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早朝后，通常会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冷思玉便直接过去了。突然，一个身着锦服的年轻人从对面走来，此人面容俊郎，只是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似乎左腿残疾。但这并未影响他的心情，他面带笑容，和身旁的侍从一路说笑，竟似十分乐观，并未因自己腿残而有丝毫自卑，相反，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阳光与朝气，仿佛在他眼中，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美丽的。

冷思玉稍一抬头便看见此人，赶紧让路侧身行礼：“参见颀王殿下！”

冷思玉是认得崔靖颀的，也一直对这个王爷印象颇好，因为她觉得崔靖颀很乐观，对人也好。

崔靖颀笑着对她点点头，以似应答，便从她身边走过。

冷思玉正待起身，忽听崔靖颀转过头道；“你好像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是要见皇上吗？”

冷思玉赶紧再次行礼：“回殿下，皇后打发奴婢来请皇上过去用午膳。”

“哦，皇上不在御书房，刚才本王才去请过安。皇上这儿正在居安殿和大臣们议事呢。”

“奴婢谢过颀王爷。”

崔靖颀没再说话，只是友好地笑了笑。

居安殿里，大臣们已离去，崔靖宏身边仅有贴身太监姚罾。冷思玉便在殿外招招手，示意姚罾自己有事要面圣。

“皇上，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女冷思玉有事面圣，正在外边候着哩！”

“让她进来吧。”

冷思玉走进殿内，礼毕。

“是皇后有什么事吗？”崔靖宏道。

冷思玉望望皇帝身边的姚罾，有些迟疑。

示意姚罾出去后，崔靖宏笑了：“怎么，连朕身边的人都不相信？说吧，有什么事？”

“不是奴婢不信任姚公公，只是奴婢觉得，知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嗯，小心些总是对的。”

“奴婢想恳请皇上派人查查秀儿。”

“你怀疑她？”崔靖宏放下了手中的奏章，“可那天中毒之人就是她啊？”

听罢冷思玉对这些天发现的回禀，又接过那张画着眼睛的绢布，端详良久，崔靖宏道，“这只是块常见的绢布，集市上都能买到，实在看不出什么线索。”

“奴婢不敢带着刀前来，但那把刀奴婢仔细看过，很普通。”

“你怕吗？”

“奴婢怕，但奴婢更怕皇后娘娘被奸人所害。皇后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舍了这条贱命也报答不了万一。”冷思玉声音不大，但她说得很慢，语气甚是坚定、无畏。

崔靖宏将绢布交还给冷思玉，感慨道：“有你在皇后身边，朕，甚至是宽心。思玉，朕要谢谢你。”

“皇上此话，奴婢承受不起。”冷思玉连忙跪下，“奴婢只是做自己该做的，请皇上千万莫再说此话来折煞奴婢。”

冷思玉沉默片刻道：“那依皇上看，为了皇后娘娘的安全，要不要让秀儿离开朝凤宫？”

“朕会派人去查查。如果她真有问题，想必也是受人指使。她跟了皇后这么久，突然换了她，她的主子就会知道咱们已对她起疑，反而对咱们不利。况且，她在朝凤宫待着，你也更方便监视她，只是，你要多加留意。”

“那，皇后娘娘？”

“这个你不必担心，朕早有安排。你且回去，留在皇后身边，小心保护皇后，自己也要小心。”崔靖宏走下堂来，“有紧急情况，可找朝凤宫新来的那个叫李陌的太监，他是朕派去保护皇后的。你可别小看他，他身手好着哩。”

“原来那些新太监，哦，不，原来那个李陌是皇上的人。”冷思玉笑了，“早知道皇上有这安排，我就不操心了。”

“朕不便明面上派人保护皇后，只能出此下策了。他非常可靠，你要信任他？”

富土县离京城不远，六天之后，秀儿的事就有了回复。

这天正午，冷思玉正和秀儿一起在朝凤宫作刺绣。

“玉姐，你看，将来小皇子穿上这个小肚兜，一定威武得不得了。”冷思玉一看，秀儿绣了好几天的小老虎已基本成型了，笑笑道：“还是你手快，针脚又细腻又整齐，不像我。”

