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 叶世桦(叶子)更新时间:2020-03-10 10:45:50章节字数:2366

这段日子只要一听有人找,头皮就麻。王宏说肖德福找过他。我和王宏是大学同学。王宏毕业到了瀼渡中学教语文,没几年,就进了校领导班子,任教导处主任。他又是肖晓的班主任。


他老婆同意他带走孩子?王主任又做了工作?几个月紧绷绷的神经,把整张脸也整得紧绷绷的,突然开玩笑,自己都觉得别扭。


什么主任哟。王宏有点儿心不在焉。


几个月没有和王宏通电话,突然感觉有些陌生。天黑下来,电话中出现长时间的静默,天,更黑了。


我把桌上的台灯调暗,仿佛刻意避免着什么。我也知道避免不了什么,因为一切似乎是明摆起的,一切又似乎不可捉摸。沉默良久,王宏在电话那头说,有空回来喝酒,撸了一身轻。我心里一疼,没了话。挂了电话,倒在沙发上望天花板。


从我的角度理解,这意味着王宏的梦想基本破灭。大学时,我们上下铺。王宏不像我,毕业后漂在重庆黄桷坪,这是一个艺术气息浓得化不开的地方。他毅然回了瀼渡,说是反哺故土。记得当时他说这话的时候已进入夏天,离毕业还有几天,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伤感。王宏不,他交完毕业论文就开始请人喝酒,今天请导师,明天请师弟师妹。他也请我喝酒,本来喝酒是我们最稀松平常的事儿,但王宏却把气氛喝得非常郑重。一瓶诗仙太白见底,王宏说,你猜我实习最大的喜事儿是什么?我们师范生实习基本上是回原籍学校实习,但王宏却去了瀼渡中学实习,因为娟子在瀼渡中学实习,娟子是瀼渡人。我们三人是同学。我选择了考研,留在学校复习。但人生荒诞的是,后来娟子去了贵州支教,王宏去了瀼渡教书,我依然晃在重庆。我说王宏,娟子都走了。王宏说,我回瀼渡中学。我嗤了一声,说这叫愚忠,人家说不定找个贵州哥哥。王宏说我在瀼渡等她。


瀼渡位于长江中上游,瑞河与长江交汇之处。随山势椭出三重缓坡,第一重缓坡建码头仓库,酒肆茶舍,汇聚着往来商贾和引车卖浆之流,热闹非凡。第二重人们随坡建房,房屋高瘦,夹一条青石板街,街随屋转,绵延到坡的尽头。尽头一棵黄桷树拦住去路,几十级台阶虚虚实实连接第三重缓坡,缓坡上建有巍峨门楣,门楣两边书有对联一副,上联曰:千教万教教人求真,下联曰:千学万学学做真人。黑底横匾,绿色隶书,瀼渡中学。学校旁边依次是邮局、财政所、税务所等机构。从学校望出去,瑞河的娴静和长江的雄性尽收眼底。瑞河再向上,过云嘴乡,就到了我的老家瑞河场,所谓“一舟过三乡,乡乡不同”,说的就是这条河,这条河上的三个乡。


娟子答了应?


王宏把眼镜眯成一条夹缝,里面的眼神就深不见底。我曾经也学着用这种拉风的眼神看人,却被人认为是残疾人。


王宏说,再猜。


见了岳父岳母?


想象力严重缺乏,全是意料之中的一些事儿。王宏把诗仙太白翻个底,最后一滴悬而不落,他使劲一抖手,酒滴到了桌子上。他说,校长同意接纳我啦。


哦?运气好。不愧是王才子。老板,再来个酒。我真替王宏高兴,王宏来自东北,用王宏的话说,那圪垯冻死先人。东北过来读大学的,基本上选择了留在重庆,就业,安家,过日子。但王宏时不时冒一句,来一场雪多好。重庆主城很多年不见下雪,雪似乎躲着下,湖北、四川、贵州都下,把重庆人急得跑贵州或者湖北看雪,王宏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看重庆更难。我说,你同意去?我为什么不去?那里有我喜欢的河流,那里冬天可以看点儿小雪,那里有我喜欢的人,关键是,一年后就带编制啦。


瀼渡海拔比重庆高,冬天扭扭捏捏下点儿小雪,这足以让王宏释怀。更重要的是带编制,意味着王宏从此是公家人,吃公家饭。一个本科生,要跻身吃公家饭的行列,一要考试二要背景,几个回合下来,人生色彩就已灰了大半。王宏似乎不费力气就挤了进去。后来我才知道,王宏实习这几个月,专门辅导校长家高考的儿子,这无异于刀刃上跳舞,考好了,人家感激你,考不好,哪怕是孩子的事儿,但人家心里隐着怨气。但王宏做得到位,孩子所有课程全程辅导,全程跟踪,全时段服务,孩子也争气,被一“985”提前批录了。王宏回校时,瘦若猴精。


那娟子还去贵州干嘛?


这是战略。王宏说,你别担心,板上钉钉。


王宏所说的战略无非是他先安顿下来,娟子支教也是有编制的,但要留在重庆就没有编制,本科生在重庆,只能在民营企业里混。王宏说只要他混到自己能说话算数,或者说能够搬动说话算数的人,再把娟子调回来。


这得多久?我望着王宏未老先衰的脸,说,娟子等得了?


娟子……我的女人。王宏借着酒劲儿擂了我一拳,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只要混到校领导行列就行。王宏的舌头搅不转,含混地说我行的。


现在想想,如果没有肖晓的事件,或者我替王宏背个过,或者事件发生之初,王宏求肖德福写个证明,他还真的能行。


几个月以来,王宏疲惫地应付着媒体的采访,疲惫地表达自己的忏悔,疲惫地写着检讨。我感同身受。虽然我和几个股东办的只是一个民办学校,但各路媒体的狂轰乱炸,部门们的突击检查,各个部门发来的整改通知,股东们发难诘问,像一群野蜂,蛰得我青痛,几乎每个夜里,我就会梦到一个红红的苹果,咕噜咕噜滚到我床下,有时我捡起来,咬一口,苹果竟流出红色的液体,惊得我从床上蹦到地上。我猜想那个跳楼的男人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样的症状,才从阳台蹦到了楼下。地板冰着我的脚板,却没有感知。有时梦着平时的一些事儿,到最后始终往肖晓身上梦。有次我梦着去送娟子,我正想为什么不是王宏送娟子,我拉着娟子的手说,我让王宏把你赎回来。娟子说不要王宏赎。肖晓不知何时靠上来,给我几个苹果,让娟子带上。我接过苹果,正要生气,我要听娟子下面的话,竟发现苹果竟然是自己过来的,肖晓的手呢?我问肖晓,肖晓一笑,一张脸也化得不见踪影。我被吓得醒过来,汗淋淋的,睁着眼睛到天亮。我真的快崩溃了。作为学校教务主任的王宏,作为肖晓班主任的王宏,所受到惊骇不会比我少。但我不敢问。王宏说,他被撸了,还带着一顶处分的帽子。他目前能保住上课,还带着编制,已是奇迹。


得谢谢肖德福。他找你,你尽量帮着办,我谢你。王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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