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龚雪媛
作者: 落拓风云更新时间:2020-09-21 09:53:59章节字数:3011

“走吧。”沈幺娘把桌上的相书、签筒、毛笔和砚台收起来,放进了桌子盒里,又掏出一张红布搭在了桌子面上。她晓得跑去广场看闹热的人,和即将来街上看闹热的人,今上午是不会光顾她的算命摊了。沈小青把桌旁竖着的招牌也卷了起来,一甩一甩地跟在母亲后面。


两母女一路无话,路过区公所广场时也没停下脚步。


沈小青边走边瞧。广场上受伤的人已经被送走了。来来往往的,都是提着水桶脸盆救火的人。火也基本上扑灭了,只有两处草堆和一间房屋还有火星闪烁,冒着蓝烟。


沈幺娘走在前面,突然停了一下。沈小青知道母亲是在责怪自己东张西望,连忙紧跟两步,干咳了一声。沈幺娘头也没回,又启步往前走。


水上漂豆花馆有六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都在谈论着今天发生在水码头和区公所广场的故事。这些故事足够乡民们反复讲述十天半月。他们有的是智慧和时间,把这些故事演绎得更曲折,更丰满,更神奇。


沈幺娘还没跨进门口,就开始热情地招呼客人:“张二哥,早;谢老表,你有两场都没来吃我们的豆花了;郭幺爷,少喝点咯,不然回去又要遭幺婆吵哟。”


只要在豆花馆,沈幺娘就会面带微笑,变得随和。但如果是在街上,你主动招呼她,她也面无表情。


沈小青进屋就开始传菜收碗,悠然地在餐桌间穿梭。


沈幺娘和每一桌都打过招呼,径直去了灶房。她男人沈荫庭正在切腊猪头。猪头肉炒蒜苗、炒豌豆尖,都是极佳的下酒菜。如果是柏树枝、橘子叶熏的猪头肉,则不宜炒来吃。煮熟后一块一块切开,油浸浸的,亮晶晶的。猪头肉皮厚膘薄,肥而不腻,嚼起来香喷喷的,糯滋滋的。


沈荫庭刀下的猪头肉来自龙凤乡的九凤山,正宗的高山黑毛猪。他是用来请大哥龚重阳商谈亲事的。


沈荫庭把才切的一块猪头肉递给沈幺娘。沈幺娘伸嘴过去,将男人的手指头一起咬进了口里。


沈荫庭连忙把手指拇缩回来:“啥子意思哟,好久没吃肉了嗦?”


沈幺娘嚼了几下就吞了,自己又抓了一块丢进口里,边嚼边说:“请大哥喝酒可以。亲事免谈。”


沈荫庭停下了手中的刀:“幺妹,人家川华难得回来一次,你就把他们两个的事定了嘛。”


“我昨天就说了今天诸事不宜。你不知道水码头和广场坝发生的事吗?三哥,你看我算得准不准?”沈幺娘晃了一圈脑袋,转身走了。


沈荫庭摇摇头,没说话。家里的事,从来都是沈幺娘作主。


从上街出场口往南,穿过郁郁葱葱的麦田,翻过歇马店的杉树林,就能望见一座四合院式的学校,很远就能听见琅琅的书声和孩子的喧闹声。那是白市驿镇唯一的一所小学——万寿寺小学。


“西城柳,弄春柔,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始落花时候一登楼……”


日机轰炸区公所广场的时候,龚雪媛正用手风琴伴奏教孩子们唱一首新歌《西城柳》,歌词是根据秦少游的《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改编的。


学校距离街上只有三里地的路程,炸弹爆炸的声音清晰可闻。可当时正在上课,孩子们正扯着嗓子在唱歌,爆炸声便小了一些,让人以为是开山石放炮发出的声响。


龚雪媛也沉醉在优美的旋律中,笑盈盈地看着这群张着大嘴巴唱歌的孩子。唱着唱着,孩子们的眼睛都盯向了窗外。窗外有一个班在上体育课,孩子们正在奔跑,但不是比赛,而是向校门外面涌,边跑边指着天空叫嚷。室内的孩子也看见了,天空中飞着一只巨大的鸟,发出嗡嗡的声音。“龚老师,那是什么鸟?”孩子们都离开座位,趴在了窗户上。


龚雪媛也跑到窗边。她也看见了,是飞机。她意识到了刚才听见的应该是爆炸声。一种惶恐与不安涌上心头。


“孩子们,回到座位上去,回到座位上去。”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交谈着,难以抑止看见巨型飞鸟的兴奋。


龚雪媛冲出教室,已不见了飞机的身影。体育老师赖广文站在操场上,望着天空,脸色凝重。


“广文。”龚雪媛向赖广文走过去。


赖广文回过头,看看龚雪媛,又望着天空。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清澈透明,照在脸上,柔和温馨。


龚雪媛说:“刚才的是日本人的飞机?”


