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白市驿区公所各乡镇新征兵丁集结去县城鱼洞的日子。
白市驿下辖一个镇六个乡,一百六十个保,平均一个保要征两个人左右。
从民国开始,年年都征兵,出去后回来的,要么是家书,要么是奖状。
家书多是诉说身在军营的艰苦,好在都是挨邻接近的兄弟,也还没受什么欺负。偶尔也有夸长官好的,也有升了排长连长的。到现在,从白市驿出去当兵,官做得最大的,就是龙凤乡花朝门傅三爷家的二儿子傅卫东,在第五战区第x集团军总司令张将军手下当旅长。
如果回来的是奖状,通常还会有一枚或铁质或铜质的勋章,再加一百个大洋。人,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为了让百姓意识到当兵是件很光荣的事情,今天,区公所特意组织了盛大的新兵欢送会,给每位新兵的父母戴上了大红花。
吴清风听说今年的新兵中,还有一位是自愿入伍的,特地在会前单独见了这位年轻人:“后生,你是哪里人?”
年轻人长得五官端正,双目有神,身板比经过训练的军人还直。年轻人很有礼貌,给吴清风鞠了一躬才开始讲话:“区长好,我是本场真武保新铺子的,我叫郑树生,小名黑娃,今年十八岁,在何老爷家做长工。”
吴清风点点头,拍拍黑娃的肩膀,说:“听说你是自愿要去当兵的?你是啷个想的,给我说说。”
郑树生说:“我也没怎么想,听说这次去的是傅旅长的部队。他是我远房的一个表叔,我小时候见过他。我也希望像他那样成为一名可以光宗耀祖的军人。”
“小伙子,当兵不是为了光宗耀祖,而是为了保家卫国。但你立志要做一名真正的军人是值得学习的。待会儿你给大家讲讲为什么要参军?”
“区长,我高小都没毕业,我怕讲不好。”
“崽儿还很谦虚,你刚才不是说得很好嘛。主要是你敢不敢上台去讲?”
“敢!”
欢送会在区公所广场举行。今天不是赶场天,但是住在镇上的,还是来了好多人看闹热。有亲戚参军的,也顺便来送送,毕竟有可能这辈子就见这么一回了。
会议是由白市驿区公所所在地的白市驿镇公所曾德厚镇长主持的。曾德厚三十多岁,白白净净的,高高瘦瘦的,背有点微驼,也是白市驿的人,以前在万寿寺小学做过校长,前年开始任镇长。他先介绍了坐在主席台上的嘉宾,有部队接兵的长官徐参谋,县政府的官员,各乡的乡长,还有几位戴大红花的军属代表。
第一个议程,就是换上了土黄色军装的三百名士兵列队进场,向各位官员、嘉宾和坐在台下的父母敬礼。
平时这些扛锄头担箩篼的年轻后生,穿着多一块少一块的衣服裤子,头发蓬松满脸尘土,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现在,穿上军装扎上武装带,从头到脚都是统一的装备,真是又整齐又精神。
很多父母都在用衣袖擦拭着眼睛——今天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儿子长得这么抻展。站在会场外的,也议论纷纷的。有的说,硬是人是桩桩全靠衣裳,你看平时一个个花眉土脸的,今天看起来一个个都抻抖得很。有的说,不只是抻抖哟,还威武哟,这个样子去打日本绝对没得问题得。
还有的年轻妹子小声地嘀咕着,不知是在比较哪个哥子最帅,还是在揶揄自己的姐妹没得眼力劲儿,错过了恁墩笃的棒小伙儿。
“下面,请新兵代表郑树生给大家讲讲我为什么要当兵。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郑树生上台。”曾德厚带头鼓起了掌。
郑树生伴随着掌声欢呼声,一路小跑跳上台子,举起右手向台下的战友和父老乡亲敬了一个军礼。敬礼的动作还算规范,只是用力过猛,肚子挺得有点远,下面又响起一阵掌声喝彩声。
