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认识左名扬吗?应该认识吧。不然她的表情为何如此奇怪,好像是渴望听到左名扬的名字,又害怕听到他的名字。两人年龄相近,都是三十六七的样子。而且,崔夫人虽人近中年,依然美艳动人,年轻时想必也是个美人。左名扬呢,虽然四处漂泊,可是浑身上下依然有种若隐若现的优雅与沧桑交融的气质。更何况,无数人说他年轻时是美男子。
那么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故事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最好不要让他们重逢再见。兰姬一边走,一边下定决心,不提见到崔夫人的事。
她不要他们重逢,因为她还没有长大,她还没有还手之力。
兰姬穿过青石板的小巷,穿过淡淡的茉莉花香和邻家的辣椒炒肉丝的浓香,进入左宅,只见身穿白色绸衣绸裤的左名扬一个人正在院子里的桂树下喝啤酒。石桌上放着五香花生米、翠绿的凉拌黄瓜和紫红色的凉拌麻辣牛肉,还有厉害最爱吃的卤鸡爪。古老的木结构房子里,回荡着婉转、低沉的老歌:
这绿岛,
像一只船,
在黑夜里飘呀飘。
……
兰姬静静地啃着鸡爪,微眯上眼,感觉这古老的木房子就像一艘古老的乌蓬船,在歌手里微漾微荡,而她和左名扬是船上仅有的旅客。在微微荡漾的木船里。她左手端着木瓜奶,右手拿着鸡爪。微凉的江风从窗外吹进来,夹着淡淡的花香和河水的腥味。
明净的月光从天井照进来,照在左名扬的身上,白衣胜雪,他是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常年的海上生活,又让他的儒雅里夹杂着落拓和沧桑。他戴着金丝眼镜嘴角的法令纹透出他坚韧和沉默的个性。
左宅是两层的老宅木楼,门前有褐色的木柱,屋顶是青瓦。人走在厚厚的木楼梯上,有笃定的响声。兰姬却并不喜欢这古老而且宽敞的老房子。这个老房子,大而无当,左名扬在家的日子里,家里会很温馨。如果他不在,房子大得让人感到空虚而且害怕。深夜里的木楼,总是会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这房子,据邻居说是左名扬的爷爷建的。左家曾一度是本市名流,不知从何时没落了。
“我会每个月将生活费寄到你班主任岳老师那里。他曾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人很好。如有事,你可以放心地去找他。我寒假会回来看你,好不好?”左名扬用手指轻轻地叩着乌木桌面说。
“如果你考得好,我说不定十二月就会回来看你。”这是左名扬一贯的方法。考得好,就多看她一次,多跟她通一次话,多写一封信给她。她渴望很多很多的关怀和陪伴,可是他无法给她。因为他是航海员,他每年都有大半的时间在船上。所以,他要逼她成才,逼她独立,逼她长大。等她长大了,自然有人接收她,给她很多爱和陪伴。在同龄人眼里,兰姬已够成熟,可是,左名扬觉得还不够。
兰姬看着一贯平静淡泊的左名扬,有什么能让他失去从容呢?有什么能不再镇定自若呢?她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崔夫人的脸。
“今天,我去一个叫姿&色的内衣店里买内衣。”兰姬一边说一边注视着左名扬的脸。
“嗯。”左名扬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啤酒罐。
“老板叫崔夫人,三十多岁,很高贵漂亮。”兰姬停下来注视左名扬。
左名扬若有所思,面无表情,可是手里的啤酒罐发出轻微的啪啪声,很显然,他的手心在用力压迫罐子。“呵呵。”兰姬伸个懒腰,叹息一声,斜着悄悄地看了一眼左名扬,还是面无表情地说,“唉,明天就正式上学了。真好。”
“兰姬。”左名扬停一下,望着天空,“跟同学们好好相处。如果你的同学中,有姓崔的,一定要跟他好好相处。”
“为什么?”兰姬敏感地问道。
“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也姓崔。”
“那后来呢?”
“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毕业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哦”兰姬松了一口气,至少是跟崔夫人无关的,“能说说你跟他的故事吗?”
“兰姬,你该去睡了。”左名扬淡淡地说。
左名扬一直讳言他的往事。兰姬有点失落地回了卧室。然后趴在二楼的窗上往下看去,只见桂树下的左名扬还像睡着了,在躺椅上一动不动。月色如银亮发白的湖水盛满小院。左名扬是一个潜在湖底的、沉睡的王子,他会梦见什么?