“皇后娘娘待咱们真没话说，咱们做奴婢的，也不知怎么报答，闲下来为小皇子做点什么，也是一番心意。”秀儿感慨着又拿起针线。

看着秀儿那专注而深情的样子，冷思玉不由在心里唉了口气，“但愿是我想多了。”

“秀儿姐姐，皇后叫你呢！”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打断了冷思玉的心绪。

“哦，我马上过去。”秀儿放下肚兜便走。

冷思玉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皇上吩咐“要信任”的人，半晌也没看出他是那种身手极好之人，此人五官长得倒还算不错，有棱有角，就是眼睛小得很，那条缝里透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阴险狡黠，又带着些目空一切的嘲弄。而且，他说话的声音让人觉得浑身上下，都极其不舒服，好似有条冰冷的蛇在衣服里乱爬。

冷思玉本能地从心底对这人没什么好感，她冷冷地道：“这儿没人，你说罢。”

“皇上派到富土县的人，回来了。”李陌阴恻恻地凑过来。

“什么富土县？我听不明白！”

“姐姐真听不明白吗？没有皇上的旨意，我怎么敢乱说。”李陌停了一下，用眼角的余辉瞟着冷思玉，继续道：“可是，实在不巧得很。”话到这里又打住了。

看着那双盯着自己的、阴恻恻、充满狡黠与嘲讽的眼睛，冷思玉实在想不明白，这双这么小的眼睛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让人生厌的神情，“你要说什么就说，别阴阳怪气的。”

李陌干咳一声，说：“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他们刚到富土县秀儿家，就看见，秀儿一家六口，都死了。”

冷思玉心里一惊，绣花针顿时扎在手指上，她也顾不得疼痛，“什么？都死了？秀儿还不知道吧？”

李陌看看她指尖冒出的血，一脸的不屑：“也许，秀儿根本不会关心。”

“因为秀儿根本不是他们家里的人，秀儿的身份，是假的？！”冷思玉脱口而出。

“思玉姐姐，你真是冰雪聪明。难怪皇上把那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大概是没想到眼前这个宫女能一下子就猜到真相，李陌愣了一下，随即又是一轻蔑的冷笑。

“行了，行了。他们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哼，走火烧死的，就在皇上的人抵达前一晚。不仅仅是秀儿的‘家人’，连片的十余家人，共计五十多号人，都死了个干干净净。全部在睡梦中被烧死。现场，只剩灰烬，还有五十多具烧焦的尸体。”李陌压低了声音，“姐姐，你说，是不是巧得很哪？”

对秀儿的来历，虽然冷思玉有思想准备，但听到这里，想到对方为了隐藏秀儿身份，竟然下此狠手，牵连五十多条无辜人命，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想到现场的惨状，她有些想呕吐，“果真有如此巧的事吗？想必是对方担心我们去查到什么？干脆杀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

“姐姐分析的，确实极有可能。可姐姐想过没有，对方怎么知道皇上要派人去富土县？”

“你是说，有内奸？”

“知道此事的，只有三个人，皇上，姐姐你，再就是去打探消息的人，可那些人，我保证都可靠得很。”

“那你呢？你不知道吗？”

“我一个小太监，哪有资格知道这等机密之事。皇上让我给你传口信时，才告诉我的。”李陌又用那种阴恻恻的眼睛瞟着冷思玉，好像已经把她当成了内奸。

冷思玉不加理会，问道：“那秀儿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潜入宫中？幕后指使是谁？有何图谋？”

“姐姐莫急。”李陌走到门口，看看四下无人，再回转来凑在冷思玉耳边说道：“秀儿是什么人，我们暂时还不清楚。但负责审核她入宫档案的人，却很容易查到。”

“谁？”

“太师袁载新的妾。五年前，她是尚宫局司薄司女官，司薄灵香。而秀儿，正是五年前入的宫。”李陌一字一字地道，“四年前，袁载新这个老色鬼看上了灵香，特别恳请皇上将其赐给他作妾。听说，袁载新对她是喜欢得不得了。”

