傍晚,当英子兴冲冲的赶回家,看到的却是娘一双哭红的眼睛。
“娘,咋了?家里出啥事了?”
“英子,你爷赌博把老宅输了,十天后人家就来收房子,为了不让这个家散了,你奶奶做主用你跟邻村的男人换宅基地。”
“什么?用我换宅基地?”
“是啊!英子,我也没想到你奶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娘,那个男人多大呀?”
“四十五岁了,听说他有腰疼病,眼睛还不好,也干不了啥活,家里很穷。”
英子扑通一声给娘跪下了,拉着娘的手,泪水扑簌簌的往下流:“娘,他比我爹还大几岁呢,我不想嫁给那个老男人!你去求求奶奶,让她改变主意吧,别让我嫁给他了,我给奶奶当牛做马,我给她接屎接尿,我给她养老送终,你去求求她吧!”
英子娘泣不成声,把英子紧紧的搂在怀里:“我苦命的孩子啊,娘也心疼你呀,但是,这是唯一的办法,你不嫁,全家就得讨饭去了。”
这天晚上,英子一夜没睡,黑暗中,她瞪着眼睛胡思乱想:自己明天该怎么办?是顺从奶奶嫁给那个老男人?还是逃离这个家?逃,又能逃到哪里去?逃跑的路上自己会不会饿死?会不会冻死?夜里会不会遇到坏人?她胡思乱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第二天一早,奶奶就催促家里的男人们上山采石伐木,为盖房子准备材料,而她则领着英子娘、英子伯母,英子的婶婶和英子,让英子的堂兄赶着一辆驴车,来到了天池村那个外号“老衰”家。
那个“老衰”真的有点老,比英子的父亲还老,眼睛得眯缝着才能看清人。因为没有啥劳动能力,人也萎靡,屋里家徒四壁,连一件像样的家具和被褥都没有。英子的心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把她对未来生活的一切美好向往都冰封淹没了。
既然是交换,那也就没啥可谈的条件了。奶奶对老衰说:“既然你家没有一分钱聘礼,我家也就没有一分钱陪嫁。”
老衰说:“嗯,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那就签个字据吧。英子年龄小,要是在我这里住不习惯,没呆几天再哭天抹泪儿的跑回娘家,我不就人财两空吗?”就完老衰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张已经写好的卖身契。
立卖身契约。九龙坡区石板镇青龙村陈桂英,女,年方十五,情愿与石板镇天池村赵全福位于青龙村一处祖传宅基地交换为妻,两边情愿,各无悔,恐后无凭,立约永存。
立卖人:陈桂英(英子)
交换人:赵全福(老衰)
公元一九X X年七月一日立
老衰先在上面按了手印儿,然后推到了奶奶和英子面前,英子把两手紧紧地藏在身后,奶奶把她的胳膊使劲往外拽,英子拼尽力气往后挣,奶奶抬手一巴掌打了英子一嘴巴,强行拉住英子的右手,按下了决定她一生命运的红手印,英子泪流满脸。没有情投意合,也没有两厢情愿,在当时英子奶奶建立的权力体系下,轮不到英子是否应允,甚至在英子还没来得及做出反抗之前,就在奶奶的威严下完成了“交换”。
奶奶问老衰:“你的宅基地地契呢?”
老衰从一个掉了漆的木盒子里拿出一张发黄的纸,交给了奶奶。奶奶这才把按完手印的卖身契交给老衰,老衰眯起眼睛端在手里仔细看了一会儿,咧开嘴笑了。
奶奶说:“十天后,我们把英子送过来。”
英子跟了这个老男人,会吃多少苦遭多少罪?没有人能知道。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婚姻,英子要过的注定是一个人孤独终老的漫长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