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川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黄昏时西北风里卷杂着细微的冰雪渣子,吹得过路行人脸颊刺痛。
可是在官道的另一旁,一骑绝尘飞过。
黑马托着穿着黑色蓬衣的人不知疲惫的跑着,直到天黑尽时,白鹅毛已狂飞漫卷。
秦川渡口,酒店老板娘送走了最后一批酒客,正准备打样关门。忽的一人一马立在她的小店门口。
老板娘堆起谄媚的笑脸,问道:“客人,喝酒还是住店呀。”
那黑色的影子仍是一动不动,仿佛并没有听见酒店老板娘的问话。
“客人。”酒店老板娘再次询问。
“七两烧酒,用壶装。”是一嗓清越口音,婉转如斯,竟是女子。
“好勒。”虽然疑惑,但想到关门了还有客来,老板娘喜笑颜开。
酒很快就烧好了,女子接过烧酒。
老板娘本来还想劝奉这位姑娘风雪夜长,稍作停留明天在赶路。
那女子依旧恍若未闻,只问:“普华山怎么走。”
见女子去依已绝,老板娘指了路,道“越过这迷津渡口,在穿过那片林子,就到了”。
“谢谢”,人早已骑马远去。
“哎,又是个求药的。”老板娘叹了叹气,转身关门。
现今天下无人不知,普华山,乃有不世之灵药,贵值千金。
江流随着老板娘指的方向,在天际刚刚露出微白时,抵达了普华山脚下。
此时白雪覆顶,从下往去,山之巍峨与圣洁显露无疑,大雪封住了通山之路,晴雪只得寻了那山间祡夫砍柴之路,一步一步艰难走去,哪怕连夜风雪兼程,疲惫了三天三夜,身子早已冻得没有知觉,可是她也不肯停下来休息一下,只因为她不知道哪怕晚一秒,那个人,就会面临怎样的危险。
她赌的是,秦川今冬第一场雪停之前,南朝的四皇子会堂堂正正的站在那个众人梦寐以求的皇位上,睥睨无双。
从这山顶遥向南望去,夜雾中,隐约可见秦川渡口的灯火辉煌,山川巍巍直上,而却有一座草屋依山而建,草庐里透露出些许雾气,在从烟囱里冒出的一瞬,便凝结成白色露珠,摇摇坠落。
守在草庐的小环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因为傅公子交代她照顾的姑娘还没醒,那姑娘可真是漂亮,小环想,眉如远黛,肤若凝脂,眉间散发倾世风华,怕是在这世上,也是风华无二。
可是为什么她的眉间显露着浓浓忧愁,昏迷时,也不忘叫喊着,救他,救他。
救谁?小环不知道,但一定是这个姑娘最重要的人吧,不然为什么她风夜兼程,非要爬上着普华山。
回想刚发现这姑娘的时候,她已全身冻得发紫,衣衫单薄,却仍倔强着一口气,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却硬生生的撑到傅先生来了,才肯昏去。
傅雪生此时已在书药房里坐了一天一夜,自从为江流施针拯救之后,他就把自己锁住了这间屋子里,除了听丫鬟小环汇报那位姑娘病情之外,他不见一个人。
直到第二天响午时分,小环急匆匆的来敲门说,那个姑娘醒了,紧闭已久的大门才缓缓打开,依旧身着白衣,依旧玉面如冠,可是小环却还是感觉到了他和以往的不同,虽然极淡,但小环还是发现了他眼圈下的青黑色。
屋内,江流已然醒了过来,此时仿佛陷入了沉思,直到匆忙的脚步把她拉回了思绪。
一人一仆走进屋时,江流当场跪了下去,语气悲切的说:“请先生赐我慈悲骨的解药”。声泪泫然,令人动容。
慈悲骨,当世无解之,中毒者初时微微麻木,而后渐长,五感封锁,咳血不止,最近精血气尽而亡。
最难就在这毒磨砺人的过程,虽短短半月,日里五感全失,夜中梦寐缠身,生不得,死不过,令人尝遍世间百种滋味。
小环忍住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赶忙去扶江流,大病初愈,她的身子骨可再受不得凉了,只怕这久跪不起,以后会落下病根。
“你为何煞费苦心找到了这普华山,那人,可是你的谁?”傅雪生语声悠缓,却冷如坚冰。
“不曾,当我知有他一日,便四海宴清,百姓殷阜,未知年登俗乐,但温饱满腹;虽不曾,但我知有他一日,便鳏寡不闻犬豸之食,茕独不见牛马之衣;虽不曾,但我知有他一日,边塞再无外敌可绕,各国互通有无,便也值日可待。”
铮铮傲骨,蜚声泠然。
“如果是拿你最重要的东西交换”傅雪生徐徐道,“姑娘,你可想透彻了?”