“日军九七式轰炸机,不知怎么炸到白市驿来了。”


赖广文毕业于国立重庆师范学校,他的理想不是做教师,而是想成为一名军人。他的老师李教授说保家卫国不一定非得去东北,非得上战场,留在重庆同样可以大有作为,便将他介绍给曾德厚,到万寿寺小学做了一名教师。


“我想到街上去看看,”赖广文说,“九七式轰炸机的炸弹一百多斤重,如果落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后果不堪设想。”


“我和你一起去。”龚雪媛原本就打算中午上街。


两人到校长办公室请假。


校长朱文雍端坐在办公桌前,正在练习小楷,抄录的是苏东坡的《赤壁赋》。朱文雍是晚清秀才,做过私塾先生,晨读暮诵和研习书法是他每天的必修课。


“朱校长好。又在练习蚂蚁文啦。”


赖广文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就坐到桌上。


朱文雍反复给赖广文讲过多次,为人师表,德行为先。可这个年轻后生总是听不进去。听不进去还是得讲。朱文雍头也没抬,轻敲了三下桌面,说:“赖老师,这是校长办公室。”


赖广文从桌上滑下来,站在朱文雍面前:“朱校长,我想请个假,到街上去办点事。”朱文雍说:“又想到茶楼去听评书?今天不是赶场天呀。”


龚雪媛捉起墨条,在砚台里轻轻地磨起来:“朱校长,我也要请个假,想回趟家。”


朱文雍搁下笔站起身,自信地审视着自己的作品。在白市驿方圆百十里地区,只有何雨农的字略胜他一筹。但若单比小楷,朱文雍又要稍高一分。


朱文雍说:“雪媛的假我准了。广文,你就下次吧。”


“朱校长,你怎么能这样呢?”赖广文抓起朱文雍刚写的作品,“你不准假,我就拿走。”


“废纸一张,随你便。”朱文雍又取出一张一尺见方的白纸,埋头写起来。


赖广文呵呵一笑:“朱校长,我给你开个玩笑。我到街上真的是有事情要办。你刚才没听见一声巨响吗?”


“听见啦,听见了又怎样?与你何干?”


朱文雍认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政治也好,战争也罢,不是读书人应该关心的事情。


“你想去调查哪里发生了爆炸?是谁制造了这起爆炸?你是区长镇长,还是派出所长?你让学生分清左转右转,把他们的小胳膊练出两坨肌肉,才是正事!”


赖广文不服气地说:“朱校长,你在教学上的严格要求我都在一丝不苟地执行。但是陶小山纯属意外。我为了让他们分清左右,就给他们讲,你吃饭拿筷子那只手是右手,端饭碗那只手是左手,结果他还是出错。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左撇子呀。古人云,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身处危急存亡之秋,能够坐视不管吗?”


“该管,你刚才为啥子不拿根晾衣竿,把日本人的飞机捅下来呢?”


“朱校长,我发现你是越老越幽默耶。”龚雪媛说,“我代广文给你请个假。下不为例,好不好?”


朱文雍取下老花镜,撩起已经洗得泛白的长袍,在上面擦了擦,说:“好吧。没有下次。”


“走吧。”


龚雪媛从寝室推出自行车,齐眉的刘海下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调皮地瞪着赖广文。


赖广文挠挠后脑勺,咧了咧嘴:“最后一次哈。”


“本老师都不介意,你还介意什么?”


龚雪媛双手撑着龙头,右脚踩着脚踏板,轻轻往前一推,顺势抬起左腿就跨上了自行车。赖广文紧走两步,借着人高腿长,脚尖一踮就坐在了后座上。


赖广文高高高瘦瘦的,腿特别长,坐在自行车上,两只脚都可以挨着地。他既有身高优势,又具有运动天赋,可就是学不会骑自行车。


乡间的大路多是青石板铺成,很适合骑自行车。龚雪媛长相文弱,但很喜欢爬山,游泳,跑步,搭着一百二十多斤的赖广文一点都不觉得吃力。


一个蓝衣飘飘的女子,拉着一个年轻英俊的后生,在碧绿的麦田间骑行,倒是一道别致的风景。


乡上极少见到自行车,女子骑车后生搭车就更少见了。路人见了都会驻足观看,更有放肆的男娃儿追着叫嚷:“赖老师,大笨蛋,骑个车子要遭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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