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中央有棵高大茂盛的橡树,枝叶繁茂,亭亭如盖,树枝上挂满祈愿用的红绸带,随风飘舞,猎猎作响。
这里是梅致远最喜欢的地方,翠意盎然,花香扑鼻,幽雅宁静,偶有闲暇,便叫弟弟一块来喝茶,欣赏满园的姹紫嫣红,聊些天南海北的趣闻,有心逗弟弟开怀一笑。可惜的很,梅良辰从未笑过。近几日更是郁郁寡欢,神色凝重。
梅致远温声道:“父亲一直想去看望你,始终无法鼓足勇气,良辰,他不敢走过来,你不妨朝他走过去。”
父亲归来,是导致梅良辰郁郁寡欢的原因之一,却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他道:“我如今没心情理会他。”
梅致远琢磨片刻,恍然大悟,道:“可是不忍心下手的缘故?”
梅良辰捏着茶杯,咬了咬唇,道:“小猫小狗都有活下去的权利,更何况活生生的人。爷爷一向如此,对谁都下得去狠手。”
梅致远理解他愤懑的心情,因为他和乔家小姑娘算是同病相怜之人。千年咒一事,勾起了他压在心中多年的不平。
梅良辰出生在一个大凶的时辰,当晚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庭院中多棵古树被连根拔起,祖父书房不远处的千秋亭屹立千年之久,就在那一晚被雷电击中,当场塌毁,乱石飞溅,一地狼藉。
夜观天象的龙大师说梅良辰命中带煞,乃大不详之人,罕见的煞气直冲云霄激怒了老天,以异象发出警示。
未免家族受累,必须杀掉这个孩子,而且不能用普通的方法杀掉,否则怨魂不灭,久而久之,必定化魔,需将他放进咒棺中活埋于一风水宝地镇压。祖父听了龙大师的话,连夜打造咒棺,将出生不久的梅良辰置于棺中活埋。
此事本是家族中严守的惊天之秘,祖父的妾室临终前告诉了梅良辰。
那位老人家撑着半口气,说了一半就撒手人寰,梅良辰只知前半部分,不知后半部分。
多年以来,他没心情仔细询问。梅致远每次开口欲将真相和盘托出,他冷着脸转身就走,根本不想听。
梅致远摸着茶杯,突然出手抓住他的胳膊,道:“你可知自己如何活下来的?”
梅良辰挣扎了几下,可梅致远用上了所有的力气,一只手紧如铁箍,梅良辰停止挣扎,小声道:“应该是阿娘救了我。”
梅致远加快语速道:“是父亲救了你。打造咒棺之时,爷爷把他囚禁起来。父亲强行破坏机关和结界,带着一身的伤赶到埋葬咒棺之地,挟持了爷爷,命人掘开泥土把你抱出来。”
顿了一顿,继续道:“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父亲像疯了一样,逼迫爷爷发下此生绝不伤你一丝一毫的毒誓,把你搂在怀里,一次次给你输入灵力,一次次亲吻你的小手小脸,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的那么惨,当你缓过一口气后,父亲高兴的像个孩子。良辰,他爱你入骨。”
梅良辰惊呆了。
父亲年轻之时虽然嚣张而叛逆,但梅良辰依然无法相信,他会为了自己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挟持老子这种大逆不道的事都干得出来。
梅致远依然抓着他不放,道:“可想知道你的名字从何而来?”
梅良辰想了想,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他一向喜欢这些诗词艳曲。”
“和词曲没有关系,”梅致远摇摇头,“当初二叔和几位长辈一起劝父亲,不可对凶时之子心存怜悯,免生祸端。父亲当场呛了回去,他说生命何其宝贵,新生命降临人世的这一天就是好日子好时辰。立即为你取名‘良辰’,并警告所有人,他不在乎长辈晚辈亲人故友那一套,谁再敢拿凶时之子大做文章乱嚼舌头就割了谁的脑袋,扔到城外去喂狗。”
梅良辰目中涌上热泪,心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他曾是父亲最疼爱的一个孩子,书法、诗文、灵术,皆由父亲亲自耐心传授。
如果父亲得了一样宝物,肯定是他的,大哥和二哥抢不走求不到。
每次不开心,是父亲哄他逗他。
每次生病,是父亲熬药喂药,并精心为他准备甜丝丝的蜜饯香喷喷的糕点。
父亲经常把他抱在怀里看星星,摸他的额头亲他的小脸,一次次地夸他是古往今来最好的男儿郎。
可这种深入骨髓的爱,在十七年前突然离他远去了。
梅良辰抬头看向身边那株高大茂盛的橡树,束满了他用来祈愿的红绸。父亲离去之后整整十年,他每一个月圆之夜都会来到此处,衷心祈祷父亲快点回家。祈完愿的每一个早晨,他缩在被子里赖床不起,巴巴盼望着父亲突然出现,一把掀开被子把他搂在怀里。
整整十年,一次次以失望告终。
他倔强地擦去泪水,道:“他疼我入骨,可他终究还是割舍了骨肉亲情狠心离去,宁愿做个农夫,也要陪伴着最心爱的女子,他重新有了一个家,我们算什么。”
梅致远轻抚他的肩头,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当年我追到山门外,父亲指天发誓向我保证,三年后一定会凭自己的能力成为一代开山祖师,风风光光地带着咱们一起离开云霄宫。他心怀鸿鹄之志不甘平凡,定是有难言之隐才放弃理想,不愿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咱们面前。”
梅良辰愤愤不平,道:“他就是为了那个女人。咱们梅家真是绝了,爷爷无情无义铁石心肠,我原本以为他不一样。”
梅致远语重心长道:“不要怨恨爷爷,从前我也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直到他渐渐力不从心,日渐衰老,我帮他处理大小事务,慢慢地明白了一些。你看这偌大的云霄宫,上万名弟子,每一条鲜活的生命都是他肩上沉重的责任,各大家族以他马首是瞻,那些生命也是他肩上的责任。随他每次去祠堂,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我越发意识到责任重大,生怕走错一步毁了列祖列宗的心血,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有些事情,他不愿意做,却不得不做,若只为自己,爷爷绝不会铁石心肠。良辰,我说这些,你或许还不理解,试想一下,有一天我死了,你担负起家族的重任,从前那些从未考虑过的事情,会自己涌进你的心里,压得你喘不过气,在其位,就得谋其职。”
为了解开一家人的心结,梅致远端的是煞费苦心,道尽了肺腑之言。
梅良辰不满地道:“大哥胡说什么,我可以出事,你绝对不可以。”
梅致远微微一笑,道:“只是让你做一下换位思考。”
梅良辰道:“你理解爷爷,就心甘情愿听从他的摆布,舍弃毕生挚爱,娶了自己不喜欢的人?”