郑树生十四岁开始就在何老爷家打工,十六岁时被请为长工。何老爷举人出身,做过晚清的教谕。在这样的人家出入,郑树生长了很多见识也学到很多规矩。
虽然下面有人在笑话他,他一点不胆怯,直直地站着,等整个会场自然安静下来了,才开始说:
“各位大叔大娘,各位兄弟姐妹,今天,吴区长叫我讲讲为什么要去当兵。其实,我并不想去当兵,更没想过要像傅旅长一样成为将军。我是农民的儿子,耕田种地才是我们的本分。
现在,日本人来了,他们抢占了我们的家园,杀死了我们的同胞。有人说,这与我无关,日本人又没有杀我的父母,又没有烧我的房子。是的,日本人距离我们还有些远。我没有见过日本人,我想你们也没有见过。如果我们随便他们为所欲为,他们就可能烧杀到重庆,烧杀到白市驿。我们能不抵抗吗?我们能不提前抵抗吗?我们要将他们赶出中国去。
政府要求年轻人参军,我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应该响应号召。我知道,凭我一个人,我打不过日本人,凭我们三百人,也打不过日本人。只有我们中国人全部都团结起来,拿起刀枪,才能将日本人赶出去!”
那些戴大红花的父母们,刚才为儿子出场时的阵势兴奋了一阵,流了一把激动的泪。想到即将与他们分离,甚至是永别,又流起了伤心的泪。
站在场中央的新兵,感受与父母一样,也没有心情听郑树生讲话。真正在认真听郑树生讲话的,似乎只有台上的人,尤其是曾德厚。他是上过大学的人,他没有想到一个农村娃,能够用这么简单的话语,就把保家卫国这样重大的责任与使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样的年轻后生,没读多少书真是太可惜了,没有及早认识真是太遗憾了。
郑树生讲完后,曾德厚特意和他握了一下手:“小郑,到了部队好好干,你一定会很有出息。”
曾德厚目送郑树生离开后,高声宣布恭请吴区长讲话。
吴清风非常重视今天的欢送会,他希望通过一个仪式来表现参军的庄严神圣。
今天,他脱下了褐色的对襟绸缎服,换上了一套藏青色的中山装。吴清风稳步走到台子的中央,向台下的全场人深深鞠了一躬,又转身向台上就坐的嘉宾鞠了一躬。他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环视了一眼全场的乡民,用坚毅的目光平视着前方,开口说道:“乡亲们,今天,我们在此隆重集会,为三百位优秀的青年壮行!”
吴清风一开口,会场的气氛就变得凝重起来。
吴清风接着说:“这次参军要去的是傅卫东旅长镇守的武汉。目前,日军已纠集三十余万之众对武汉形成强攻之势。如果武汉失守,日军势必逆江而上犯我宜昌,直逼重庆。到那时,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可能沦为亡国奴。我们今天参军的每一位青年,不是去游长江三峡,不是去黄鹤楼吟诗赋歌,而是去保卫武汉,拱卫重庆。战场,不是情场,没有风花雪月,没有卿卿我我,只有兵戎相见,只有你死我活。今天,我们三百位可亲可敬的青年离开了家乡,今生,也许再不能回来。”
吴清风望着台下哭得稀里哗啦的乡民,声调更高亢:“抗战以来,川渝子弟参军人数已达八十余万,我们白市驿地区参军人数也突破了一千人,但没有逃兵,没有孬种。只要我们众志成城,只要我们同仇敌忾,我们一定能把日本人赶回老家去。请大家举起右手。”
吴清风微微抬高了一点头,就看见了从北面飞来的日机,也看见了从飞机肚皮坠落下的炸弹。“大家快解散,快解散,有炸弹……”
