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的速度减慢,卢作孚从布满雨帘的车窗往外看,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列队跑过。不禁唉声发叹。今年3月15日,中原大战爆发,刘湘通电拥护蒋介石的南京国民政府,而四川又在酝酿战争。这可是个危险时刻。纵观看,军人讲服从,但实际呢,是上下常有冲突,最初便有冲突,最后冲突更为显著;横观看,各派军人表面上有虚伪的一致,但骨子里找不出两种不冲突的例子来,同乡、同学、至亲至戚,到了最后同样是靠不住。因为其基础是建筑在个人利益上的,绝没有两个以上的协同动作,只有冲突。而今的四川吧,就如像是一个大运动场,大家比赛最剧烈的科目是战争,最企图获得的奖品是地盘和捐税,此外则是研究如何享受。为此,“要”、“偷”、“抢”、“争夺”成为其普遍行为,结局便是失败。自民国元年到现今的民国十九年,袁世凯、段祺瑞、曹琨、吴佩孚、张作霖都失败了。唉,这样的政局,要办实业,要搞教育和科学难啊……
车外响起喧嚣声,汽车停在了上海码头。考察团人员下车后,开始验票登船。雨依旧下着,彤云密布。海轮的轰鸣、旅客的喊叫、雨声和大海的浪潮声融成一片。卢作孚一行随拥挤上船的旅客朝海轮走。从远处看,上船的旅客就如象是一线在船体上爬行的蚂蚁。
这是艘俄国人的“大连”轮,目的地是青岛。卢作孚一行买的是三等舱客票。上船进舱后,才发现是个大统舱。就跟其他旅客一样,在地板上铺了地铺。两边挨舱壁的位置早已经被占满,只好铺到中间。人多嘈杂,空气极差,安顿好地铺和行李后,卢作孚走出统舱,到轮船上去巡看。朱正汉跟了他去。统舱的上面是二等舱,有房间和铺位,布置跟三等舱明显有别。朱正汉说,坐二等舱就好了。卢作孚道,价格不一样啊。这次出来,他处处注意节省。朱正汉说,卢总,你的身份就该坐这种舱位。卢作孚笑道,啥子身份啊,都是考察团的成员。边说边往更上面一层走,他想去看看头等舱,却被严肃的俄国船员拦住,比划说,他们三等舱的旅客是不能去头等舱的。
“正汉,这阶级之彰明昭著和森严,恐怕首先要在车船上去找了。你看,只是几块钱十几块钱的差异,便将其显然划分出来。这是我们经营航业的人应该留意的呢。”卢作孚道。
“卢总的意思我明白,船上的服务格外重要。”朱正汉说。
卢作孚点头,只好离开。他本是想借此机会学习一下海轮的舱位布置和服务的。他俩去到了船栏边。轮船已经驶入浩瀚的大海。雨停了,天还没有亮开,乱云飞飘,风声呼呼,海涛击船。卢作孚眺目远望,思考着选择哪些地处去考察最有实际意义。
两人回到统舱时,人高马大的俄国职员和茶房正在搬动他们的行李。说中间是外国人坐的地方,外国人多,中国人必须让到两边去。可是两边已经坐满、躺满了旅客。俄国茶房不容分说,便将他们的行李搬到货舱口去。朱正汉气得喷吐粗气,拳头攥得咕咕响。
夜间行船无聊,卢作孚取出山东和东三省的有关记载来,就着昏暗的灯光阅读,觉得除青岛、大连、奉天之外,东北的安东、满洲里等处是值得去考察的。又摇头,旅费、时间都不足。就想,抚顺的煤、本溪的铁、哈尔滨的中东铁路是得要去看看的,回程中,可顺便去北平、天津看看,再返回上海……在轮船的轰鸣声里朦胧入睡。
次日正午,卢作孚依船栏远眺,看见了海岸,还依稀看见错落有致的红顶房屋,心里一阵高兴,到青岛了。果然,轮船停下来,就想,不一会儿就会有来接旅客登岸的木船开过来。却左等右等没有木船开来。正纳闷时,统舱内的旅客全都到甲板上来了。朱正汉、程心泉等他们考察团的人也都出来了。那船上的茶房俨然是指挥官,指挥所有三等舱的旅客排成队列,又一遍遍清点人数。卢作孚也排在队列里,程心泉对他说,要检查。等待了半个多小时,俄国船医来了。卢作孚心想,要查体么?可这么多人这么列队站着,啷个查体呢?那俄国船医巡看旅客,活像阅兵似地走了一圈,各自走了。茶房就宣布,检查完毕,吆喝大家回统舱去。卢作孚摇头,这走的是啥子过场啊!