梅致远笑的有些勉强了,道:“别扯到我身上。良辰,大哥希望你放下过去,父亲有他的苦痛,爷爷有他的难处,都是可怜人。”
梅良辰咬了咬牙,道:“父亲可怜,那阿娘和二哥呢,若不是他,阿娘和二哥怎么会死?”
这时,一位姑娘嘻嘻哈哈跑进花园,怀里抱着一个食盒,笑嘻嘻道:“喝茶赏花呢?带我一个呗。”
正是他们同父异母的小妹,梅纤雨。
梅致远挺喜欢这个妹妹的,笑道:“一边赏花一边吃糕?”
梅纤雨性情爽朗,平易近人。她喜欢美食,经常做些糕点蜜饯,送给身边的人一块分享。
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回到云霄宫没多久,已和居所中的仆人婢女称兄道姐了。
她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几样香喷喷的糕点,小心翼翼放在茶几上,道:“栗子糕龙须糕芋头糕竹叶糕,都是我亲手做的,呵呵,我厉害吧?”
梅良辰脸色阴沉沉的,梅致远笑道:“三弟,五妹一直惦记着你。”
“不稀罕。”
冷冷冰冰的三个字,梅纤雨一腔火热的真情却丝毫未被熄灭,道:“三哥,以后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梅致远道:“老五伤势未愈就跟我打听你的喜好。得知你喜欢吃竹叶糕,立刻跑去后山的竹林摘叶子。后来又听说你喜欢喝鱼汤,拽着老四陪她一块去崖下深潭钓大鱼,伤口都撕裂了。”
梅良辰当日砍伤小妹,心中一直愧疚得很。梅致远特意提起小妹伤势未愈急着给他做糕点鱼汤,梅良辰愧疚之意更深,向小妹看了过去。
但这一看,怒火恨意便忍不住往上窜。
他太讨厌这张和萧微有几分相似的脸。
梅纤雨小心翼翼摸出一块竹叶糕,道:“三哥,还是热的呢,特别清香可口。我明天给你做鱼吃,好不好?”
梅良辰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梅纤雨失落至极,捧着竹叶糕的手僵住了,梅致远安慰她:“慢慢来,老三这个人很重情,讲道义,你是我们的小妹妹,他会疼你的。”
抬头看到橡树上密密麻麻的红绸,梅纤雨道:“这是三哥用来祈愿的吗?”
梅致远不解道:“祈愿?”
梅纤雨道:“橡树被称为神灵之树,可以寄托对远方亲人的思念。在月圆之夜,挂上红绸,真心祈祷,就能实现一家团聚的美好愿望。”
梅致远曾数次看到梅良辰夜半三更偷偷爬到树上挂红绸,以为他孤独无聊,偷偷出来玩耍。
他从来不知,橡树被称为神灵之树,可以满足人的愿望。
仔细数一数,整整一百二十条红绸在风中飞舞,证明弟弟坚持不懈地祈祷了十年。
梅致远暗道一声惭愧,久久无语。
梅纤雨有些慌乱,道:“大哥,是我不好,抢走了爹爹,所以三哥才那么不开心。”
其实,她从前根本不知自己还有三位哥哥,不知父亲曾另有一段痛苦的婚姻,更不知梅氏家族如此显赫。
梅致远拍拍她的头,怜爱之色甚浓,道:“傻姑娘,不是你的错,别给自己添负担。”
萧薇为人如何,他并不在意。四弟五妹都是活泼善良的好孩子,不该承受老三的恨意,又道:“别担心,有大哥在,会让你和老四一直开开心心的,也会找到办法让良辰开心的。”
面对如此温暖的兄长,梅纤雨的慌乱之情很快烟消云散,道:“包在我身上吧,人人称我为‘开心果’,我一定会让三哥打开心结的。”
梅致远深有体会,每次去父亲的居所水韵菊香园,总有那么多的仆人婢女围着梅纤雨,被她逗得开怀大笑。
小妹性情爽朗,逗趣幽默,无愧于“开心果”的称号。
或许她真的能让弟弟走出昔日的痛苦阴影。
梅良辰笑道:“好,那就劳烦小妹辛苦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