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刚离开重庆,王宏的微信就到了。打开,是一篇作文。字很娟秀,流畅。作文的题目是“诗意”,我扫了一眼批语,我很熟悉,跟瀼渡中学大门口对联一样的字体,欧得很。
十几个奖的汗水见证了你的才华。一场雪里藏着春天,需要自己去触摸。你不是没有诗意,是不敢追寻诗意。王老师相信你,一直相信,我在未来等你。
王宏即日
我又倒回去看起了正文。
王老师,看着这个题目。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因为在我的世界,没有诗意,只有坚硬的现实。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父亲进我家时的情景,这里的父亲指我现在的父亲,我的继父肖德福。我和我弟弟本来姓罗,我不想提起我的生父,他扔下我们三人,和另一个女人走了。肖姓是几年后改过来的。在此之前,继父是做木工活儿的。他说自己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的,那个地方一到冬天,漫天遍野的雪。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回来”的含义,在他很小的时候,被捡到瑞河场,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之所以回来,具体原因不知道,他也没说,但从他断断续续拉拉杂杂的唠嗑中,我意识了到了两点。其一,他回来是为了报恩。过了约有十来年,父亲肖德福回来了。有天村里的保管室升起了炊烟,众人皆惊,走拢一看,父亲就着一碟咸菜喝着酒,看到众人,起身让座,竟无人敢座。父亲敲开村主任家的门。村主任手里的收音机一下哑了音儿。父亲背着锯子、刨子、斧头、墨斗、牵钻、凿子,嘟噜了半天,村主任才弄明白,父亲要给村里每家打件家具。
村主任犹豫着递给父亲几块木板,父亲咧嘴一笑,感激地看村主任一眼,搬着木板去了屋后的坝子,他搭起八字木架,砍、锯、推、刨、揉,木屑纷飞,刨花堆聚,汗水顺着父亲黑黝黝的脸膛滴下。半晌功夫,一只精巧的戽斗做了出来,把围聚的村人看得目瞪口呆。
村主任向父亲比了比大拇指,掏出几块工钱递过去,父亲赶紧摇摇手,急得满脸通红。
就这样,父亲给每家打起了家具,只吃饭不收工钱,收完工到秉德老汉家里默然坐一会儿,回保管室睡觉。
有天大早,村主任的女人拦住了父亲,女人要父亲再给她家打一口柜子,父亲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头,意思是只能做一件。女人用手指了指胸面前,说从小喝我的奶长大呢。父亲张了张嘴,脸红成猪肝,低着头跟村主任女人走了。瑞河人像发现了什么秘密,心照不宣地让父亲做着两件、三件、四件家具。
轮到给秉德老汉做家具时已经是春天,熬过冬天的秉德老汉病情不见好转,整天抱着痰罐咳得山响。
父亲想给老汉做一口棺材,但老汉家没木料。刚好瑞河发春水,浩浩汤汤,父亲就到瑞河边捞浮财,他只要木头。村人围在岸边,捞一些漂浮着的瓜果、刚淹死的猪啊狗的。父亲站在离岸较远的水中,捞起上游冲下来的木料,甩到岸上。他的脚下是村人平时过河的石板桥,浑浊的河水漫过了石板桥,刚齐他的肚脐。这时河面出现了几根檩子,父亲歪歪扭扭朝前移动了几步,刚抓住了一根檩子,村人吼起来:来了哟!
众人的吼声被洪水的咆哮淹没。吼声未落,一根滚木直直撞向了父亲。父亲看见飞速而来的木头时已经晚了,他健硕的双臂一舞,身子被撞离桥面,父亲命大,下游一根横着的槐树拦住了他,上岸后的他没有再做木工活,他一弹起墨线就抖,拉不直,后来乡下不需要木匠,父亲把那些工具一把火烧了。有时我连缀着父亲的故事,完全不能和眼前的父亲对照,眼前的父亲干瘦,枯萎,像夏天旱地里的玉米秧子。其二,他要在瑞河场安家。那次落水后不久,媒人就把他领到了我们家。说实话,我们家的确需要一个男人,不仅是患病的母亲需要。
但我和肖军却产生了强烈的抵触。
乡下野狗多,有天很晚了不见肖军,我们找到肖军时,肖军被野狗伤了,脸上手上全是血。父亲连夜背肖军到瑞河场打疫苗,因为脸上要植皮,第二天他又把肖军送到重庆的大医院,现场要输血,父亲带的钱不够,就让医生检查自己的血型,还骗医生,说亲生父子血型应该配得上的。还好,检查下来血型吻合,肖军身上就流着了父亲的血液。
我们从此改口,“叔”变成了“爸”,姓氏也跟了肖姓。我们不再是别人口中没有父亲的野孩子!我记得改口的那天,父亲竟有些腼腆,脸红了好一阵子,说,都好,都好就好。
这就是我父亲的现实,里面没有半点诗意啊。
您要问我的现实是什么?我的现实是每天放学后的一个小时里,到码头扛几十包石灰。同学们都放学吃饭,我急匆匆赶到码头,与扛水泥的父亲会合,用十分钟的时间就着咸菜啃下馒头,算是一顿晚饭。然后,我换下放在码头上的一套脏衣服,父亲开始下水泥,我开始扛石灰。扛一袋石灰五角钱,我每天可以找十几块钱,每个月的生活费基本自给自足。父亲的钱找来给我妈买药。水泥扬尘很大,父亲不习惯戴口罩。每次我离开码头回校,父亲总望着我走很远,我都不敢回头,因为满面泥灰的父亲,唯有眼白是清晰的,码头上有一群只见眼白的人。王老师,我这么说并不是诉苦,相反,如果这样,能分担家庭的重任,我心甘情愿。但是,我也问过自己,难道一辈子就这样过?您不只一次在课堂上描述过您的故乡,那个宁静的东北小镇,一进入十月,长白山的雪就会顺势而下,覆盖住整个村庄。人们猫在家里,煮茶赏雪,静度时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我父亲也说过他在一个有雪的地方呆了十来年。我多希望来一场大雪啊,如果可以,让雪覆盖我吧。覆盖伤痛,覆盖贫困和苦难,让希望发芽。
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上次您说到未来,希望我把精力放到学习上来,并说已经联系了重庆的培训学校,让我集训编导专业。王老师,从内心感激您。从学写剧本,到排练,到角色定位,您都给了我莫大的帮助和支持,可以这样说,我得的这十来个奖,都是您的功劳。但也许会让您失望,我想放弃编导的集训,我不想给家庭增加负担。我不敢想象我的未来,哪怕瞄那么一眼。
说到未来,就真的没有诗意了。我的世界扬着滔天的尘土啊!
您的学生:肖晓
我看完这段文字,半天没有言语。我又该有什么言语?好像什么都已经晚了,晚得我无精打采。风带着陈旧的气息,从所有的缝隙刮进屋子,穿进身体,又散在屋子里,凛冽。看来今年应该有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