轮船又继续开动,一直朝海岸码头开去。
这时候的青岛已经从日本人手里接收回来,算是重新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卢作孚还是心怀愤怒,我泱泱大国之美丽青岛却先后被德国人、日本人霸占,皆因为国家混乱、国力孱弱!他领考察团人员去看了德国人早先修的炮台,一台台大炮立在中国的土地上,面对中国的大海,深感这是国家的耻辱。
住到旅馆里时,他挥笔写下日记,以抒胸中感慨:“德国人经营的炮台,其用意,固在以此为远东根据地,立军事上不拔之基,谁料成败无常,图人尤其是不可靠的事业。而今一个青岛竟两办移交,仍归故主了。此可以为今帝国主义者殷鉴,而不可为中国人之光荣。还有许多这样的地方在外国人手中,何时收得回来?一身都是耻辱,何时清洗?曾否记忆?”
卢作孚为青岛的回归而高兴,却依然担忧,这回归的土地会否再次被外国人霸占?当他考察完东北后,这种心境便越发沉重起来。
哈尔滨火车站,人头攒动,混乱喧嚣。
朱正汉好不容易排队到售票窗口,用“哈大洋”银票买到火车票,气愤道:“妈的,中国的地盘上却不能使用中国钱币,这他妈啥子世道?”
卢作孚一行6月26日到达东北后,先后参观了大连、旅顺、沈阳、长春和哈尔滨,现在,又自哈尔滨乘火车返回长春,他们这一路不少时间都是在火车上度过的。初次在长春火车站购票时,才晓得,由长春向南乘坐的是日本人经营的南满铁路,得使用“金票”;而北上去哈尔滨却又得使用俄国人的“哈大洋”银票,所以,只好多次忍气兑换钱币。这班返回长春的火车是夜行车,上车后,已经是后半夜了。火车“咣噹咣噹”行驶,卢作孚一行人挤站在人群里,身子随着行驶的火车摇晃。昏暗的车灯光下,卢作孚只好一手护着行李一手拉住头顶上的护栏打盹。
这一路的辛苦他可以坦然接受,惟那心里的辛苦使他艰难承受。
他们这考察团自青岛去大连乘坐的是日本人的海轮,依然买的是三等舱票。旅客多而混乱,上船后,连摆地铺的插针之处也没有了,只得等装完货物后,在货舱口的盖子上歇息,然四周早已围满中国旅客。刚盖上货舱盖,人些就争着往盖子上扔铺盖。程心泉也往上面扔铺盖,却跟中国旅客发生了争吵。几个二等舱的日本旅客抱手走过来看笑话,指指点点。卢作孚很感无奈,就制止住程心泉,带领了考察团人员到舱口边的楼梯下挤坐。轮船沿海岸线行驶,看着岸边荒凉的山东半岛,想着船上中国人的境遇,他心中好生哀凉。船快到岸时,茶房鸣锣,又把三等舱的旅客叫到甲板上清点,又是船医阅兵似地走了一圈。一个船上的日本职员走过来,盯卢作孚一行,问,你们是什么人?到那里去?从那里来?卢作孚给他看了团体名片后,他依然问其姓名、职务、到大连何处考察?如同审问犯人。程心泉愤言,大连这块地方到底是哪个的?朱正汉眉头倒竖,狗日的小日本,竟然如此防我中国人。卢作孚也怒了,他日本人是贼,心虚!就在日记本上疾书:“天堂地狱,还在哪里去寻求?只在一个船中,隔一层舱而已。无办法的中国人,只知打战火是事业,将陆路良好的交通津浦、平汉两线无端梗断,又将本国的海运商船尽量作军用。让本国人通通送钱到外国船上去进地狱。本来便非他们所愿,说来痛心而已,有什么用处?”更深感发展国人自己的船运之迫切。
中国人间有争执,中国人间也有真诚相助。
考察团抵达大连后,卢作孚去拜访了周善培先生。周善培字孝怀,系四川“五老七贤”之一,卢作孚从未与他蒙面。55岁的周善培先生对卢作孚一见如故,作孚,早在四川保路运动时我就注意到你了,你了不起!周善培领他们参观了港口事务所,登上屋顶时,辽阔无际的渤海和整个港口一览无余。卢作孚查看过地图,晓得大连港在我国地图那“公鸡脑壳”的“耳垂”上,北挨沈阳,西望天津,南对山东,东临朝鲜半岛,再往东则是日本了。经周善培一番讲说才晓得,大连港这些通往世界各国的轮船多半都是日本人的,港口的3 000多职工绝大多数也都是日本人。请来的一名日本职员介绍了埠头的情形,知道这港口事务所是日本的满铁会社经营的。
“咳,日本人以满铁会社为中心,取得了我东三省无限的利益。”卢作孚痛惜道。
“倒是。”周善培痛心道,指码头堆积的货物,“你看,那些都是我东三省出产的矿物和粮食。”
“我东三省地富产丰啊!”卢作孚说,心想,日本人尽找便利,表面呢是购买,实质是掠夺。
那日本职员滔滔不绝介绍,对我中国码头的事情详举无遗。卢作孚听着,心想,日本人是何等留心问题、留心事实,而眼下中国不少的机关职员,只知道自己的职务,或连职务亦不知道,绝不知道事业上当前的问题和问题中的各种情况。实在是可悲可叹。
进到日本人办的“蒙满资源馆”参观时,卢作孚看得惊心动魄。晶莹的大豆高粱、黑金般的煤矿石、各种动植物标本、工业交通及城市网点等等,就如同是办日本人自家的展览,凡我蒙满的物产,通通被其搜集、陈列出来。日本人对我东三省已了如指掌。
卢作孚摇头叹:“这些产品的数量都被他们一一调查清楚,竟列表统计、绘图标明,我蒙满的交通、矿区、形势都被他们勘测清楚,做成模型了。”
周善培亦有同感,凑到他耳边说:“这就是经济侵略。”
卢作孚也对他耳边说:“我东三省的宝藏尽被日本人搜括到这屋子里来,视之为己有。那些日本商人尽都知晓了,都起经营之念,我中国人咋办?”
