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 叶世桦(叶子)更新时间:2020-03-10 10:46:15章节字数:2321

第一次见肖德福是在瑞河场。


肖德福虽然和我是老乡,但肖德福没有住在街上,我们家位于瑞河场老街正中。所以我和肖德福只能从地理意义上是老乡,同一个乡。我对肖德福不是很熟,或者说已经忘记他的面目。据母亲说,瑞河场还能打渔的那阵子,每次赶集,肖德福都会提一串黄辣丁沿街卖。他戴一顶常年不换的黄布帽子,帽子前面胶着一个五角星,用红内裤剪了浆糊粘的,五个角极不规整。天长日久,五角星褪了色,旧得发灰。他沿街问,老板,黄辣丁,鲜的,要不?老板们有时要,有时不要,我们家是裁缝铺,他总是问完我们家后就转过对面街,又一路问回去。母亲说,我家后面的街坊都是打渔的。我听着有些好奇,问母亲,怎么我对这个人没有印象?


你哪里会有印象哟。你读小学,他从才外面回瑞河乡;你读初高中是在瀼渡,一个月回来一次,见不上面;你读大学,瑞河又不准捕鱼了,他又回了乡下,有时赶个集,兴许还碰的见,但谁在意啊。


肖德福不是瑞河人?


是秉德老汉捡回来的。


母亲说,有年瑞河发大水,秉德老汉去捞浮财,见一竹篮,随瑞河飘流而下,他捞起竹篮,发现竹篮里的男孩儿,就抱回了瑞河场。众人笑秉德老汉,是不是把女鬼当媳妇,怀的孩子落的胎?秉德老汉一直鳏居。听后秉德老汉气得喘粗气,趁村委会开会,把竹篮子掼到会议桌上。满屋子男人盯着哇哇哭的男孩儿不知所措,赶紧将喂养男孩儿的事儿提上办公会。


这样吧,哺乳期的妇人一人一个月,断奶后碰到哪家吃哪家。村主任一说,其他人没了意见。


这不是哈巴口吗?


就叫哈巴口。村主任说。


瑞河人将张口吃百家饭的人叫哈巴口。


肖德福的外号叫哈巴口?


母亲咳了一声,示意我小声,别当着肖德福的面叫,有次父亲不小心随口喊了肖德福哈巴口,肖德福没什么,倒是他闺女,捡起石头就扔你爸。


肖晓?


比亲生闺女还疼他爸,这孩子心性要强,在家当一个整劳力使。母亲叹口气,她妈得了富贵病,重活干不了,一家人勤扒苦做,还不够她塞药罐子。孩子小小的,和他爸去瀼渡码头扛包。


第二天一早,王宏赶了班船来到瑞河场。我们约好了去肖晓家,我们各搭乘了一辆摩的,约摸三十分钟,听见王宏喊,停了停了。声音刚落,路边一家房屋里出来一老头,老头一脸刀砍的皱纹,茧子裹住了手掌,像捶浆过的麻布,问,你们这是找哪个?王宏说,我是肖晓的班主任。老头明显迟疑了一会儿,对着山坳吼,肖晓肖晓,班主任来了。声音像闪了气的腰,糠哄哄的。从山坳的绿荫里飘出来一个声音,哎,就回。爹,你给烧碗开水。脆脆的,像一截嫩黄瓜。不一会儿,老头端着两碗荷包蛋,请我和王宏吃。我们不好推辞。不久肖晓回来,挡在门口,屋子里暗下来,进来,屋子又亮起,一条硕大的辫子甩在脑后。她向王宏问了好,我向她做了自我介绍。肖晓的脸像晾在阳光下的衣服,欣喜地展开。她说王老师,我给我爹说了,只是……我知道她顾虑的是钱的问题。在来的路上,我和王宏有过商量。


我每年春季,都会到熟悉的学校招生。瀼渡中学是我的母校,自然是重点招生的对象。主要针对估计在二本和二本以下的学生,让他们通过一年左右的编导或者播音主持的集训,考上一本类学校。“播音主持”、“编导”专业被誉为艺考类的速成品,这是相对声乐、美术长达十几年的训练而言。但培训费用依然不菲。即便如此,每年一进入高二,城里不少学生眼看裸考无望,就走了这条艺考速成之路。学生通过训练上一本院校,所在学校的升学率也随之上升,我们民办学校因此也声名鹊起,三赢之事,何乐不为?但由于招生竞争激烈,生源学校每送一个学生,我们的返费高达百分之三十。当时我在数送生名单时,王宏说,老同学,李老板,求个事儿。我等他说完,说,其他人情愿?我知道我们的返费应该是年级组的每个老师分配,王宏请求肖晓的返费冲抵肖晓的培训费。我说你得把工作做到家,免得惹一身骚味。王宏说,明天我们去一趟肖晓家,她父母的工作你去做,你舌头安了弹簧的。学校的工作我来做。我笑王宏,说今年分了钱,可以考虑把娟子调出贵州了吧?


我对肖德福说,肖老伯,孩子的前途是大事儿。你看肖晓,我们瑞河水养大的水灵妹子,窝在瑞河场就憋屈了。


肖德福裹了根叶子烟,衔在嘴里,湿哒哒没点着。李校长,您说的都对,我也盼晓晓有出息哩。可咱是手长衣袖短盖不过腕子。这两年水涨了,禁渔,没得收入。在码头下散力,苦了孩子。话未说完,里屋响起咳嗽的声音,静了一会儿,里屋就嚎,女人家学那么多做甚?女人家,菜籽命。岁数到了,找个婆家过日子,学那么多,就不过日子嗦。


肖晓脸红一阵白一阵,抿住嘴唇,像含着一片纸,眼里潮红。


女人懂个啥子。肖德福突然发飙,弓在地上的身子弹起来,走到里屋门口,双手抓着门框,屋子里静得只有肖德福的胸齁的声响,像有风,刮过土墙的缝隙。他喘了很久,肖晓站起来,泪终于滴落下来,赶过去扶着肖德福,说,我不读了,不读了,这可以了吧。


肖德福你别骂我,肖德福你个天杀的不去治病,肖德福你的肺孔孔洞洞都漏风了,肖德福我的女儿……女人一口一个肖德福,唱哭起来,声音拖得凄婉绵长。


我和王宏对望了一眼。我们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王宏朝我使了个眼色,我跟着王宏来到坝子,王宏问,肖晓到重庆的生活费需要多少?我默想了一阵,说,生活费可以自己挣。那这样,把我今年应分的钱充抵肖晓的学费。差的你添。王宏憨憨一笑,应该差不多吧。我点点头,纯课时费够了。我没有再说什么,我能说还差吗?


王宏回到屋子里,我听见一阵子的嚎哭,是肖德福的。肖德福在骂自己无用,养不活个家。随后千恩万谢,说肖晓前世拜了哪方菩萨,今世才有这般运气。离开时肖德福硬要塞给我一篮子鸡蛋,我推说不要。肖德福就恼了,说乡里乡亲的,肖晓到重庆了少不得麻烦李校长的。拿去给你父母补补,土鸡生的。


我们刚回过身,从山茆处冒出一个孩子,肖德福远远喊,军娃子,给王主任和李校长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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