兰姬将头埋在枕头下睡着了。江风浩浩地吹进屋子,直吹进她的梦里。
五岁那年,左名扬牵着她在江边散步,身边的人窃窃私语。九岁那年,左名扬带她去买游泳衣,他还帮她买了粉蓝色的内衣。十二岁那年,夏夜,她初潮来临醒来摸见满手的血,吓哭了,是左名扬深夜跑去买回一盒卫生巾,并在江风浩浩的窗前,搂着她发抖的身体,跟她说:你长大了,傻丫头。这个梦好像一生那么长。她愿意一直梦下去,她在梦里对自己说。可是,后来,她梦见自己变成了路边的孔雀草,眼睁睁地看着左名扬与一个长发女子在江边散步。他亲昵地用手拂过那被江风吹乱的长发。她变成了草,可是她还记得他的名字,急切地喊:左名扬!左名扬!
她急醒了,起来喝了一杯水,趴在窗前,浓厚的夜色像是黑色的轻纱,笼罩了江水。寂寞的船家正在拉二胡,居然是《渔舟唱晚》,兰姬将头往窗外尽力探出去,纷纷扬扬的长发被夜风吹得更加纷纷扰扰,洁净如白玉兰的月光无言地照着那黑得发亮的江水。
窗边靠右,有一排书架,那都是左名扬的书,《诗经》、《史记》、《唐诗三百首》、还有《西厢记》、《第十二夜》、《巴黎圣母院》、也有《人与自然》、《国家地理》、《DISCOVERY》,这些书都是左名扬接触过的。寂寞的夜里,她会坐在窗台上,将两条腿伸出到窗外去,晃悠着,随便抽出一本书来看。
在那本《乱世佳人》里,夹着一张左名扬年轻时的照片,爆炸头,喇叭裤,紧身毛衣,眼神清澈。那大概是左名扬在大学里照的吧。左名扬也曾有过愤世嫉俗的青春吧。那么他也一定痛彻心扉地爱过,恨过。左名扬并非一直不愠不火、不急不徐,好像任何事也无法打乱他。想到这里,兰姬抚摸着这张照片,感到她和左名扬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她在嫉妒他的青春她没能参与的同时,也原谅了他的温和沉静。
周一的早自习,高一九班的教室。
第一次见到严重秃头的班主任岳老师,大家心里不免失望,特别是女生。班主任在上面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兰姬却在下面给苏醒写纸条:周围铁丝网,中间溜冰场。苏醒忍不住发笑,在上面横批一句:地中海。然后这纸条又传给梁孜淇,她张大了嘴愣在那里,纸条再回到苏醒手里时,只见有梁孜淇加的一行字:“隔壁的班主任是第一帅哥,刚从大学毕业,而且未婚。我好想换班呀。”
地中海老师刚一离开,教室便响起一声尖利的口哨声,然后罗峰冲上了讲台。
“累得森奥特曼(Ladies and gentlemen)!”他用怪声怪气地说着变调的英文。他的头发还是火红色,下身穿一条红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绿色的T—shirt,活脱脱一个心里美大萝卜。
“现在,开始拍卖高一九班第一帅哥身旁的座位!”他说着朝最后一排做了一个手势。
原来,罗崔汤三人分别占了最后一排的双人位。
“崔明智身旁的座位拍卖开始,一百起价。”罗峰敲一下讲台。
汤哲将三个饭盒并排放在课桌上,用汤勺一次敲着饭盒,好像敲击打击乐器一般。
“一百二十元!”有人一边笑一边喊了个价。
“二百五十元!”梁孜淇也加入了这场闹剧。
“一千——泰铢。”兰姬嘲讽地喊,她实在看不下去这出闹剧了。
“哦!兰姬!就是你了!”罗峰用教棍在讲台上重重地敲下去,幸灾乐祸地朝兰姬笑。
“我说的是……泰……铢!”兰姬反驳。
“反驳无效!”罗峰重重地敲一下讲台。
不容兰姬分辨,汤哲过来端起兰姬的桌子就走。
兰姬不发一言,起身款款地走过去,看见着白衬衣咖啡色布裤的崔明智,坐在靠窗的窗外是一颗桂树,正布满了细密的淡黄色桂花。风吹过,桂花如雨般轻轻洒落,教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
说不清到底是桂花香,还是崔明智的眼神,让苏醒陷入了轻微的恍惚,直到自己的头部被一纸飞机砸中,原来,罗峰也在拍卖自己的座位,因无人喊价,所以,他就用纸飞机掷向谁就是谁。
虽然万般无奈,可是,苏醒的智慧也仅用于书本上,对这类“纯皮革”,她还真不知道如何面对。当罗峰一把端走她的桌子时,她想,难道他们要报复兰姬和兰姬的朋友吗?