“一个五品女官，甘心作妾？”冷思玉有些疑惑。

“或许，其中有什么原因；又或者，就这么简单！”李陌看着冷思玉，眼神中充满了一种让人极其不舒服的怜悯与嘲弄，“你知道，女人一旦入宫，无论宫女也好，升为女官也罢，除非年老体弱，或宫中大赦，否则是终生不能离宫的，就算离开皇宫，也终生不能嫁人。”他转而正色道，“也许，这个灵香只是想找个人生儿育女，既然有机会，就嫁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冷思玉忍着性子道：“既然是太师府的人，眼下皇上怕是不便去明着去查这个灵香吧？”

“正是，所以，皇上只能暗中派人查实。但这个灵香自小就在宫中，她的过去，干净得很，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有结果的。”李陌又停住了，而且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怎么不说了？”

“没有了，就这些。我还说什么？”

“那你还不走，去自己该去的地方！”冷思玉没好声气的道。

这个李陌果真说走就走，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去。

“秀儿姐姐！”李陌的声音很大。只见秀儿正哼着小曲，一蹦一跳地跨进门来，看见李陌，她愣了一下，“你这个小公公，怎么还在这里？”

李陌回头看看冷思玉，赶紧用手捂住左脸，哭丧着脸道：“没，没什么？”

“你脸怎么啦？”秀儿伸手去拉李陌的捂着脸的手。李陌赶紧躲避，可他越躲，秀儿越好奇，追着李陌非要看个究竟。

李陌终究败下阵来，极不情愿地慢慢放下手。

他脸上，赫然一个掌印。

“这，这是……”秀儿也呆住了。

“思玉姐姐下手可真重！”李陌哭丧着脸，有些狼狈。

秀儿又惊又怒，指着李陌，一脸恍然大悟：“原来你……活该！连我们玉姐的主意都想打，也不看看玉姐是谁的人？”

“我不是人，我再不也敢了，还请秀儿姐姐在思玉姐姐面前帮我说说好话，千万别让皇后娘娘知道了。”李陌赶紧求饶，就往地下跪。

“还不快滚。”看着李陌那一幅猥琐的嘴脸，秀儿举手就准备开打。

可她手还未落下，李陌就连滚带爬地跑了。

看到李陌那说变就变的脸，和那一身痞子气，冷思玉也不由得又生气又想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李陌脸上怎么就凭空多出了几个手指印。

“玉姐，你还笑，对这种人，就该打。”

“算了，他又没做什么，就是，就是说了些该死的话。再说了，他一个太监，说说而已，又不能……”说到这里，冷思玉脸也红了，心想，这个李陌编什么借口不好，偏要说得自己如此令人不齿，让大家都难堪。

“好啦好啦。皇后让我们都过去哩！说是安排一下中元节的祭祀活动——玉姐，你干什么心不在焉的，还在想那个该死的太监……”秀儿一转话头，就调皮地跳开了，生怕冷思玉出手打她。

可冷思玉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甚至没生气，看着面前这个看似天真的妹妹，她心里一阵绞痛——毕竟，她和秀儿两年的好姐妹，但这个好姐妹，却藏得如此之深。

冷思玉不敢确定秀儿刚才是否听到她和李陌的对话。如果她真听到了，再装出从外边回来的样子，那该如何是好。

接下数日，倒也安生。秀儿依旧天真俏皮得像个孩子，冷思玉的追查也没有什么新线索，皇上那边也没再传什么口信过来，只是不时过来陪皇后时，和冷思玉照个面，皇上也装着无事一般。

唯一让冷思玉觉得恼人的，便是那个讨人厌的李陌。其实，仔细想起来，这些日子，除了侍候皇后的事，那个李陌根本未找她说过一句不相干的话。但冷思玉就觉得，一看见他就浑身不舒服。特别是他和人说话时，总是半闭着那双本来就小的阴恻恻的眼睛，不知心里在打些什么鬼主意，还有那猥琐的模样。连一向循规蹈矩，不爱搬弄是非的锦瑟都对冷思玉抱怨，说在朝凤宫中，没有谁喜欢他，真不知内廷司怎么会派这样一个人来侍候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