大家莫名其妙的望着吴清风,心想刚刚还慷慨激昂的区长怎么一下子变得惊慌失措了。有土匪来了?土匪已经好多年不敢大白天光顾白市驿了。大家回头顺着吴清风手指的方向看,一个巨大的冬瓜,在初春的阳光照耀下,泛着绿光,扭捏着身子,掠过广场香樟树的树梢,落在西面的石榴树旁,一触地,就爆炸了。
这里堆放着参加欢送会的乡民的篮子、背篼、箩筐、筛子等竹器,它们变成了炸弹的帮凶,弹片夹着碎石、土块和篾片,如梭,如镖,如刀,如箭,急速地向四面飚飞,恣意地追杀着在广场乱成一团的乡民,撕裂着他们的胸膛,切割着他们的臂膀,劈砍着他们的脊背,撞击着他们的头颅。
主席台在石榴树的正眼前,距离炸弹相对较远。炸弹刚爆炸,台上的人全都钻到了桌子底下。
来接兵的徐参谋,与旁边一位壮丁的母亲撞到了一起,老人家头上的发簪戳在了徐参谋的左眉角上,如果偏下来一点,眼睛就废了。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很快就判断出没有后续炸弹了。他第一个钻出桌子,看见台下近千人乱成了一团。他几步迈到台子边沿,把手拢在嘴边:“乡亲们,不要惊慌,敌机已经飞走啦。”
这些可怜的人,飞扬的尘土蒙蔽了他们的眼睛,浓烈的硝烟堵塞了他们的鼻腔,剧烈的爆炸声震痛了他们的耳膜,他们怎么听得见徐参谋的声音,怎么会理睬徐参谋的提醒?
跑,这是他们此时共同的念头。可是尘土和硝烟已经让他们睁不开眼睛,凌乱的人群也堵住了各自的去路。他们在奔跑中被别人撞倒,在跌倒后被别人踩踏,在挣扎中被别人阻挡。他们就像在恶梦中狂奔,总是迈不开腿,只有大口喘着粗气,只有拼命地喊叫。
疼痛和恐惧撕扯着心扉:细娃在哭喊;女孩在尖叫;跌倒的人在呼救;受伤的人在哀嚎;被呛的人在咳嗽。一时之间,整个广场只有哭声,喊声,骂声,和万马奔腾般的脚步声。
曾德厚和其他台上的嘉宾听到徐参谋说日机已经飞走了,才小心翼翼地从桌下钻出来。
台下的人还在奔跑,还在碰撞,还在跌倒,还在哭叫,还在嘶吼,还在呼唤,还在谩骂。
徐参谋掏出手枪举向天空,曾德厚急忙拉住了他的手说:“别开枪,你开枪大家会更惊慌。”
胆大腿长的已经跑出了广场。剩下的,有的已经跑累了不跑了;有的受伤了跑不了。有的在地上坐着,有的在地上跪着,有的在地上躺着。
呼喊和奔跑已经消耗了太多的体能,极度的恐慌之后是平静与麻木。除了被炸伤、被踩伤的人还在呻吟,除了小孩还在嘤嘤抽泣,其余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耷拉着脊背,好像刚从昏睡中醒来,不知天日,不知身在何处。
炸弹轰然爆炸的一瞬间,也震动了地面和房屋,燃烧的火球被抛向屋檐,房顶,和广场南边的几堆谷草垛。广场上的喊叫声越来越小,四周谷草、墙壁、椽子燃烧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噼噼啪啪的炸裂声,让人想到在锅中欢跳的砂胡豆。昏黄的火光,把广场中蓬头垢面的人群映衬得更加孤苦,哀伤。
“救火呀……”郑树生高叫了一声,人们才都从恶梦中醒过来。
那些已经逃离广场的人也已经返回来了,这里还有他们的亲人,朋友,邻居。街上的人,离街近的人,听见巨响的人,也纷纷赶到了广场,他们想看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水码头那群研究冬瓜的人,也跑到广场这里来了,他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天上会掉下一个大冬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