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最神秘的地方,往往比那些存在于深山老林里的偏门教派要热闹的多。
茗凰小馆今日,似乎格外热闹。
作为一个以收集情报作为命脉的组织来说,茗凰着实有些异类。这间看起来清新朴实的茶馆里桌椅密密麻麻,再普通不过的杂树做成的木椅此刻坐满了客人,这些人不乏江湖中有名有姓的,甚至于一些伪装成平民的朝廷官员拖着臃肿沉重的身子,在小二恭敬的招呼下与那些散碎客人拼桌而坐。
大厅里气氛喧闹。
跟其他更为正规的组织不同,茗凰小馆的主人貌似不懂的如何经营门派,这里没有高手如云,也没有繁杂的身份设置,除去一个不经常出面的老板娘,剩下的就是一群从城里的贫农人家里招来的健壮杂工和只会油嘴滑舌的小二。,茗凰小馆也不存在奇怪的规矩,进门就是客,茶水也是不见得金贵的叶子,作为茶坊尚且都差强人意,何况是称作无所不知的教派。
然而茗凰,确实是个江湖人皆知晓的门派。
茶馆分三楼,底楼大厅,三十六桌,环绕而坐,中间空出大约两丈见方的空台,台上有一香案,燃着一支紫红色的线香,只是那香奇怪的很,香气似雾,水蒙蒙地往地下沉,又不见燃尽的香灰,烧的慢悠悠的,不到一刻钟时辰,地上沉下的烟雾已经溢出了台子,香却只烧了不足两分。
原来这原不是香,是秘方制成的舒和血脉的药石,来茶坊的客人多,其中又多是些江湖人,难免碰上个结了仇的,馆主觉得这打起来也不好收拾,故每每开门前先燃了香,一方面去去木桌木椅的霉湿潮气,二来镇定心境,香里的药方能暂时压抑身上力气,虽然察觉不明,好歹是警示一番。
“今日倒是奇怪了,平常这香烧个三四分,馆主就该出来了,怎的这会儿都已近多半,还见不着人呢?”一个粗壮汉子站起身来,手旁一把大刀寒光闪闪地靠着桌沿儿,声音似猛虎狂嚎,嚇得临近几桌人都一颤。
这边小二利索地添茶上水,满脸堆笑地伺候上了好几道茶点,“虎爷消气,咱馆主不是女儿家么,总是得扑些脂粉才好见人的不是?劳虎爷先坐着,小的请人上去看看。”小二点头哈腰地奉承的半晌,退柜台呼地一口长气,抹掉脑袋上汗珠子,伸手拉扯账房小子的衣袖。
“主子今天这是闹什么脾气?”小二悄悄跟账房咬耳朵,他刚刚说了请人,实际上他哪里敢,三楼上的那人脾气大的很,性子又古怪,断是不能招惹的,别说去请,她不乐意下来,你今儿是拆了店都没用。
账房小子从台后头露出半个灰色素布头巾,一头黑发扎的规规矩矩,身量不大,但是人长的挺机灵。“你不晓得?”账房小子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扯着小二的耳朵提溜到嘴边。“还记得咱茶坊开张那天,散出去的红纸写的字儿么?”
小二眉毛一撇,“你只会拿我不识字的事儿取笑,在市坊里站了一日,听到有的达官贵人说是什么免茶水银子的事,别的记不得了。”
账房小子手里的账本子啪地合上,兀自摇摇头。“怕是三个月都使不上这东西了!”
