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的一天。
沈小青走在湿漉漉的街上。
昨晚又下了一场春雨。街面润泽的石板并不平整,时不时从松动的缝隙处飚出一股浑黄的水柱,稍不注意,嗖一下就会从脚后跟的裤管钻进去。所以,虽然时时有认识的街坊邻居在向她打招呼,或者她要提前主动向别人点头含笑,也不得不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脚下。
沈小青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从她记事起,就住在这个叫做白市驿的场镇上。
瓦蓝的天空悬浮着几朵白云,街两边的桂花树刚长出纤细而柔软的新枝,梢尖儿微微上翘,如藤蔓般轻附在树冠的表面上,好像罩了一件嫩绿的纱衣。今天不是赶场天,过往的人很少,有些店铺也没有开门,狭窄的街面显得宽阔了一些。
沈小青绣着蝴蝶的圆头麻布鞋在石板上轻盈而小心地跳跃着,心也在扑扑乱跳,她自己都能感到脸火辣辣的。她不知道是该把自己的麻花辫搭在胸前,还是甩到背后,只好用哼哼的歌声来掩饰心中的慌乱。
沈小青已经看见了坐在水码头黄葛树下的母亲。水码头名字响亮,其实就一地名而已,不及东南四十里之外的铜罐驿码头,也不及西南六十里外的白沙码头。那两个码头不带水字,但却都在长江边上,是名副其实的大码头。
水码头只是梁滩河从街边经过时,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形成了一个洄水沱,便于街上的人在这里洗洗衣,赶场的人在这里洗洗脚,过路的商队喂喂骡。水码头边上有一座六七丈长的石拱桥,叫何家桥。桥不宏伟,但两端的四个龙头却霸气十足。
桥对面有两架牌坊,一架是建于康熙十六年的贞节牌坊,一架是建于嘉庆三年的进士牌坊。守寡不立牌坊了,考进士的时代也不存在了。来来去去的乡民经过牌坊时也不会停一下脚。只有胆大的光屁股男娃会去攀爬牌坊比哪个巴得高;胆小的绣花鞋妹儿会在牌坊下捉迷藏。
唯有水码头的那三棵黄葛树招人喜爱。一棵矗立在坝子中间,另两棵分立在桥两边。三足鼎立,将水码头遮得严严实实。无论是从桥对面过来的人,还是离开场镇过桥的人,走到这个地方,都会停下来歇歇脚。这里,最适合吹牛摆空农门阵。黄葛树下,有老荫茶铺,还有沈小青母亲的算命摊子。
“娘。”沈小青远远地向母亲沈幺娘挥了挥手。
沈幺娘早就看见蹦蹦跳跳的女儿了。她没有应答自己的女儿,连手也没招一下。她弓着腰,翘着二郎腿,手里的签筒哗哗作响,眼睛上下扫视视着过往的行人,两片红红的嘴皮快速的张合着,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可能她自己也听不清在念唠着什么。
“幺娘,你女儿来了。”
坐在街对面的刘二仙伸出青筋暴突的右手轻点了一下桌子,然后朝沈小青来的方向指了一下,好像他早就测算到沈小青要来似的。
“我知道,没好事。”
沈幺娘将签筒在头顶划了两个圆弧,然后快速往桌上一蹾,一根竹签借力弹出了签筒,掉在桌面上。竹签上刻着四个字:不宜相亲。沈幺娘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在心底得意地轻哼了两声,她觉得自己的神力又增加了一层。
“娘,爹叫你回去。”
沈小青并着脚尖站在沈幺娘的桌前,两个食指绞着辫子。
“回去做什么?”沈幺娘扭头看着女儿,左手转着那枝竹签。
“娘,是爹叫你回去,又不是我要你回去。”
“我昨天答应他了吗?”
沈小青便不再说话了。
她和母亲之间的对话总是超不过三句便进行不下去了。
沈幺娘把竹签轻轻放在桌上,然后用眼神将女儿的目光牵引到竹签上。
沈小青瞟了一眼,噘着嘴坐在母亲的身旁,她从来不信这些鬼把戏。但沈幺娘信。
沈幺娘的娘家姓张,住在青木关,是重庆到成都必经的重要隘口。当年张献忠从此经过入川屠城,就损失了五万多人马。
青木关是个龙蛇杂存的地方,两面都是峻岭高山,东面有座山叫石老翁,西面有座山叫石老婆。听名字便知有着动人的爱情传说。
沈幺娘的祖辈在关口开了一家豆花馆,取名“白云飞”,主打菜是烧白肥肠豆花。
烧白又厚又大又长,一块足有二两重,一般喝冷单碗的是消费不起的。
肥肠是用柚子叶清洗的,无论是红烧还是炖酸菜,都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
白云飞的特色当然是合水豆花。张家的合水豆花有三绝,一绝是张家人点豆花直接将胆水倒进豆浆里,然后一块三指宽的楠竹片快速地搅动豆浆,翻江倒海半分钟,豆花就轻飘飘地浮了出来——这就是白云飞的由来。二绝是张家豆花看起来嫩嫩的,感觉一吹就会化成水;拈起来软软的,筷子夹着悠悠颤动好像要掉下来;吃起来绵绵的,再来一口江津老白干更是圆润柔滑。三绝是张家人早上点的豆花,到了晚上都不会老。
沈幺娘八岁半就站在板凳上跟母亲学点豆花,嫁到沈家后,就在下街开了一家豆花馆,取名“水上漂”,客人们都叫她沈豆花。沈豆花毫无保留地将点豆花的技艺传给了男人沈荫庭。
沈小青五岁那年,得了一场怪病,成天胡言乱语,半夜还要出门梦游。沈豆花四处访医,毫无效果,只好每天晚上到黄葛树下跪拜,到石牌坊下烧香,到歇马店大路口念招魂经。
折腾了近半年,沈小青的病好了。
沈豆花却病倒了,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观音娘娘叫我回来了。
沈豆花说她去过丰都城,进过阎王殿,被黑白无常打得皮开肉绽,幸好观音娘娘救了她,并收为义女,叫她回阳间代为积德行善。
沈豆花对男人沈荫庭说:“你别不信,你看看我身上的伤,青一块紫一块的,不是鬼打的,难道是你打的?你到上街龚大哥的骡圈去看看,在堆粪桶角角的石板下,有一枚铜钱,你去把它挖出来,洗干净挂在小青脖子上,可保她消灾祛病。”
沈豆花昏睡了三天,沈荫庭关了馆子在床边守了三天。他站起身,说:“幺妹,我去给你做碗豆腐脑垫个底儿。”
沈豆花坐起来,砰又倒了下去,闭着眼念道:“生死死生生复死,鬼人人鬼鬼还人……沈荫庭,你以为我还是凡胎俗女?现在是观音娘娘在和你说话,快去快回!”
沈荫庭在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在家是低眉顺眼的丈夫。他在大哥龚重阳的骡圈果然找到一枚道光年间的铜钱。
第二天,在水码头刘二仙算命摊摊的对面,多了一个年轻俊秀的仙姑子。
刘二仙自称是百里外缙云山神算子胜虚先生的七弟子,家住走马岗响水湾,每天起早贪黑到白市驿水码头摆摊算命,已有二十来年了。
沈豆花的突然出现,让刘二仙很冒火,这分明是抢生意断财路嘛。
刘二仙又不便直说,更不敢去掀沈豆花的摊子。一则是老熟人,他经常在水上漂吃豆花饭,有时还赊账;二则沈豆花是大爷龚重阳的兄弟媳妇,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