周善培道:“你有何高见?”
卢作孚道:“最要紧的是国家富强,是国人自己起来经营,才能杀灭日本人的侵略野心。”
“说得好,妙!”周善培道,朝卢作孚投去希望和信赖的目光。
跟在他俩身边的朱正汉说:“日本人来我们国家经营,还不是靠的枪杆子称凶。我们其实也有枪杆子,就是太散,自己人打自己人,人家就趁机来耍霸道。”
周善培听了,点首。
卢作孚也点首,就想起恽代英来,恽代英就时常说到枪杆子。
之后,卢作孚一行又参观了日本人办的“工业博物馆”,特地看了工业馆和交通馆,又去看了也是日本人办的“中央试验所”,发现,凡蒙满之产品都送到这里来化验。一切皆是日本人在讲说中国的事情,越看越惭愧、越气愤、越有股力量在驱使着他。
到旅顺登上白玉山时,天气阴霾。那耸立山上的日俄纪念塔和日本人的战利品――大炮、炮弹似乎在默默泣诉,泣诉那些为掠夺别国而无辜死去的士兵们。山顶有东乡大将和乃木大将记诉战争经过的文字,纯是中国古体文。
卢作孚叹道:“俄国人当年以旅顺为军事中心,结果是却留下如此遗址;而日本人倒以战胜者为骄傲,继俄国人之后同样经营旅顺,后果又当是如何?”
周善培道:“我想也不会有比俄国人好。”
卢作孚点首,却深感到日本人的严重威胁,对身边的程心泉、朱正汉说:“心泉、正汉,我让你们好生记录的‘蒙满资源馆’的东北物产调查表,记得详尽不?”
程心泉说:“我跟正汉各记录一部分,都抄录下来了的。”
“好,”卢作孚说,“这些调查表可以让我们晓得日本人是啷个关心中国家务的,也清楚中国人的留心到哪里去了。”
周善培佩然点首。
到达哈尔滨后,卢作孚发现景物大变。前些天在大连、奉天、长春一带,见着的都是日本人的经营,自有其特殊的方式,或竟如到了日本国里了。而到了哈尔滨又好似到了俄国一般。他们参观了中国人办的商场,印象颇好。卢作孚想,东北人,尤其是哈尔滨的人,就社会方面看确比别地人兴奋,大半原因是,他们由内地来开辟这块新大陆,都是来兴家的。四川有形容兴家的三个比喻,曰:第一代是牛,第二代是猪,第三代是鸡。东北的人便是牛的时代。但政治则同中原一样腐败。他们还参观了“裕庆德毛织厂”、“蛛网式市场”、“大乐兴商店”以及屠宰场、博物馆、商品陈列馆等处。
也乘小艇渡松花江去游览了有名的太阳岛。
这太阳岛其实已成外国人的乐园。岛近江心,日光艳丽,游泳的人甚多。卢作孚一行人踏沙而行。见游泳者从水中出来都卧沙上,无论男女,均仅着浴衣一袭,几如集市,皆俄国人。卧着的男女相依,走着的男女相携,有个高男人携一短而肥的妇人,更如像那滑稽电影。有个俄国女人则旁若无人、仰八叉躺卧在离他们不远处。
程心泉眼睛不够用,笑说:“这些个洋女人,也不怕羞呃。”
卢作孚边走边道:“世界之大,各国皆有各自风俗。一成风俗,便无所谓羞耻了。”发现中国男人甚少,只有一两个中国女走过,也不过是散步而已,“心泉,你看这里,无云的天、清丽的水、花色的遮阳伞、如织的游泳男女,是何等地使人心旷神怡。可是,我们今天经过的那几条偏街呢,道路积满灰尘,任风飞扬,秽水、秽物点缀左右,任它奇臭,人则局促于破烂的房屋里,衣服面目亦同周围环境一样不肯讲究。看了只有叹息。”
“是呢,我国人这千年陋习不知何时才能更改?”朱正汉接话道。
“这跟我们国家不富有关,其实,洋人的有些做法我们也可以学习、效仿。比如,他们的现代思维、他们的管理制度、他们的用人办法……”
火车“呜呜”喘鸣,“咣噹”停了下来。
又回到长春火车站了。
卢作孚才从朦胧的睡意中清醒过来,仿佛做了一个城市、山地、大海和轮船的长梦。这不是梦,这全都是他这许多天来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