要说茗凰小馆没有规矩是真的,但有一事也是都知晓,六年前茶坊初开门时候,沿街放了几十串的喜炮,红艳艳的碎纸漫天飞舞,馆子里除了采茶姑娘,别的一干人等都在各大市坊里站着,手里捧了半人高的请柬,逢人就送,信笺制作别致,木头薄片做成个不高的抽匣,里头就搁着那一张彩笺,上书:临卿临之,奉女儿春,三月不见银钱,主自为陪。
话说的白一些,就是谁能请到临卿公子,茶坊三个月不收宾客茶水钱,不仅如此,请人这位,茗凰馆主更是陪客一夜。
虽说茗凰表面看起来的确是寒酸简陋,登不上富丽之词,但是那馆主姑娘,生的真真是美若天仙,不曾到过茶坊的人,只是听到传言形容,已是身骨酥软,倾慕不已,何况见过真人的,身为开门生意的人,抛头露面在所难免,茗凰馆主亦是这般,然而她每日出面,均是轻纱拂面,遮掩着好几层薄雾卷帘,外人堪堪窥见一点点娇媚身姿,饶是这般,江湖中也是名扬四方,思慕前来的公子不计其数。总是见不到真颜,六年时间,一来二去,这位临卿公子也是不得见,众人大都忘记还有这么一宗事件了。
“这么说,是有人请到……!”小二惊愕地捂住自己滑溜的嘴皮子,生怕一会儿给楼上的人听到割舌头。
账房小子点点头,眼睛利索地在人群里飘忽。
飘忽到一处,那眼睛就是再也转不动了。就在刚刚那位气性暴躁的虎爷身后,安静静地坐着个女子,鹅黄色的小衫,肩头精细地绣上一株单蒂水仙,盈盈一朵浅白似还带着点滴露水。女子年纪看起来不大,顶多十八九岁的模样,生的温婉秀丽,眉眼清润好像素淡的墨写山水,约是大家闺秀的气质。不过女子跟桌上的人并不熟络,低头思索,来了半日也没见着跟谁说句话,应该是自己单独出来的。
“要说云舒山庄遭屠一事,小老儿也是道听途说的,”跟着女子临近的一桌,正方上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青衣布衫俨然长辈气派,下三方是几个儒生样子的青年,白衣俊秀,身佩长剑,行之有礼。
“岳老,江湖上的事情您一向清楚,云舒山庄里数百口人一夜之间屠杀至尽,镇庄之宝下落不明,这样大的事件,不仅没有一个知晓全情,甚至连传出的消息都没有,实在是过于怪异了。”岳老左手边的青年拱手行礼道。
岳老手捋长须,颇有些道骨仙风的味道。“今天来茗凰小馆的人,怕绝大多数都是为这事情来的,且听馆主一说,总比我这老头子听来的小道可信一些。”
“哟……”尾音轻轻扬起的女音脆生生的,如同熟透的果实,满是汁水甜腻。“岳老这话可就谦虚了,茗凰馆虽说是做情报生意的,却始终是有未及之处,岳老您这句话,不是把我这小生意往火坑里推?”
账房小子神游良久,听到女声激灵清醒,忙提笔杆敲了小二一记。
“哦哦,”小二慌不迭地奔到楼梯口,伸手拉了一根垂下来的黄绳索,眨眼间,那大厅方台四周,滑溜溜垂下三四层灰白丝幔,一倩丽身姿翩然落下,跪坐在中间。
“小二,今日把这些布帐都收了吧,有贵客,免茶水三月之事,纵使六年,也得作数不是?”
帘子里的女声说的在场的人都是一愣,岳老笑吟吟捋一把长须,“原是今有临卿公子前来,吾等也是沾光。”
岳老这般一句话,倒是提醒的在场的人,茗凰小馆六年前大肆宣扬得请临卿一事,不过谁也没想到,临卿公子一向潇洒自在,随心任性,无数人上门邀请无果,今日还真有奇人异士能挣得他的薄面?
这临卿公子是何许人?亦如这茗凰馆主,传说的人多,得见面的人少。其实说起江湖,无非正邪两立,中有许多出类拔萃的才俊青年,美人如花。邵临卿便是这正道尖儿上的人,师出留仙门,如今年不过二十,是留仙门中掌门首徒。
留仙门规极多又繁杂,一列出来便是孔子之学堂也没有这样公正仔细严格的,不过门规虽多,也是对着其他人使用的,邵临卿自然从不守着陈规,就说不允许门徒下山这一件,十多年来,邵临卿早犯过无数。
二来是临卿公子交友甚少,前几月里江湖里传说他与那暗教主混在一起,留仙向来是正派领袖,暗教却是身负魔教名头,如此两个格格不入的人,怎的能厮混到一块去?大多数人只当是有小人冒名,也想到或许树大招风,临卿公子是谪仙样的人物,自然过不了那些世俗人眼,造谣抹黑的事多的很。行走刀剑口上的人,也不在乎。
世间倾心临仙的人不少,但是像茗凰馆主这般大胆的女子还是少见的,为了求得一面,自身也是名满天下的美人竟然肯委身陪客,请柬发出时候,不少的名门弟子也曾千里前往留仙门求见,但始终求不得,暗暗叹息。时间久了,这馆主已过了当初的二八华年,说来名气不减,也是因为茗凰馆的势力了。
茶坊里寂静了,连刚刚聒噪的虎爷都心虚地去摸索自己大刀,锋利的兵刃是能够带给人些许安全感觉。只见众人眼前的灰白帐幔满满升起,药香烟气缥缈的方台,一段雪白的小腿寸寸浮现在众多茶客眼前。
“临仙,我终于等到你了……”悠悠的女声里含杂了无数心境,听起来竟是饱含了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