“江流生而无母,是天地将我养大,早是一身孑然。”
“好,那么世间再无姑娘名姓,还望姑娘遵守诺言,明日起,你便和小环一起待在着草庐吧。”
白衣转瞬,只留那忽短忽长的影子。
江流双眸微闭,仿佛刚才的对话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小环吃力的把她扶上床去,只见得容颜依旧,只是眉间,再也没有那丁香愁结。
傅雪生整整外出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当他再次回到普华山时,南朝却国民举国欢庆。
史载,庆历元年春,四皇子祁徊深受民望,择黄日,一登大统。
凌霄殿位高人寒,鲜少有人停留,可小川子却看见自家主子自登机以来,便时不时的在这逗留,他曾经在某个夜里偷偷的爬上去看了看,除了依旧冷得刺骨的寒风,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他觉得自从那场大病之后,他越来越看不懂他的主子了。
也罢,这样总比一句话都不说的好,至少他可以随时看见他,而不是一发不言。回想主子刚醒来的时候,小川子到现在还忍不住打寒颤。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昭阳殿。
最初,祁徊是从伤口痛楚里醒来,隐隐约约听见周遭的声响,他睁不开眼,动弹不得,如身在梦寐之中,混沌的梦寐,像将死未死之人,陷入的失魂沼泽。
可是没一回,一双冰凉的手抚着他的额头,他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对他的侍从说,烧退了,就该醒了。
该醒了?祁徊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回忆,他不是中了无解之毒吗?毒解了?
很快,一切答案皆在他醒时揭晓,可是他却常常宁愿自己还是昏睡在那无尽的黑暗里。梦寐里忽而想起母亲尚在的童年,他调皮偷吃了准备给父皇的桂花糕;忽而辗转在那年春色尚好的杏花林,清绝孤艳他平生难见;忽而又是铁马冰河,关山查重,故国梦远,烽烟纵横,却有一个人的身影,始终围绕在他的身边,忘不了,不能忘!
睁眼醒时,依旧是脑海中无数个午夜梦回时看见的场景,周遭无人,可少卿确定,这是南朝行宫。
可这只是小会,不一,从小服侍的熟悉面孔依次出现在眼前。
小川子看见才起来的殿下,压低尖尖的嗓子试探着问:“殿下,你醒了吗?”
“毒解了吗?”似是对小川子的回答,似解惑心中的疑问。
“是的,殿下”小川子回答。
说着,小川子还从衣袖中抽出一封信,说:“殿下,这是傅神医临走前交的我的。”
祁徊接了过去,可就在看见内容之后,六神恍无。
信上说:慈悲骨传世解药自此一枚,他命可就由天不任人。
蓦地,小川子似乎能感受到室内顿时如置冰窖,明明他才添加了两盆炉火呀,可是这屋里怎么比屋外还要凉上三分?
小川子正抬头询问他的主子,可就在目光触摸的一瞬,他突然什么都懂了,四殿下的身上居然散发着巨大的悲戚。
他沉默,投在地上的斜长身影仿佛一道寒刃。
小川子默默撤退,连带这屋里的一屋生气,也全都归于死寂。
临走前,祁徊下了命令,说没有他的允许,不准任何人打扰他。
行宫之人都遵从他的嘱咐,直到三天后,他主动走出来。
除敌,登基,发号施令,一个月内,朝廷皆传四皇子手段雷厉风行。
可小川子知道,主子他,终究不一样了。
以前的他虽冷酷无情,却也懂得体谅,心存一丝不易被人发现的柔软,可现在,冷漠代替了他所有的情绪,有时连小川子也不能把握分毫,难道是因为江丞相的去世?小川子不能揣测分毫,那日在黑风涯下,谁也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等找到主子时他已是中毒深入五脏六腑,奄奄一息,小川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求得续命丹一枚,然后马不停蹄的派人去请住在普华山上的傅神医,才堪堪救回主子一命。如今,神医断言,世间再无第二枚慈悲骨的解药,也就意味着,和主子中了同一种毒的江丞相,在无生还的可能,加之黑风涯地势险峻,小川子曾经派人搜寻了七天七夜,只找回奄奄一息的主子,没有看见江丞相的点滴痕迹,世人皆知江丞相不会武功,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普华山上,却是与南朝国民的举国欢庆一点不同,依旧是白雪皑皑,依旧青松挺拔,多那几分冰雪气息,少那几分人间烟火。
江流此时已经在这山上待了快接近一个月,虽依旧夜夜梦寐纠缠,前尘往事一一回演,可她现在也会学会释怀,让昨日随风,故风走天涯,心便释怀。
可是在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她却还是藏着一个身影,那身影忽远忽近,一如她浮浮沉沉的这些年,再想一次吧,她对自己说,再想一次,当做最后的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